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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激动时,万勿轻率地作出任何决定,否则,一定后悔。
裴承秀这会儿正有些后悔。
本想着所穿男装,并无男女大防之忌讳,遂忍耐着一肚子怒火二话不说上了李淳风的轿子,摇摇晃晃的走出几里,方始知“道不同不相为谋、志不同不相为友”这句俗语简直为人生至理。
因为,她长这么大,没见过比李淳风更忽冷忽热的男人。
原以为李淳风忽然提议“送她一程”肯定是他对她心存愧意,结果呢,他离她很远,既不怎么说话,也不正眼瞧她,弄得她莫名其妙,大有一种鸠占鹊巢的错觉。
……
轿子摇摇晃晃,轿子的空间又足够大,暖风一阵继一阵迎面拂来,裴承秀哈欠连连,觉得精神不济亦体力不支,渐渐地合上双眸。
半睡半醒之间,她的身子越来越向右侧歪斜,越垂越低的小脑袋即将挨上身旁男人的肩膀,一道平淡低沉的声线突然响起——“裴承秀。”
裴承秀立刻惊醒,揉了揉惺忪睡眼,转过脸,目光投过去,瞧见李淳风衣襟有着几道浅浅的皱痕。
裴承秀一下子心如明镜。
朝李淳风弯唇露出一抹尴尬的笑容,裴承秀伸手摸了摸嘴唇,唔,唇角干干的,不幸之中的万幸。
就在裴承秀强打精神、正打算说些什么以避免再度打瞌睡,她的耳畔又传来低沉的嗓音,“那一日,是在下将你送回府中。”
噢哟,怎么的,这是打算继续先前被他避开的话题?
裴承秀脸颊一热,抬手,心不在焉的拢了拢衣袍,尔后挺直脊背,缓慢的侧过脸,盈盈水眸凝向李淳风,不置一词。
说罢,说罢,仔细听着呢。裴承秀竖起耳朵,默想。
被一双安安静静的眼眸攫住,李淳风心底拂过一丝迟疑,薄唇抿着,半晌,再无下文。
左等右等始终等不来后续,裴承秀纳闷了:“然后呢?”
“没有然后。”
裴承秀震惊了,琢磨不透李淳风的意图:“那你是什么意思?希望亲耳听见我的致谢?”
“这倒不至于。”答复非常直接。
裴承秀噎住。
短暂的沉默之后,裴承秀开了口,“我说,”停顿,旋又语气加重的道,“你这个人啊,真是难以相处。试问秦王麾下还有比你更难以相处的人么?”
李淳风听罢,认真思索一会儿,旋而淡淡道出一个字:“有。”
裴承秀皱眉:“谁?”
“李淳风。”
裴承秀无语凝噎。
李淳风将视线从裴承秀的脸上移开,淡淡道:“你难道不知旁人对李淳风之异议?不论是谁,凡与李淳风接触,必定责备他性格孤介。”
亏得裴承秀最近在读《魏晋南北朝》,“孤介”二字,出自于西晋诗人陶渊明。
据说,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归隐田园之后,除了种田,成天无所事事,不是写文自夸,便是写诗自夸,于是,在四十四岁寿辰之时,陶渊明著诗一首,称曰: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吾从小便有正直耿介的性格,一晃便已四十载)。
裴承秀哑然失笑,不以为然道:“李淳风是否难相处,我可不敢草率下定论。但是嘛,听你如此非议李淳风,直觉告诉我,李淳风一定比你好相处。”
李淳风薄唇抿直,回眸,睨了裴承秀一眼。
唉哟,开不起玩笑呐?
裴承秀见对方不痛快,自个儿便痛快了。于是乎,心情大好,眉开眼笑道:“莫生气。要不,你说几则李淳风的故事给我听听?”她发现了,逗他,是一桩很好玩的事。
李淳风久久不语,经裴承秀三催四请,最终开口道:“据在下所知,李淳风为道家大成者袁天罡之闭门弟子。他自幼居于蜀地,弱冠之年随母前往洛阳,经刘文静之举荐,入秦王麾下,初为谋士,常献灭隋之策,有功,擢升至记事参军。”
裴承秀颔首,眸子里笑意不减:“履历事迹我早就烂熟于心,说说别的。”
李淳风沉默,半晌,缓缓又道:“李淳风早年反隋,历经颠沛之苦。如今得秦王推荐入国子学、太史局历科,从不行结交之事,只一心倾注于天文数术,且忧虑民生之疾苦,遂以星象之事屡向位高权重者进言……在旁人眼中观之,李淳风孤高自许,故弄玄虚。”
裴承秀听罢,轻轻“噢”了一声,收敛了漫不经心的神色,认真道:“如你所言非假,我反倒放心。”
李淳风微讶:“何出此言?”
“我并不认为李淳风孤高自许,”裴承秀拉长语调,“相反,我认为李淳风行正义之事,存君子之风。‘故弄玄虚’之类的诽谤言论,大约是旁人自身能力不足、却又嫉妒心使然。”
李淳风愣住,少顷,垂眸道:“言重了。”
裴承秀摆手,大大咧咧道:“实话实说而已,不必谦虚。”最后一个字诉出口,总觉得哪里说的不对,于是乎,低咳一嗓子,抬手拍了拍李淳风的肩,增补几句,“再说,我夸的又不是你,而是你口中所述之李淳风。”
肩膀上挨了一记不轻不重的力道,李淳风黑眸略抬,清澈的目光瞥见裴承秀盈盈水眸里的一抹欢喜。
“你……”李淳风迟疑,这一刻,本有几句肺腑之言,话至唇边,却变成平平淡淡的一句,“裴承秀,注意你的举止。”
裴承秀浑然不察,笑嘻嘻道:“你再说几则李淳风的故事来听听?”
出乎她意料,这一回,李淳风摇头拒绝。
裴承秀不禁纳闷:“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李淳风完全不理会这一道质疑,神情平静,吩咐轿辇停住。
裴承秀懵懂不解,掀开轿帘往外看了一眼——咦,眼前这几座逶迤延绵且高耸入云的宫殿,似乎是太史局?
正在暗自纳闷轿辇何以停歇在此处,头顶上方传来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几个字:“裴承秀,你进去罢。”
闻言,裴承秀头摇如波浪鼓:“有没有搞错?依据本朝禁律,非掌天文、历法、撰史之官员,不得擅入太史局。不是说了观看日蚀的么?去太史局作甚。”
李淳风的目光凝向宫殿深处的楼台,平静道:“西边第六座楼阁即是观天台,你若登高望远,即能观看日蚀。”
“不是,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太史局为外廷重地,严禁一切闲杂人等擅闯。”
“不必擅闯。”认真的语气。
“噢?”
“北侧墙垣低矮,你可寻一处偏僻之地,翻墙爬入。”
“…………这就是你所谓的,送人一程?”无语,凝噎。
*
万幸轻功不低,裴承秀并未遭遇到险阻,轻轻松松翻墙而入,不费吹灰之力便摸到了李淳风所指之所——历科,观天台。
一路上,裴承秀喃喃自语,腹诽不已。
说白了,本朝太史局承担观天象颁历法之重任,且分为三大科:天文科、漏刻科、历科。虽然李淳风博闻强识又颇负盛名,但太史局毕竟不是天策府,他的官职仅是从六品的灵台郎,经年累月奉职于观天台,观测天象之变化,校正年年农时历法。
哎,观天台之上,仅有日月星辰为伴,料想岁岁年年观测星辰且精准无误地推算出阴阳历,实在是一桩苦差事。
难怪旁人以“孤介”二字非议李淳风,若换成性格活泼之人,能活活憋屈死在这座冷清寂寞的十七层青砖塔楼。
这会儿,裴承秀一边气喘吁吁的攀爬楼阁,一边抱怨李淳风把她诓骗至此地。
若是早先知道李淳风根本没有打算与她一起观看日蚀,她才没闲情逸致攀爬这桩年久失修的老阁楼。
哼!
李淳风这个人,真是太冷漠了!
裴承秀走走停停,热出了一脑门的汗,好几次捂着胸口大喘.气,生怕爬楼梯时的动作幅度太大而不慎牵扯胸口的伤。她累得要死,好不容易踏上观天台最后一个阶梯、踱上空旷的顶楼时,她喋喋不休的埋怨,骤然停止。。
这是一座无比朴素无比冷清的楼阁。
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除了书案,便只有笔墨纸砚,以及散乱一地的纸。纸上字迹端正,段落分明,却被涂涂改改了数次。
这个李淳风,随手乱丢,也不收拾收拾。
裴承秀无奈一笑,弯腰,一张纸一张纸的拾起,其中,她分神注意到有一张纸绘着一轮高阳、一轮明月,只不知为何,明月挡住了高阳,天地黯淡,万物失色。
裴承秀不懂天文,也不做多想,把所有的纸放在书案,余光瞥到砚上的墨早已凝干、十几本线装书册堆放在案头。
《周髀算经》、《九章算术》、《孙子算经》、《夏侯阳算经》、《张丘建算经》……这些让人眼花缭乱头脑混乱的数术著作,书面皆拥有一个相同的署名:李淳风批注。
哇,这个李淳风,这般厉害?!裴承秀略一挑眉,啧啧惊叹。
再环顾四周,看见有一块灰色的麻布遮住了什么,裴承秀移步过去,未有任何犹豫抬手揭开。
在这座清冷寂静的观天台,裴承秀见到了她一生之中从未见过的奇美瓌景。
陈列在她眼前的,竟是一块长七丈、宽与高各四丈的髹漆木,雕凿了色彩斑斓的琉璃,精准详实地展现了苍穹四象二十八星宿。
二十八星宿的中央,是一个篆书的“斗”字。
“斗”,即北斗。
北斗之上,正东方位绘有神兽苍龙,正西方位绘有神兽白虎,正南方位绘有神兽朱雀,正北方位绘有神兽玄武。
每一只神兽,覆盖七个星宿;一共四只神兽,便掌管二十八星宿。这些星宿,是太史局官员们用来观测天象、计算历法之重要依据。
在裴承秀的脑子里,她只知一句俗语“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却不知商星竟是东方之心宿,心宿,苍穹之中一只张牙舞爪的蝎子,虎视眈眈遥望着西方参宿这一颗将军之星。
裴承秀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四方神兽与星辰二十八宿,这一刻,她仿佛置身于玄武宫门,遥远着整座太极宫。想她这几年轮值于玄武宫门,常有机会遥望太极宫与长安城,竟然不知太极宫与长安城的建筑布局竟仿制于天空星辰。
沉心静气地盯着眼前的奇景,时间之久,久到连裴承秀的促急呼吸亦在不知不觉之间悄然地平复。
但她的内心却是万千滋味杂陈,难以言表。
她以为,一个真正清高孤介的男人,是绝对不会像陶渊明那般自称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同时又忿忿不平叫唤“我如此正直耿介,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但是,在这里,在这一座寂静无边只剩下清浅呼吸声的孤寂之所,她见到了一个拥有冰魄雪魂之人,这一个人,便是李淳风。他高风劲节,他甘于平淡与孤寂,他不慕名利,遗世独立,怀质抱真。
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李淳风是如何度过一个又一个寡淡乏味的夜晚,长年累月不知疲倦的观测斗转星移,才能最终镌刻出印刻在他脑海之中的浩瀚景象?
缓缓闭上眼,稍稍想象一下,似乎就能够看见李淳风孤身一人长奉于观天台,不知孤独寂寞为何物,心无旁骛,专心致志,施鬼斧天工之技,将浩瀚星辰详尽如实地雕凿在髹漆木。
裴承秀沉沉的吸了一口气,她很想用“长歌当哭”这四个字来形容当下的心情,却有暗暗好笑于自己词穷,无法精准的描述这会儿只喜不悲的复杂情绪。
当前,裴承秀已然忘却她打算向太子殿下、向父亲告李淳风一记大状的初衷。她只是款款迈步往前,伸出手,轻轻触碰神兽朱雀七宿之首,井宿。
她知道,井宿星明亮,则意味国富民安,天下升平。
就在指尖即将触摸上井宿,她的视野忽然一花,井宿之星猝的黯淡些许。
裴承秀惊愕不已,举目四望,大风肆虐,天昏地暗,高悬于苍穹之中的太阳正被什么东西所遮挡,呈现出被吞蚀之相。
裴承秀暗自惊呼,瞧见观天台一旁设有一架浑天黄道仪,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向这架浑仪,急急忙忙扶住窥管,对向天空。
她看到了很神奇的一幕。
太阳被什么东西一寸一寸缓缓吞下,阴风阵阵,四野昏垂,不一会儿,清晖失去大半,只剩一轮弯日当空高悬。
裴承秀一脸的震惊,揉了揉眼睛仔细的看,下一刻,忍不住大喜过望——李淳风料事如神,还真被他准确推算出日偏蚀!
可是下一瞬,裴承秀又不免为李淳风隐隐担忧起来。自古以来,日蚀乃大凶之兆。譬如诗经中记载的一幕“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食有之”就曾被历朝历代的司天监用来借古醒今劝诫帝王勤勉于朝政,如今,不详征兆赫然出现在长安城上空,皇上必定龙颜大怒,万一怒不自胜,或将牵连太史局。
裴承秀皱起眉头,犯起了愁,可是嘛,再转念一想,她颇有顾虑的小心肝又稳稳妥妥的落回原处。
李淳风近来的运势如日中天,又颇得秦王信赖、有秦王在,他能吃什么苦头?唇边泛起一丝恬淡的笑,裴承秀嘲笑自己杞人忧天。
这会儿,裴承秀终于想起偷偷摸摸离开家宅来见李淳风的初衷。心念一动,移步回到书案,以火折子点燃案头的灯烛。
在清晖与流光皆被遮挡的这一刹,在苍穹与万物皆黯淡失色的片刻之中,裴承秀俯身磨墨,字斟句酌,写下一封书信。
再然后,她把书信叠成四四方方的形状,从怀中取出一枚明珠,且用明珠轻轻压住叠纸一角。
……
木椅,被轻轻拖动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观天台窸窣的响起,裴承秀举起明烛照亮来时之路,悄然离去。
*
日偏蚀之相,足足维持了三刻之久。
当一轮艳阳重回昊穹,当四方重新被光明所笼罩而恢复勃然生机时,苍生照共仰,九土依是太平之象。
就连拂动案头书信的微风,也是和煦之风,悄然无言吹干白纸上最后两行墨色字迹。
【今日求见,憾未相见。】
【与君相约,七月初七,大佛寺,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