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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承秀,本朝魏国公暨尚书右仆射裴寂之女。
裴承秀身长修六尺,骨骼清奇,窄肩腰细,是醉仙居里为数不多的女子,亦是这间酒坊名义上的掌柜。
之所以号称“名义掌柜”,皆因裴承秀仗着家大业大在长安城中开了数间酒坊,籍着父亲大人的盛名,无需认真经营,自有酒客们常来常往。如此一来,裴承秀索性将所有酒坊经营事宜全丢给了裴府徐大总管来打理。平日里她不是来醉仙居坐镇品酒,便是著藏青色佽飞卫士官服,带刀巡视。
毕竟么,凭籍着父亲大人的三分薄面,裴承秀在本朝十六禁军之佽飞卫谋了个一官半职,享卫帅之待遇,称得上是长安城中赫赫有名的女武官。
彼时,她对面座一位同样著佽飞卫士官服的男酒客直摇头,唉声叹气。
“大姐大,不是我不服输,奇怪不奇怪啊,日日赌,月月赌,赌了一百来回的骰子,始终是你独赢,怎不见你输一回两回?”
“愿赌服输,少废话。”裴承秀豪爽大笑,用力拍了一把对方的肩膀:“张士贵,知不知道你娘大字不识几个却很有气魄为你改名为‘士贵’吗?”
抱怨归抱怨,张士贵还是摸出一锭碎银抛给裴承秀,然后一脸困惑:“怎么说,难道我的名字大有来头?”
裴承秀毫不客气接过碎银,笑嘻嘻道:“不懂了罢,你娘亲读书少,眼界却很开阔,是位颇有志气的妇女。士贵二字,出自《战国策》之‘士贵王不贵’,意思就是说——甭计较你现在俸禄不高且总是逢赌必输,只要你肯好好为朝廷效力,为我效力,终有一天,你混得比诸侯之王还要显贵。”
士贵王不贵的本意是“生王之头,不若死士之陇”,与个人前程扯不上一丁点的干系,偏偏裴承秀巧舌如簧,又喜好诳人,偏偏还诳得有根有据,以至于张士贵听完她一席之言后心情大好,忍不住拱手感激。
“大姐大,承你吉言,小弟朝思暮想就盼着出人头地那一天。”
裴承秀抱拳回敬:“好说好说,等月末你发了饷银,咱俩接着赌!”
话至此,裴承秀的语气略一停滞,似想到了什么。
重重的咳嗽一声,抬手把黄花梨木桌上的一杯酒水饮尽,裴承秀道了声“好酒”,清澈眸子里闪过古灵精怪的笑意,“士贵,我们不赌骰子了,赌李淳风罢?”
乍然一听,张世贵困惑:“李淳风?”
“嘿唷,居然不知道李淳风是何许人?”裴承秀抖了抖二郎腿,双手枕于脑后,细腰大咧咧地往身后一靠。
前段日子,太子殿下与秦王殿下就尊“佛”或是崇“道”之事在御殿展开激辩,裴承秀亦从父亲大人的口中听闻了两位人物——
一个,是太子殿下极力举荐的大佛寺主持,神僧道岳。
一个,是秦王殿下推重崇敬的道派大家,李淳风。
唔,据父亲说,这个叫李淳风的道士,啊,不对,是李淳风博士,五官相貌极不错,甚至连一贯看人先看脸的秦王殿下亦用了“俊爽”二字来评价李淳风。
裴承秀回忆着父亲大人的转述,单手托腮,慢悠悠道,“听说,李淳风是国子学博士,亦是□□中的记室参军,还兼谋士。不过呢,可不能小觑了这位李淳风,秦王殿下说他上知天文,下懂地理,精通数术,擅长阴阳五行,亦能占卜测字,预知凶吉。”
张士贵一脸的不信:“夸大其词了吧,他真有这般厉害?”
“不知道,反正秦王殿下自己说过最初没有怎么正眼瞧过这位李淳风,直至有一日,李淳风对本朝历法《戊寅元历》提出了不少宝贵的修订意见,秦王才发现府邸中有这么一位熟知阴阳历法的人才。”
“再之后没过多久,秦王妃的哥哥的远亲,也就是长孙无忌大人的远亲不知从哪儿听说李淳风精通占卜之术,竟然千里迢迢从河南道来到长安,找到李淳风,向李淳风求测妻子的孕事。你猜,李淳风如何回答?”
张士贵一脸憨相,摇头:“不猜,反正猜来猜去也猜不中。”
裴承秀丢给张士贵一个极度无语的白眼。
“李淳风说,‘这位大人,您且写个字罢!’,那位远亲一听李淳风如是说,按耐不住即为人父的喜悦,二话不说立刻写了个‘龙’字。或许是太兴奋,这个‘龙’字写得过于潦草,歪歪扭扭的,笔画凌乱。”
“李淳风一看,立刻蹙了浓眉,表情凝重。”
张士贵纳闷:“怎么,龙字还不吉利?”
裴承秀嘻嘻一笑,点头,煞有介事般压低声音道:“何止不吉利,简直是太不吉利。”
“此话怎讲?”
“李淳风当时说,‘大人,您写的这个‘龙’字,下头平白无故多了一点,看起来像个‘聋’字,因此夫人这一胎有异数,生不出来也就罢,生出来也势必是个聋子’!远亲一听,怒火中烧拂袖而去。”
“不料啊,过了十几日,夫人临盆,居然当真生下一位双耳失聪的男婴!”
张士贵听完,半信半疑道:“大姐大,这个故事乃道听途说罢?骗人,绝对骗人。长孙无忌与秦王妃年幼之时被兄长赶出了家门,由舅舅养大。如今长孙无忌得秦王重用,早就以眼还眼不与父族远亲有任何来往,这一则轶事,一定是这个叫李淳风的人故意杜撰出来的,为他自己博个名声。”
裴承秀听张士贵如此仔细分析,抚掌大笑:“不错嘛,你小子终于有长进了,难得一回没被我诓骗。”
张世贵摸了摸脑袋,面庞浮现出难为情:“常言道,吃一堑,长一智。这几年来吃了大姐大你不少亏,哪能一吃再吃?”
裴承秀颔首,大大方方赞许张世贵几句,遂又喃喃道,“士贵啊,你不知道,那一日二位殿下于御前激辩,秦王把李淳风的方方面面皆吹捧了一遍,皇帝陛下亦有了‘抑佛重道’之取舍。”
张世贵仔细想了想:“难道,李淳风真的很神乎?”
“神乎不神乎,我心里也没谱。不过呢,听闻最近几日发生了一件大事,□□连同秦王设置在洛阳的天策府中不论上下,所有人皆在聚赌。赌的,恰是李淳风。”
言至于此,裴承秀清了清嗓子:“因为呢,李淳风预测下月初一有日偏蚀之相。”日蚀,大凶之兆,无论是皇帝或是平民百姓,皆为忌惮。
“当然,秦王亦落地有声:如若初一现日偏蚀之相,则赐李淳风黄金百两;若初一不能出现日偏蚀之相,就鞭笞李淳风三百,再置流放之刑。”
张士贵一听,乐出了声:“秦王一向节俭,黄金百两舍得拿出来吗?”
裴承秀挑眉,故作神秘道:“如何,有没有兴趣赌一把李淳风?”
“有意思,真有意思!既然连秦王都豪放参赌,小的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凑这个热闹。”张士贵一边道一边摸出锭碎银,“这个月的饭钱全押上,赌李淳风输!”
裴承秀“啧”了一声,笑叹:“张士贵,你还真是当机立断,果敢如初,居然连赔率是多少都不听就立即下了赌注。”
“赔率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支持秦王,必须站在秦王这一边。”张士贵哈哈大笑。
“诶唷,没有良心的臭小子,你这般忠肝义胆支持秦王,怎么不去□□蹭口饭吃?何必留在佽飞卫在我的手底下混?”裴承秀柳眉一竖,话毕,抬手成拳就朝张士贵的胸口揍了一记,“滚滚滚!”
张士贵被裴承秀打得“哎哟”一声叫唤。
“大姐大,我说说而已,你莫生气。小的心意你又不是不知道,逗你开心而已。头可断,血可流,也一定要跟着裴家上刀山下火海,更无论背叛你、背叛太子殿下。”
“算你会表忠心。”裴承秀悻悻的收回拳,“打的疼吗?”
“不疼。”张士贵揉着胸口一本正经答,“大姐大一贯疼爱我,怎么会疼?打是亲,骂是爱,爱不够了用脚踹。”
裴承秀被张士贵的阿谀奉承之词逗笑了。她知道,张士贵确在逗她开心。
无论李淳风神乎与否,她作为裴氏之女,是绝对不会支持秦王。这一点的立场,不会为任何事而发生改变——只怪父亲大人在政事方面一贯支持太子殿下与齐王殿下,而太子殿下和齐王殿下又与秦王殿下一贯不和。如今不谈政事,只是小赌怡情,亦万万不可以支持秦王。
否则啊,传到父亲大人耳朵里,必定落得一个打断狗腿的下场。
仔细考虑了一番,裴承秀摸出腰间的蜀锦钱袋,掏出一锭金灿灿的元宝,深吸一口气。
“这样罢,本姑娘这个月以及下个月以及下下个月的饭钱全在这儿,请日月作证,请苍天为鉴,此一赌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赌其它就只赌李淳风赢!若李淳风输,我裴承秀从此金盆洗手,再也不赌!”
话音刚落,张士贵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醉仙居其它酒桌的酒客们居然各个神情激昂,猛的一拍桌子,为裴承秀发出喝彩!
李淳风何许人?长安城中最出名最具争议之道派人士。
且莫说二王激辩于御殿,李淳风与神僧道岳就入佛或是入道之事亦展开过雄辩,酒客们对这些传闻早已烂熟于心,方才旁听故事多时,早已听得群情激动,再裴承秀与张士贵拿出所有饭钱参赌,一个个也情绪高涨起来,纷纷起身朝裴承秀这一桌聚过来。
不一会儿,来自各路酒客的赌资纷纷放到裴承秀的酒桌之上,众人争先恐后道——“我参赌!支持秦王!”“我也参赌!赌李淳风赢!”
裴承秀与张士贵先是吃惊,继而大喜。
抱着有钱不赚真竖子的想法,裴承秀高兴得立刻挽起袖子让张世贵笔墨伺候,把各路豪杰的姓氏与赌注一五一十详细记录在册。当然,她注意到,押秦王赢与押李淳风赢的酒客们比例呈七三开。
就在裴承秀记帐记得不亦乐乎之时,一道低沉浑厚的声音从身后的酒桌传了过来。
“姑娘,若归拢□□与天策府的赌资,此居赔率乃八百分之一。你若输了,需偿付众酒客及□□、天策府上下一共八百锭金元宝。”
什么?八百锭?!
被突然岔入的言论惊扰了心神,裴承秀执笔的手颤抖一下,一滴浓墨随即滴在纸面,晕染了记录册其中一位酒客的姓氏。
心下诧异,裴承秀缓缓抬起眼眸。
循声,瞥向说话者。
……
竟是一位丰神俊朗的白衣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