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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晚宴在皇家御苑芙蓉园举行。因这只是一场为大长公主和驸马办的夜宴,并无严肃的政治目的,女眷也可出席,故而十分热闹。
其间,一直有人向司马妧敬酒。
英国公单云、御史大夫赵源、门下省侍郎钱方友等老臣是最先行动的,以此表示对大长公主的支持。而后睿成侯齐昭之、惠荣侯世子赵择等等立场模糊的人也紧随其后,然后才是宰相之首高延和他的一干“同僚”向司马妧敬酒。
高坐台上的司马诚注视着下头的一切,摇晃着手中西域进贡的夜光杯,眯了眯眼,淡淡道:“你父亲身后跟着的人,可不少啊。”
高娴君的笑容一僵。
她当然知道司马诚说这句话的意思,无非是怀疑她父亲有结党营私之嫌。
她微微低眸,向他展现自己最美丽也最柔顺的一个角度,微笑道:“趋炎附势,谁不会呢,若非陛下看重父亲,那些人如今跟着的,不知道又是谁呢。”她语调温婉柔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坦坦荡荡,根本不为司马诚的质疑而惊惧。而她言下之意,高延今日富贵全由司马诚赐予,无论高延是否有结党嫌疑,他都逃脱不了司马诚的控制。
司马诚当然听得十分舒坦。
他侧头瞧了一眼身边的女人,轻笑一声,将她搂入怀中,亲自将夜光杯中美酒喂给她喝,同她耳语:“爱妃聪慧知礼,深得朕心。”
烈酒入喉,高娴君白皙的面庞上泛起丝丝红晕,她斜眼娇嗔地瞪一眼司马诚,目光流转间,别有一番妖魅风情。比起后宫中那些十五六岁花一般的少女,她虽然美貌依旧,却已逐渐不再年轻,可是要抓住司马诚的心,不仅仅是美貌就足够的。
司马诚看得心头一热,仿佛又回到她与父皇周旋,而自己偷偷摸摸和她暗通款曲的日子。
不过他好歹没忘了另一件要嘱咐她的事情。
“爱妃难道不觉得,我这亲爱的皇妹太没有女人味了么?”一手搂着高娴君,司马诚的目光留在笔直站着接受众人敬酒的司马妧身上,仿佛感叹又仿佛是暗示:“如今天下太平,已不需要她继续做女将军,既然她已成亲,还是学习一下如何做个本分持家的女主人为好。只是不知道,谁能教她这些?”
高娴君的睫毛轻轻一颤:“臣妾愿为陛下分忧。”
“爱妃果然深得朕心。”司马诚热气哄哄的鼻息喷洒在她脖子上,高娴君却短暂地分了神。她望着站在水榭上的司马妧,无法理解她每一次敬完酒后,为何会侧头对着顾乐飞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她甚至还注意到,有好几次都是顾乐飞主动上前为她挡酒,只是他身体肥胖,数次无意识地将敬酒的官员挤到水边,令那些人差点失足落水。
看起来……真是夫妻恩爱的模样。
高娴君的心里莫名涌出些许烦躁。曾经她心里有多么期待这位大长公主和驸马貌合神离、同床异梦,如今看见他们恩爱就有多么恼怒。
顾乐飞的这副样貌,扔在大街上白送都没人要,她竟也下得去口?
高娴君本来应该觉得讽刺,觉得可笑,应当抱着看好戏的心情,看这一胖一瘦,一猥琐一英武的夫妻档表演,可是她却静不下心来,反而烦躁不安。
这或许是因为,她潜意识里感觉到,这夫妻二人对望的眼神是那般纯粹,而这种纯粹,自从她嫁给前太子司马博后,就永远失去了获得的权利。
高娴君想得着实太多
。
司马妧望着自家驸马的眼神当然纯粹,她酒量好,顾乐飞的也不差,只是顾家二郎因着酒意微醺,皮肤变得粉红粉红,看起来更可爱,让她更想捏一捏。
顾乐飞岂会不知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不能表现出抗拒,反而要对她微笑,表示欢迎她做任何事——因为背后有道利剑一样的目光始终黏着他,从不解、到沉思、到警惕、再到杀意,令他如同芒刺在背,不得不对司马妧表现出十二分的顺从和喜爱。
这道威慑力十足的目光来自骠骑大将军楼重。
楼重很了解自己这个外孙女,决不会为不喜欢的事情折腰,虽然她碍于形势接了圣旨,但如果不喜欢驸马,她绝对会表现在脸上。
那么问题来了,顾家这个小子,名声不好,长得难看,满身肥肉,有哪点值得她喜欢?楼重忽然想起西域有某种可致人迷幻的药,苗疆女儿也有情人蛊可拴住爱人的心,莫非是这个死胖子用此类药物蛊惑了他外孙女?
“楼老将军,顾某敬你一杯。”正当顾乐飞被楼重的目光盯得浑身难受时,难得也被邀请入宫的顾延泽及时为自家儿子解了围。
对于文化人,大老粗的楼将军还是相当尊重的:“顾先生,楼某也敬你一杯。”顾延泽笑笑,将杯中酒豪爽一饮而尽,他已经十多年未踏足这里,不由触景生情:“景还是这些景,人却老了。”他多年奔波全国各地讲学,风尘仆仆,餐风饮露,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头发已经白了多半,皱纹爬满脸部,看起来颇为沧桑。
楼重侧头,打量自己外孙女的这位公爹,只觉得此人意志消沉,好似生无可恋。这种场合,他不便多说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朗声笑道:“老夫已到古稀之年尚且不肯服老,顾先生还年轻得很啊!”
感觉背后危机解除的驸马爷轻轻舒了口气,凝神下来,听见自家的公主殿下正在默念:“胡子特别长的是英国公单云,右眉角有颗大大的黑痣是御史大夫赵源,肚子特别圆挺的是少府寺监卢尤亮……”
她念念有词,顾乐飞哑然失笑:“殿下此法,倒是容易记人。”
此时正好是无人敬酒的空档,司马妧方得机会和他说两句抱怨:“我的记性一向不错,只是今日来的大臣实在太多,我只能用此法强行记忆。至于那些小姐夫人,衣着打扮都差不多,又画着相似的妆容,我是真的头痛,怎么也记不住。”
大臣太多?
顾乐飞微微皱了眉:“殿下进京已有数月,竟并未见过那些大臣?”
“多数皆未,”司马妧轻声道,“成亲之前,陛下命我居于皇宫后院,见外臣有所不便。”
“如此。”顾乐飞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心中已明白个中缘由。司马诚当然不希望她和外臣接触过多,更不希望她听见关于驸马肥胖的任何风声,未免夜长梦多,巴不得她赶快出嫁了事。
就算卸了兵权,她也仍是司马诚的眼中钉、肉中刺。
只是不知道,下一步,他打算如何对付她?
顾乐飞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坐于高台之上的皇帝与贵妃,随即对着来敬酒的人绽出一个大大的微笑,过多的肉挤压着他的眼,使得他眼中那抹带着讽刺的沉思之光无人察觉。
送走了这一波人后,司马妧左顾右盼,好似在找什么人,但是又找不到。她奇怪道:“我儿时离宫,年岁虽小,也还记得四五位皇叔和皇弟,此次回京,这些人怎么一个也不见露面。”
顾乐飞勾了勾食指,站立在旁的侍从顾吃顾喝立即摆了摆袖中的手,示意无人听见。顾乐飞颌首,状似十分亲密地拉住她的手,领她走到无人的树下一角,贴着她站立,似乎不胜酒力要靠她扶的样子,虽然丢脸,但是很符合他没用的形象,而且暂时也不会有人来打搅他们。
虽然在他主动拉司马妧手的过程中,被她趁机捏了肉掌十多次。
“殿下记得的是哪几位?”他继续轻声与她交谈。
谁知司马妧偷戳了两下他又圆又弹的肚子。
这个女人……
顾乐飞满头黑线。
“嗯……七皇弟和九皇弟,他们来母后宫中的次数较多,还有八皇叔和十二皇叔,最爱送我礼物。”谈及这些人,司马妧的面上中禁不住浮现出怀念。她自己也没想到,已经褪色的幼年记忆还能被自己翻出来,皇家虽然少亲情,但并非没有。
“这些人,殿下以后莫要提了,”顾乐飞语气淡淡,“除了太原守陵的十二王爷,其余的都已薨。”
薨?
这实在是一个太简单、信息量太少的词,可是这些人竟然都死了,背后未言说的意味是何等深长。
顾乐飞说完,迅速抬眼瞧了瞧司马妧面上表情,她的震惊和不可置信是那样明显,丝毫不懂伪装一下。意识到这一点的顾乐飞忽然有些明了过来,即便司马妧能将河西走廊治理得井井有条,她也很有可能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管理一方土地和权力斗争,是有根本差别的。
“殿下,莫让旁人发现你的心思。”顾乐飞悄声提醒,伸手在她的脸颊上摸了摸,好掩盖她的惊讶神情。仿佛是十分熟稔的亲密动作,不过在场见到这一幕的人只觉得驸马黏在公主脸上的大肥手十分滑稽有趣,谁也不知道他是第一次对司马妧动手动脚,摸上去的那一刻他心里是多么紧张。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的神色,却发现她对自己过于亲密的举动无动于衷,眉间浮现一抹深思,显然在思考那句话的背后含义。
顾乐飞感到莫名的失落。
“今日夜宴,殿下最好也莫要皱眉。”顾乐飞又提醒道。进而,他的心里感到好奇,在这座风云诡谲、人人都带着面具的镐京城中,这位不通政斗的大长公主会怎样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