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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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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诚面无表情地坐于大殿,高高的龙椅能通过大开的殿门遥望远处,他已准备好用最温和的笑容和最周到的礼仪来欢迎他这位陌生的皇妹。

    做戏,一向是司马诚的专长,也是每个皇帝必须学会的一课。

    尽管不喜,但是她肯乖乖交权回京,他就理应投桃报李,给足她面子和威仪。

    相比之下,站在宫门前等待的楼宁,心中情绪要复杂得多,他既激动兴奋,又羞惭不安。

    楼宁一意孤行,弃武从文。十年前父亲战死嘉峪关,因他不通兵法、武艺稀松,竟不能为爷爷分忧,令楼重花甲之年仍要披挂上阵,最后若非表妹一力抗下破虏重任,今日的河西走廊早已易主。

    即便如此,楼重也从未阻挠过他的选择。而他作为楼家五代以来唯一的进士,当司马妧已经将整个河西走廊整治得繁荣昌盛时,自己依然只是镐京翰林院中一个小小的、甚至受到排挤的翰林。

    他给楼家丢脸了。

    新皇是忌惮楼家的。

    这一点以前的楼宁不明白,他被父亲和爷爷保护得太好,后来又有表妹庇护,直到他去年中第后留在镐京做翰林,没来由地受到同僚的隐隐排挤,他暗自苦闷许久而不得法。后来有同年的进士韩一安看不过去,好心点醒,他才明白,这一切来自于新皇的态度。

    镐京的官,是最会见风使舵、“为陛下分忧”的。

    故而,得知圣旨赐婚后的楼宁比谁都震惊和忧虑,他并非舍不得楼家在河西走廊所掌控的权力,而是担心司马妧本人的将来。

    于是,干掉顾乐飞的主意自然而然浮上心头。他几经盘算,觉得此事可行,一旦顾乐飞身亡,皇帝暂时找不到可替代人选,有此时间差,司马妧应该能想出应对办法,不至于毫无准备便被夺走全部兵权。

    楼宁闭门考虑多日,深感事关重大,不能假手于人。便自行于饕餮阁中暗中观察七日,方才决定行动。

    他曾向西域舞乐队伍中的异人学过些许易容技巧,并非人皮面具一类,而是使用道具,通过毛发、五官、皮肤、举止、气质等细微处的改变,达到混淆视觉、模糊面貌的效果。

    楼宁自以为天衣无缝,单家公子和齐三郎确实也未认出,却不知怎么被顾乐飞看出了他的身份。

    多日前,他行事之时,不慎中了单大公子的黑招,现在想起来还是垂足顿胸,又懊恼又羞惭。

    想他楼氏一族,向来以善战闻名,楼家骑兵连北狄也要忌惮三分。到了他楼宁这里,居然连杀一个肥嘟嘟的、没啥威胁性的胖子都做不到?

    愧对祖宗,愧对祖宗。

    虽然手上功夫差了点,但是楼宁是一个极为执着的人,一次不成,还有二次三次,不过顾乐飞却令楼宁打消了要他小命的念头。

    过程颇为有趣。

    那日楼宁苏醒后,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和桌腿捆在一起,依然还是那个雅间,不过对面只坐着顾公子一人,他怀里还抱着一把剑,正低着头、费力地举着滚圆的手臂擦拭剑身。

    楼宁目光一凝:“住手!那是我的剑!”

    “醒了?若是顾某没认错,这是令尊的身前佩剑吧。传闻此剑乃是由天外陨石为原料打造,果然削铁如泥,摧金断玉,是一柄百年难见的好剑。”顾家二郎夸完这把剑,擦拭的动作挺住。

    他抬起头来,五官被过多的脂肪撑开而显得尤其无辜,眉眼间带着如同庙中弥勒佛一样的善意和喜庆,慢吞吞地问:“楼公子打算用令尊的佩剑结果掉顾某的性命,竟不在乎公主会伤心么?”

    妧妧伤心?

    楼宁只觉这话简直太可笑:“你以为自己是何人,玉树临风还是才高八斗?她怎会为你伤心?”

    “哦?那可不见得,”顾乐飞慢悠悠地迈着小八字步走来走去,“依楼公子所见,大长公主为人如何?”

    楼宁几乎是不假思索从嘴里溜出一串溢美之辞:“坚毅,勇敢,自律,有责任心……”

    顾乐飞笑眯眯地打断他的赞美:“如此看来,公主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你以为她若不想嫁,会任凭陛下摆布?”

    “这……”楼宁一窒,居然愣了一愣,好像思维的某个死角忽然被点亮了。他以前一直担心司马妧进京之后怎么办,却忘了他的这位皇表妹从来不是任人摆布的软柿子。

    难道……

    楼宁的眉头皱了皱:“你到底想说什么?”

    顾乐飞笑起来,他笑得开心的时候,肥嘟嘟的两颊一边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看起来更加温和无害:“楼公子竟从未考虑过,她是心甘情愿嫁给顾某的么?”

    楼宁又是一愣。

    愣神之际,他忽觉身上绳索一松,顾乐飞居然用剑替他斩断了捆绑,将楼定远的佩剑交还于他。

    叹了口气,背过身去,把要害公然亮给楼宁,惆怅万分道:“长公主幼年因救人落水而险些溺于湖中,吾以帔帛救她上岸,那时皇后尚在,算起来距今已快二十一年,时间过得真快哪。”

    什么?

    他救过妧妧?

    楼宁当时就呆住了。

    顾乐飞短短几句,足够他脑补完好几出青梅竹马、救人报恩、天各一方、苦苦等候的悲情大戏。

    忆起司马妧那恩怨分明的个性,还听说她对军中男儿的示爱无动于衷,似乎……顾乐飞暗示的一切可能是真的。

    妧妧真的愿意嫁给这个胖子?!

    楼宁半信半疑地走了,完全没有意识到其实顾乐飞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暗示,然后让楼宁自己猜测出一个结果罢了。

    顾二郎的目的也很简单,在司马妧归京前,他不希望经历第二次小命休矣的惊险场景。

    至于那什么用帔帛救司马妧的事情,也不算是假话,虽然他一直觉得以这位公主的天生神力,没有他的多此一举,她照样能救下高峥。

    啧啧,如今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她就表现当女将军的潜力了啊。楼宁走后,顾二公子一边舀起一勺桌上温着的鸡皮酸笋汤细细平常,一边连连点头感叹。

    浑然不知自己被未来表妹夫摆了一道的楼宁,站在宫门前等待归京的队伍时,还在认真思考是否寻个时间找表妹核实一下,看那顾二郎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彼时,顾乐飞起床不久,一顿饱餐之后,他令侍从拿来一把小锄,独自蹲在院子后头的银杏树下,抄着小锄在土里挖呀挖。

    “你在做甚?”一个声音突兀出现,从墙头冒出一个人的脑袋来:“不去朱雀大街上看威名赫赫的大长公主,倒猫在自家院落里挖坑?”

    来者正是不走寻常路的齐三少爷齐熠。他在府邸主人面前,大喇喇翻过墙头,沿着银杏树的枝干,一溜烟滑了下来,厚着脸皮拍拍衣上尘土,大喊:“小白,你不去瞧瞧,真是可惜!公主殿下真叫一个英姿飒爽,她往那里一站,直叫镐京城里半数男儿羞愧!”

    和猎奇不得、失望归家的单奕清不同,齐熠觉得司马妧的长相气度就是他心中所想的女将军模样。

    故而她虽已带队进了皇城,可是他依然心潮澎湃,恨不能立即找人说一说他心中的激动之情,这才冒冒失失翻了顾家后院的墙头进来。

    顾乐飞不理他。

    他像一只土拨鼠似的,专注地低头挖呀挖呀,最后竟从泥土里挖出一个小陶罐来。任凭齐熠大肆夸赞司马妧,妄图激起他心中的后悔之意,他始终不为所动,顶多懒洋洋地抬一下眼皮:“你再惦记也无用,她是我的女人。”

    “将来,将来她才是。”齐熠慎重纠正,深觉好友正是走了狗屎运,居然能娶到如此传奇的女子,不过想来这等女子性格刚强、不甘屈于人下,恐怕好友日后的生活将十分艰难。

    可是顾乐飞却是一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模样,齐熠觉得很奇怪:“小白,你真的不好奇未来妻子长的什么模样?”

    问话间,顾乐飞已将土中的陶罐取出,抹掉盖上残泥,揭开盖来,居然酒香四溢。里面淡红色的澄清液体,透着一股清甜微酸的奇妙气息,前所未有的好闻。

    “有好东西!”齐熠又惊又喜,肚里的酒虫立即被勾了出来:“这是什么酒?我居然不知道你后院里藏着这等好东西!”

    “建安五年,刘玄德学圃于许田,以为韬晦之计,曹孟德以青梅煮酒相邀玄德共论天下英雄,”顾乐飞先说了一段三国,方才以勺舀了一些递过去,得意道,“此乃青梅酒。”

    “青梅酒?吾为何从未见过?”

    “此酒需用青梅、糖及白酒浸泡,越陈越好。有清热解暑、生津和胃之功效。青梅多产自岭南、南诏一带,北方难寻,故而这酒……乃是吾自制所得。”

    齐熠迫不及待尝了一口,只觉酸甜宜人,酒香浓郁,时下的酒度数极低,几乎可当果汁饮用。顾乐飞所用白酒借助西域来的特殊制酒法,度数比寻常白酒高了不少,再加上这酒封坛储存已经三年,自然醇香无比。

    齐熠两眼放光,赞道:“好酒!果真好酒!吾还要还要!”

    顾乐飞却一把抢了勺子揣进兜里:“没了。你喝的这一勺,我足足放了三年才得。”

    “地下不是还有很多坛?”齐熠眼尖,指着泥土里还未开封的那些陶罐,可怜巴巴望着他:“小白,你从来不是吝啬之人!”

    顾乐飞哼了一声:“若以它做婚宴酒浆以献长公主,何如?”

    齐熠一呆,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什么:“啊?”

    顾乐飞自己尝了一勺,仔细感受酒浆在口舌间滑过的每一寸味道,腮帮子鼓了鼓,自语道:“青梅酒酸甜的口感应当很得女子喜爱。”

    “啊?”齐熠又是一声疑问。他傻了一般愣了半晌,突然从地上跳起来,惊讶万分地指着那一坛坛还埋在土中的青梅酒,结结巴巴:“这些、这些酒竟然都是为公主准备的?你、你、你早已见过大长公主了是不是?”

    “只是恰巧想起有这些私藏,可以拿出来用一用。毕竟是大长公主下嫁,总该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方能显得她是特殊的。可惜除了吃喝,我别无所长,也只能在这上面做点文章了。”

    “至于见没见过她,如果二十年前见过面也能算在内的话,我倒是确实见过她。”

    二、二十年前?二十年前顾乐飞几岁,大长公主又是几岁?五岁?六岁?七岁?

    齐熠觉得自己真的有些看不懂顾乐飞:“呃,二十年前不算!你没见过她本人,又对她的长相毫无兴趣,为何还费这般心思准备成亲事宜?”

    顾乐飞小心翼翼地把开启的酒坛重新封上放回去,圆乎乎的小臂举起小锄铲啊铲,努力地重新把泥土盖住,这一系列劳动搞得他气喘吁吁。故而休息了一会他才回头,细长眼睛里一对漆黑如墨的眼珠奇怪地望着齐熠:“既已赐婚,我为何还要关心她的样貌?”

    “啊?”齐熠更加迷惑了:“不就是因为赐了婚,所以才更该在意吗?”

    顾乐飞摇了摇头:

    “非也。”

    “一介女流,能一肩挑起守卫西北边境的重担长达十年,无论美丑,她都令人极为敬佩。”

    “这样的女人本就值得最好的,与她的长相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