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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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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上并没有太多的钱帛,画贞心中焦虑,及至午后便寻了处普通的邸店入住,换好新买的粗制成衣后下了楼,坐在靠窗的位置等候店家送来饭食。

    她想过了,自己一路吭哧吭哧终于来到了长安城,陆庭远定是早已发现,只是他也没法子,他要抓住她只能是在她还在陈国时,一旦出了陈国来到了姜国,她便犹如鱼儿回到了水里,她自由了。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棋荣是个能干的人,他一路带她回到姜国,想必为了逃避陆庭远的追捕花费了不少的心思,只是...人有旦夕祸福,就在长安脚下了,他们怎么就遭遇了漱王?棋荣丢了命,画贞是靠着自己易了容才躲过一劫,现下静下来想想,仍然心惊胆战,她的肩膀还在隐隐作痛,漱王那一脚踢得真狠。

    画贞低头吃了口白水,嘴里没味道,忽而苦涩一笑。她挨一脚不算什么,棋荣连性命也丢了,漱王大半夜亲自拦截在城外,他是事先收到了风声不成?莫非阮苏行的身边竟是有漱王的人?

    这个突然的想法叫画贞本就不安的心更往下沉了几许,她两手撑在额头上,眼睛看着木质桌面崎岖的纹路,看得眼花,漱王既然已同陆贵妃勾结在一处,那么,知晓阮苏行身世的人很有可能从漱王一个,变作了两个人,而陆贵妃极有可能将这件事告诉她的哥哥陆庭远。

    论理,阮苏行是较之陆庭远更有资格坐上陈国皇位的人。画贞觉得,如果自己是陆庭远,一定想方设法让阮苏行死,只有死人才没有争夺的权利。首先,他一定会暗中命陆贵妃在漱王耳边吹枕头风,至少,延缓漱王撕破脸皮公布阮苏行真实身世一事——阮苏行的身世一旦公布,漱王是得利了,对陆庭远而言却是一把利刃。

    两国边境之处摩擦不断,内里各自的统治者却是这般的关系,命运真是捉弄人的一把好手。画贞呼了口气,浅浅地扯了扯嘴角。

    这时前头的桌上坐下来两个人,一男一女,一老一少。

    男的眉头深锁,发鬓上缕缕银丝,不停地咳嗽,连喘气都是吃力的,女孩儿眼睛哭得仿似两只核桃,啜泣着说:“他们明日便要来捉我入宫了,阿耶却病成这样,我怎么走得开,且不说何郎君叫我进宫是去帮淑妃娘娘做那种事,便不为——”

    父亲递来一个警惕的眼神,她旋即抿住了口,不敢再说下去,起身为父亲倒了杯水。画贞的耳朵却竖了起来,她才听到关键处,不禁有些悻悻,想着他们言谈之中提及的淑妃,岂不就是皇宫里的那位何淑妃么?

    画贞对何家印象是很深刻的,那一回何十七郎掳了香瓜去,最后是由皇帝出面才算了了这事,他们间梁子算是结下了。听前面这小娘子的意思,敢是何十七郎又不安分,这是在为他姐姐...在宫外寻找帮手么?

    找来了美娇娘迷惑圣心还是怎么的?画贞探了探脑袋去瞄这小娘子的长相,只瞅见个侧影,身量倒是纤细匀亭,脸蛋儿么,就太过平凡了,这么样的姿色怎么勾引皇上啊。

    她适才说“进宫为淑妃娘娘做那种事”,却是哪种事呢?

    不一时画贞点的几样小菜就到了,她看着前面两个人,忽然就生出一个想法。

    画贞自说自话的,把自己的菜碟子一样一样摆到了前面那对父女的桌上,在他们奇怪的目光中,她举着筷子压低了声音,“实不相瞒,你们的话我刚儿不小心都听见了......”

    这对儿父女俩表情立时变了,画贞示意安心,卷起袖子给男人碗里添菜,她易容后的一张脸朴实无华,总之,不像歹人,悄声说道:“人在江湖,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既然你女儿放心不下你不愿意入宫,不若,”她反过筷子的方向指指自己,“我来冒充她如何?”

    父女俩面面相觑,年纪轻的这位小娘子上下把画贞看了一遭儿,眉心陡然一紧,她手脚发凉,惊异地道:“我竟、竟看不出你的面相。”

    画贞瞪大了眼睛,须臾又恢复常态,她在自己脸上摸了摸,也不多说甚么,转而看向那男人,心中已有盘算,“我瞧出来了,你的女儿莫非是...师婆?”她吞了吞口水,“何家是叫你女儿入宫帮助何淑妃,这么的就对了,师婆从古至今极为难寻,却唯有她们精于厌胜之术,真要害个把人,是能够无声无息办成的。”

    “你叫甚么?”画贞把视线放在对面的小娘子脸上,“别这么看着我,我不会去报官的。之所以我主动要求冒充你,是因为我想进宫。我...必须要进宫一趟。”

    “乡里人都叫我之鱼。”之鱼并没有吞吞吐吐的,她伸出手,“可以给我看看你的右手吗?”

    画贞没所谓,笑笑道:“怎么,看不出脸的便要看手相么,你们做师婆的是不是都是这习惯。”说着也不推辞,把手递了过去。

    之鱼抿着嘴角,摊开她的掌心。

    她抬了下头,“若是用厌胜之术害人,施术者自身亦会受到孽力的反噬。我阿耶阿娘,还有家里很多人都难逃此噩运。阿娘临终前告诉我,不要再走上这条路。”

    听了这话,画贞下意识地就看了眼鬓角白发横生的男人,他明明应该还不到不惑之年。

    男人似有感慨,咳嗽了几声,喘着气对画贞道:“甫一见到你,我就知道都是天意。”他的目光在她周身流连,依稀看见了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你身上,有股子清浩之气,至于你的面相......”

    “面相同手相全然是两个南辕北辙的路数!”之鱼丢开了画贞的手,像是受到了惊吓,她父亲却沉着的多,若有所思地说道:“相逢即是有缘,咳咳...之鱼年幼,忠于她阿娘临终前的遗愿,我是万万不能再把女儿往火坑里推的。你,既然是自己想要进宫,那我们算是一拍即合,本来以我的角度我不该劝你——”

    “但说无妨。”画贞看着出他们是有点道行的,否则何家不会专程请他们来。

    男人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咳得惊天动地,仿佛随时都会咽气死去,“你本是,锦绣堆、富贵乡堆砌娇养出的贵人命数,却在幼年遭逢巨变......或是,人为被取走了血气以养他人,或是父母双双亡故,致使波澜横生。”

    画贞眼皮跳了跳,都中了。

    “可有破解之法?”她急切问道。

    男人垂眸,未几继续道:“若是前者,你只消杀了受你血气滋养之人,你的命数便可缓缓回归正轨。若是后者,却是无法可想,爷娘以自己的命,替你挡去了不少冥冥中的灾厄,然而命中该有终会有,不是不到,时候未到啊。”

    画贞耳边嗡嗡作响,她听明白了,她先前的贵人命是养出来的,不是先天,照这话说,岂不是她天生的是个命不好的?

    一时想要生气,又觉得人家说的有道理。

    父死母亡,双生的姐姐也欺骗自己,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叔叔,曾经亲爱有加的堂兄把她物件一样送给别人。画贞看着自己的手掌,空落落,握起,一团空气。

    她早就甚么也没有了,连女人最宝贵的贞洁都稀里糊涂没守住,她不恨陆庭远,只是这样的她,失去了回到阮苏行身边的理由。她想要帮他解决面前棘手的事,棘手的人,然后悄悄地离开,这是对她来说,最好的结果。

    对座的男人站了起来,之鱼连忙起身扶住,画贞收回神思赶忙也站起来,男人忽地道:“你此去恐怕凶险重重,即便你挂念的人需要你,于你自身却是毫无益处的,如此,你依然坚持要假冒小女进宫么?”

    画贞怔了怔,微微莞尔道:“我没有选择,如果我还拥有甚么,就只有他了。”

    男人看了看之鱼,率先向楼梯处去了,之鱼看了看父亲,回头看画贞,“阿耶这是同意了,你随我们来吧。”

    楼梯像是不牢固,每走一步“嘎吱嘎吱”作响,灰尘在其间穿梭。画贞扶了之鱼一把,两人往他们的房间走去,路上之鱼忖了忖,轻声说道:“我猜,你要找的人,就是依赖你血气的人罢?”

    画贞没说话,点了点头,之鱼大抵是感谢她的出现让自己免于进宫,心中存着感谢,话也比平日多了,复道:“看你的表情,他应该是个男子。他——定是你的意中人。”之鱼弯了弯眼睛,平凡无奇的面孔上多了几分鲜焕的俏皮,“过去几百年间也有过这样的故事,你知道么,有人最终发现自己爱的压根儿不是身边的女人,他只是贪恋她带给他的独特气味,她能让他镇定,从容,活得更为长久。你确定你中意的男人,他心里是爱你的么,而不是你的身体?进宫那么危险,宫里的女人...啧,你可想好了。”

    话音落下,两人便站定在半敞着的房门前,楼下人声嘈杂喧喧闹闹,二楼相对而言的安宁。

    画贞看着小了自己好几岁的之鱼,蓦地像个姐姐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她说:“你不是也说他是我的意中人么?爱一个人是...哪怕他不爱你,你为他去死也甘之如饴。”

    之鱼抖了抖,“那我还是不要喜欢上男人了,我惜命,阿娘临终前嘱咐我千万保护好自己。”

    房里传来一阵阵咳嗽声,画贞摇了摇头,推开半敞开的门扇走了进去。

    ......

    第二日何府的管家到邸店来接一早联系上的师婆,没有见过面,他便坐在楼下大堂里静候。

    画贞背着包袱下楼,一打眼就看见这位气势不同的管家了,这样的简陋邸店里,也只有何府的管家能穿着富家子弟似的衣裳,天气热,他打着扇子翘着腿,一副心烦气躁的模样。

    看见对面坐下来的人,何管家摊了摊手,画贞会意,在他掌心画了个鱼形的图案,这是昨晚之鱼走之前教她的,否则她会被识破。

    果然,何管家自以为等到了人,他笑起来,带领画贞上了邸店门口准备好的马车,“瞧着年纪怪轻的,怎么称呼?”

    “之鱼。”画贞回道。

    到了何家,画贞见到了百闻不如一见的何十七郎,这位十七郎似乎对她这般平常的相貌很是满意,照他的话说:“长得普通是最好了,不然送进宫里去,姐姐还道是我这个做弟弟的成心给她添堵呢!”

    何管家不以为然,嘿嘿地笑,“郎君这话错了,要说生得好模样的,这宫里头不已然有了一位皇后娘娘,还有陆贵妃,咱们再怎么送人进去,还能越的过那两个?淑妃娘娘贤良淑德,自是与那起子狐媚子不同,身边跟着的婢子们相貌如何,她大约不会在意。”

    何十七郎觉得管家说的有道理,踅身对画贞叮嘱几句,便撂下交给管家自己不管了。

    画贞原先还道接下来自己要经受一些盘问,或者让她做几个法事证明证明自己的实力,没成想管家似乎挺着急的,第二日她还在用早饭呢,接她进宫的人就到了。

    来人是何淑妃身边的大太监,嗓门细的像一缕烟,见到画贞的时候上下扫了扫,点点头叫何管家安心,带着人就直奔皇宫了。

    为了符合之鱼师婆的神秘形象,她一路上几乎一直耷拉着眼皮看着自己膝盖,不知道的还当这位师婆在专心思考着甚么。事实上画贞也确实在思考,她以这样的身份进宫源于偶遇之鱼父女俩的意外,没有他们,她这会子说不定还在城门外徘徊。

    倒是有一宗儿,她默默想了很久了。

    下了车,进偏门,沿途脚步声零碎,画贞用余光打量周遭,恍惚回到了第一次来到这座大明宫的时候,她突然停下脚步,愣愣地望着因地势略高而凸出的麟徳殿。就是在这座宫殿里,她心惊肉跳地躲着,偷偷觑见了阮苏行在沐浴。

    没有想到,男人的身体也那么好看。

    一晃眼,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可是画面还那么清晰,恍若昨日一般。

    康陆海走出老远了才发现后面没跟着人,他回头看见之鱼站在原处,长长地“嘿”了声,返回去伸手便在她臂上用力掐了一下,恶声恶气地道:“在这宫里头,无时无刻都要注意自身言行,万不可行差踏错半步,你可晓得?”

    画贞像被毒蝎子蛰了一口,疼得眼泪汪汪,连声说是,康陆海这才收了那副阎王似的嘴脸,他两手揣袖子里说道:“咱家同你说了罢,咱们娘娘现今在宫里头是过得不如意,可你记住了,主子就是主子,一会子见了人别没规没距的,该有的礼数都不能少......是了,这规矩你都懂不懂?”

    “知道知道,”画贞乱编,“来之前府里都教过规矩了,之鱼全记住了。”

    “这就好。”康陆海绷着的弦松了松,嘀咕道:“娘娘近来气性大,先前因十七郎君同这位皇后有过节,娘娘心里憋着气呢,咱家也想着,那位如今坐上了皇后的位置,能对娘娘有甚么好脸色?现今儿瞧着,皇后与栀子殿的陆贵妃关系越来越好了似的,等她们联合起来,能有咱们好果子吃?”

    画贞从善如流,“怕是不能。”

    她心底的疑问再次浮了上来,所以归根结底,他们找师婆进宫是为了对付哪一个,历朝历代,这厌胜之术在皇宫都是明令禁止的,要是被逮着,龙颜震怒,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康陆海仿佛看出了她心里在想什么,他挨到她耳边鬼祟地道:“迟早也要说的,你提早有个准备也好。”指了指远处圣上的紫宸殿后方东北角,“瞧见了么,你可要找对人,娘娘的心头恨,伏文殿里头住着的那一位。”

    “那一位?”

    “皇后。”

    “皇后......”

    “闺名画扇。”

    画贞心跳快了一拍,康陆海紧走了几步在前面招招手,“赶紧的,没吃饭是怎么的。”

    “是——”画贞拎起裙角跟过去,耳边却不是脚步声,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像是密集的鼓点,她甚至怀疑康陆海一靠近她就能听见她不寻常的心率。

    皇后可不就是画扇么,画扇真好本事,她才当上皇后多久,这就闹得何淑妃想要她的命了...也是,后宫里的女人常日无事,针鼻子大小的事也可演化成刻骨的仇恨,宫里头只一个男人,还能怎么着呢,用手段争,花心思抢,镇日里咬着牙,且看谁能笑到最后。

    真要害死画扇,画贞还是不忍心的,她虽然骗了她,抢了她的身份嫁给阮苏行,却毕竟还是她亲姐姐,打断骨头连着筋。

    反正画贞也不会劳什子厌胜之术,她摇摇头,收回思绪,目光清明的同时倏地见康陆海跪在地上朝自己猛打眼色,她再一瞧周遭儿,不知何时所有宫人都跪下了,往前眺了眺,心口一突,那抹天光下熟悉惹眼的明黄色渐至而来。

    原是圣驾经过。

    画贞飞快地跪伏下去,紧紧低着头,下巴几乎抵在了胸口。

    随着阮苏行越来越向他们这里靠近,她的心绪也愈发凌乱,她好矛盾,明明那么想念他,想要告诉他她回来了,她就在这里,可是眼前有无数肉眼无法触及的阻碍,她还有很多事要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完成,她不能现身。况且,她不是处子之身,似乎实在没有出现了自讨没趣的必要。

    他任何的反应她都不想面对。

    她都不干净了。

    夏日的风里依稀掺了火种子,吹在人面上热乎乎的烫。皇后打着描摹着美人扑蝶的团扇,柳眉轻蹙,眉心的红点鲜艳夺目,脖颈上一滴香汗滚滚,顺着胸口的起伏绵绵而下。

    “陛下,”她娇娇弱弱地唤了一声,撒娇也似,“臣妾走不动了,陛下就不能等等臣妾么?”

    阮苏行还未有动作,画贞却是浑身一颤,始料未及地听见画扇的声音,她瞬间有种被人扼住喉咙的窒息感。情不自禁把视线上扬,她看见画扇娇嗔的模样,加上那颗小小的朱砂痣,她和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画贞有种错觉,也许此刻对着阮苏行软语娇嗔的人就是自己。

    如果是自己就好了。

    阮苏行停在他的皇后面前,他沉默地站着,复杂的视线在她美好的面庞上恋恋流连。画扇眨了眨眼睛轻轻地笑,眼里像藏了两弯勾月。

    “陛下真体贴,才不像外人说得甚么‘冷冰冰冰块似的’......”她牵起他的衣角摇撼,“陛下是臣妾的依靠,是臣妾的天,陛下待臣妾每每好上一分,贞儿都觉得好幸福。”

    她顺势倚靠进他宽阔的怀里,他不知在想什么,并不曾推开她,反而揽袖将怀中偎着的人向自己拢了拢,喟叹似的,唤了句“贞儿”......

    画贞突然低下头,指尖触在被烈日晒得万分干燥的地面,微微地痉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