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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船抵烟台(1)
肃顺为六福求情,给皇帝迎头训斥了一番,吓的不敢再进言,但想一想,自己几次受六福请托,不求能够回到御前做总管太监,只愿回到北京,即便是在养心门内做一个小小的苏拉呢?岂不是也好过在关外日夜受寒风吹袭之苦吗?他当初也是看六福可怜,心中一热便答应了下来,本来想着以自己的帝眷,这样的事情不过是一句话就可以解决,不料事情会变成这样?连带着自己也跟着受连累?以为这样的缘故,肃顺跟随皇帝南下的一路上,再不敢多言多动,那份谨小慎微的样子,竟似是比人家家里的童养媳,更让人觉得可怜。
皇帝反倒觉得心中不忍,不论如何,肃顺这十几年来办差谨慎,而且忠心不二,为自家结拜兄弟求情,也是人情之常,心中存了这样的想法,皇帝倒觉得,不该如此重责了,“肃顺?”
“奴才在。”
“你是几时见过六福的?”
“这,自咸丰十二年,皇上驻跸热河,将六福打发出去之后,奴才就从未见过他,不过从咸丰十六年起,奴才奉旨和惇王北上阅看从英国定制的炮舰,在省内见过他一面。”肃顺解释道,“数年不见,六福老了很多,而且大约是身子单薄,难挡关外苦寒,从发遣到关外为高皇帝守陵之后,便经常闹病。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对奴才说,只恐小命难保,日后再无面见圣颜,伺候主子的日子了!”肃顺深知皇帝的脾性如何,故意说得凄惨无比。
果然,皇帝面色一窒,“他,在陵上的日子,很苦吗?”
“这,让奴才怎么说呢?为高皇帝守陵,是为人臣子者最称荣耀之事,只不过,六福自来身子骨单薄,万岁爷也是知道的。”
“也罢了。”皇帝叹了口气,转身看着肃顺,“总算你这些年在朕身边,效劳差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赏你这个面子吧。”他说,“等到了烟台之后,给内务府降旨,将六福调到京中来,暂时在养心门做个苏拉太监吧。”不等肃顺跪倒谢恩,他又说道,“你见到他之后,告诉他,以后老老实实做事,清白做人,还有见朕的机会,否则的话,真以为朕舍不得杀一个阉奴吗?李莲英、安德海就是他的榜样!”
“喳。”肃顺笑着跪倒下去,“奴才一定将皇上这番圣意,逐一晓谕六福。奴才想,六福和李莲英、安德海之辈还是略有不同的。旁的不说,只是这份为主子分劳的心思,便非这二人可比——皇上训教他多年,圣心早有所知了。”
“你啊,……”皇帝笑着摇摇头,“肃顺,这几年来,你担着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还管着户部的差事,海军初建,你为军饷军需之物,劳烦奔忙,也很辛苦了。”
“奴才能得主子信重,托以重担,岂敢言辛苦二字?而且,奴才年纪尚轻,还长长思量着,能够多为主子效劳几年呢。”
“是了,你今年多大年岁?”
“奴才是嘉庆二十一年生人,今年四十八岁。”
“朕知道你这个人,为人忠心之外,于满人多有排斥之言。经常说什么,‘满人混蛋多’的话,是不是的?”
“这,奴才说过,但奴才以为,与汉人多有学识相比,京内外的满人,实在是不学无术的居多。便说是奴才吧,虽自问忠悃无二,但若论及才学,实在非汉人书生可比。反倒多是如载铨、景廉之类的昏聩之人,长此以往下去,如何得了?”
“这样的话不是不对,不过也过于偏激了一点,便如同已故的倭仁、还有现在的文祥、奕䜣几个吧……”皇帝说到这里,无奈苦笑,“这样逐一数一数,似乎我族能够称得上品学俱全的,也只有这几个人了。简直如贫儿数宝一般。”
肃顺展颜一笑,“皇上,这话请恕奴才不敢苟同。”
还不及他追问一句,惊羽轻飘飘的走进舱中,“皇上,军机处几位大人到了。”
皇帝摆手,示意传众人进来,转头继续问道,“肃顺,你刚才的话可有说乎?”
“有的。”肃顺不是军机大臣,不能参与这种政事奏答,但皇帝问道,不能不说,只好略微加快了一点语速,“奴才想,自从咸丰二年,皇上成立同文馆之后,入学生员,多为旗下人家子弟,一直到咸丰九年之后,方有汉族子弟主动投考入学。之后的大学、海军学院等处,也无一不是如此。都是在我旗人生员学成毕业之后,分发庙堂各部读书,方有汉人子弟,开始报名投考,如此往复耽搁,总是要在三五期之后,……”
皇帝突然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面向走进来的文祥几个人问道,“你们都听见肃顺的话了?你们以为,从同文馆到海军学院、再到大学,始终总是旗人先行报名入学,汉人多报以置之不理的态度,直到确证见到朝廷的决心,直到见到旗人子弟在以上三处学府学成之后,国家另有任用之后,方始开始踊跃报名,这是为什么?”
“臣弟以为,这是因为汉人因循成习,多以圣人教化之言为行事之法,故而仍旧是愿意走正途登进的路子。”
“这话不对。难道同文馆、大学就不算是正途了吗?”
“这,臣弟愚钝,请皇上指教。”
“同文馆所教,多以西学为主,这等在我天朝士大夫看来,都如同奇技淫巧,故而不耻其学,不但自己不学,也不准家中子弟入学。而旗人呢?大多没有这样的珠规玉矩,这是第一层的缘故;再说第二层,同文馆之设,本就不为道学家所乐见其成,若是再多行要求他们将自家子侄送入学府,未免强人所难,故而朕当年降旨草创之初,便有非旗下人家不得入学的规矩——也省得为那些人以为耽误了自家孩子的学业,而和他们打什么口舌官司。”
众人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说起这件事来,呆呆的听着,“至于海军学院,和同文馆的道理大同小异,也不必多说。唯有一节,海军学院所招收的生员,绝大多数都是因为不愿意徙居关外的旗人,为求留在京中,另外图谋之策。从这一点上来说啊,很多人也是无奈而为之哩。”
“皇上圣明。”肃顺第一个说道,“便如同从海军学院学成而出的镇西号炮舰副管带恩杰、雷坤号炮舰管带庆宽、及连魁、英文等,奴才当年奉旨兼任学院总稽查的时候,曾经和他们说话,问及报名入学的缘由,他们都说,这也是父兄之命,为能够长留关内,不至于像其他无能无才的家人一样,远走关外而想出的权宜之计。”
“此言确实。”文祥也在一边说道,“奴才也曾听闻到不少如斯之声,皆以报考大学及海军学院,为规避朝廷移民关外的不二途径。奴才以为,皇上当早作绸缪之策啊?”
“做什么绸缪?移民关外是不二国策,为国选才,也是同等重要。况且说,想进入以上两处学府的,也都是要经过层层筛选——陈孚恩这个人做人不行,做学问还是很有把握的。”他说,“若是能够让百姓以为,大学、海军学院都是国家储才之所,便如同国子监、翰林院一般,成为读书人向往之地,又有什么不好了?至于移民关外,你们以为,能够有多少人通过入学,规避此事?只是极少数!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受到任何影响的。”
“皇上圣明。”
“你们刚才进来之前,朕正在和肃顺说话,言及满汉之别,朕想,满人中有栋梁之才,汉人中也有卑贱之辈。绝对不可以以民族之分,来作为良莠之别的关键。大清入关已经有贰佰多年了,若是从庙堂之上,仍旧始终保持着满汉门户之分,让下面的百姓如何看待?”他慢吞吞的说道,“所以朕想了想,从明年正月初一开始,着户部和礼部各自重新撰拟大清律例,将满汉不通婚这一条款,永远废除。你们以为呢?”
“皇上,若是为消除畛域之见,准许满汉通婚,臣以为并不不可,但两族百姓,生计、风俗多有不同,臣恐结连理之好之后,有未能尽如人意处啊。”
“这没什么的。事情总要一步一步来办,毋庸急于一时的。再说,满族入关多年,饮食文化多已汉化,即便还有一些地方保持着关外旧有前例,但也是无关大局。这一层啊,日后着各省督抚、藩司学政,向百姓认真晓谕,也就是了。”他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说道,“当年朕命驻守北海、永固二城的兵士迎娶俄罗斯女子,不也是没有闹出什么麻烦来吗?外国人都行,同为大清子民,不过民族不同,反倒不行了吗?”
朝廷当年下旨,命当初征战关外的中华兵士迎娶俄罗斯女子,在民间引发了很大的动荡,最主要的原因是怕这些女子不会操持家务,且言语不通,日后伺候翁姑,多有未尽之处,所以反对之声大起,但朝廷谕旨,不可因为百姓小民的呼声而中止,这件事终于给强行推行了下去。而俄罗斯新娘嫁到中华之地,倒是很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恭顺和孝敬——这是因为两国固然风土人情多有不同,但于长辈的侍奉,却没有很大的差别,且女子远嫁异国,举目无亲,也没有张狂的资本。但若是推行满汉通婚,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汉人家的规矩大,旗人家的姑奶奶在府中,便是父母、兄嫂也无不礼让三分,抛头露面,更是不在话下,凡此种种,都和汉人教养女儿的规矩有着天大的差别,可以说,彼此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皇帝偶发奇想,居然要行以满汉通婚之政?传扬出去,怕又要民情沸腾了。
许乃钊给曾国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言规劝,后者却像是没有看见一般,含蓄的摇摇头,转而说道,“皇上,明天就到烟台了。皇上一路舟车疲累,臣等议了一下,归程不如行以陆路吧?皇上若是以为善的话,臣等下去之后,即刻拟旨。”
“这样的季节走陆路,不会太辛苦吗?”
“臣以为无妨的。山东通往京中的官道宽敞无比,御驾之行,不出三五日,即可到京,即便有一点风寒,比之海上,恶浪汹涌,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那好吧,就依你们。回程走旱路。”
君臣议了几句,皇帝摆手,“曾国藩留下,其他的人先出去吧。”
把众人打发出去,皇帝好整以暇的看着曾国藩,却只是微笑着,并不说话,弄得曾国藩心里觉得怪怪的,又不敢动问,“曾国藩,你有几个子嗣?”
“这,臣有三子六女,除长子纪第、五女未经叙名而早夭之外,尚余两子、五女。”
“可都婚嫁了吗?”
“这,臣长子娶亲未久,次子尚未婚配。女儿则除三女之上,尚未到婚嫁之龄,”曾国藩心中一动,皇帝该不会拿自己开刀吧?刚才说过满汉通婚的事情,就问及自己这个,一定是的!想到这里,抢在皇帝继续说话之前,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几个小女,都已经适人,只等成年迎娶了。”
皇帝倒真的是有结亲之意,但听曾国藩把门关得紧紧的,略有点失望,“这样啊,那算了。不过,朕知道,你的次子纪泽,尚未定亲的,是不是?朕给他做一次大媒吧,怎么样?”
曾国藩无奈苦笑,左右还是躲不过去!“这,皇上垂青犬子,正是老臣阖府之幸,只是不知道,皇上要为犬子指婚何家闺秀?”
“就是爱新觉罗家的,名叫灵慧,你认为怎么样?”
曾国藩一愣,猛然闪过一个念头:灵慧?不就是皇上的大公主吗?“皇上,臣子素称愚钝,如何敢仰附茑萝?且臣……”
“你不必慌张,尚主之事,在很多人以为,或者算不得什么很荣光之事,这只是因为女子身份贵重,你做家翁的,说既不能说,管亦不能管,若是弄得不好,还有家园不宁之祸。但朕的女儿,自己知道,灵慧她们几姐妹中,以她的性情最称和善。而且自咸丰十二年,为她额娘狠狠地责罚过一番之后,再也不敢有乱言乱动之处。”
皇帝觉得自己有点老王卖瓜的嫌疑,哂笑了几声,“至于你,人品道德,海内共钦。说实话,朕把女儿嫁到你家里,也是希望她在出嫁之后,能够有一个更好的归宿。至于你说曾纪泽愚钝,那纯粹的蒙骗之语。朕亲自选定的女婿,你倒说愚钝?岂不是见得朕无识人之明吗?”
曾国藩目瞪口呆,辩无可辩,只好跪下来,碰头、领旨、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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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军机处临时办公的舱中,也不知道是谁耳朵灵,嘴巴快,竟是比他更先一步的将这个消息传了回去,“曾大人,恭喜,恭喜啊。”
“啊?”曾国藩一愣,抬头看看军机同僚或者羡慕,或者妒忌、或者好笑、或者顽皮的眼神,拱手苦笑,“哎,皇上……这让我怎么说呢?如此厚爱,固然是人臣之容,但,大公主……”他迟疑了一下,乞怜般的望向奕䜣,“王爷,您能不能再和皇上说说?请他收回成命?”
“这怎么行?皇上金口玉言,岂能收回?况且说,灵慧公主才貌双全,令郎得以尚主,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呢!涤公,您就等着喝一杯儿媳妇茶吧!”说完扬声大笑。
曾国藩又气又笑,又无可奈何,便在此时,舱门给人推开,有苏拉进门奏报,“列位大人,到山东海域了。皇上招列位大人上船头一观呢。”
众人不敢怠慢,纷纷跨步出舱,到了甲板上,时近正午,海风吹拂,甲板上一片明亮耀眼,远处有几个小太监手中擎着九曲黄炳大伞,跟在皇帝身后,却为海风吹拂得拿不稳伞,只好移动身子,就着风力,来回奔忙的样子,煞是好笑。
奕䜣走到皇帝身后,正好前者偏头问身边的沈葆桢,“这里的船舰,怎么比在旅顺口看到的还多吗?”
“是。其中有一部分是英、法、美国的舰船,不过多是以商船为主,还有很少的几支军用舰船,臣前数日的时候,也是曾经和皇上奏陈过的。”他说,“至于其他,是因为海军学院坐落在威海,生员除平日读书之外,升至三年,便开始有海上操舟实习课程,因此之故,威海一地,另有训练、演海舟艇多艘。这一次皇上东巡,孩子们想来是为了争睹圣颜,才稍有不敬之处,请皇上念在他们年纪还小,便不要和他们计较了吧?”
“朕不怪罪他们。命令丁日昌,鸣响汽笛,向我大清未来的海上将佐,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