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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馆这会儿正热闹,对面的茶馆酒楼一大早就坐满了人,掌柜的美滋滋地站在柜台后头记账,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街对面攒动的人影,高兴地合不拢嘴。
在同一群来路不明的妙龄女子们的比斗中,不到一个时辰里,女馆就将六艺输了个精光,跟着又因接不上对方琴调,将琴棋书画的头一场又给输了,连败七局,女馆的小姐们脸上早无了一开始的倨傲和不屑,个个背后都冒了冷汗。
不久前才赢了马术的比试,那红簪少女轻扯着马鞭,像是嫌对方不够紧张一样,客客气气地提醒道:“先前立过约,说话女馆不能叫我们姐妹败上三场,就由我们在门前题字,眼下这六艺比完了,四技还只剩下三项,女馆若还是继续这么谦让下去,那就别怪我等冒犯了。”
“你”
她的话,自然引起诸多女馆学子的愤懑,奈何技不如人,说什么都是惘然。
“这下面一场要比的是棋艺,”红簪少女伸手向后一引,便有一名个头娇小的同伴走上前来,解下背后布囊,往前一翻,抱的却是一张四四方方,边角磨损的旧棋盘。
“我这位妹妹,三岁开始玩棋子,六岁读得棋谱,四年前才随家中迁往长安,被棋王温重山收为关门弟子,迄今为止,她学棋是有一十三年,你们中间若是没有摸棋盘超过这个年月的,我奉劝一句,还是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
“不碍,”那怀抱棋盘的少女谦谦一笑,左掌向前平伸,“若你们实在没人,我可先让你们十子。”
羞辱前头连输七局,都不如这一句话来的让人恼羞成怒,女馆众人顿时变了脸色,尤其是擅长棋道的,这便有人不顾同好拉扯,挺身上前。
“狂妄自大,让我来领教领教,你手底下是否有嘴上这般本领”
“那就请吧。”
擅棋的少女收手一引,在四周划出一块空地,也不嫌脏,就将棋盘端正置于地上,一撩裙尾,席地而坐,两手探于腰后,摘下两只悬挂的木质棋碗,分置于棋盘两侧,自先取了一颗白子,捏在手中时,气势陡然变化,霎时间,这方圆半丈之地,竟成她天地一般。
女馆那名学生懂得门道,就看出厉害来,稍稍压下了愤怒,警惕地在她对面坐下,咬着嘴唇,在对方强大的气势下,几乎是身不由己地捏起了那颗象征着弱势的黑子。
对面酒楼上,不似茶馆乱糟,独一间的客房,窗前倚坐着两人,是将女馆门前这一幕幕尽收眼底。
“啧啧,小芜这丫头,下棋时候是越来越有派头了,不枉你当初为她亲自去拜访温重山那个老顽固。”
“我不过是牵线送她入门,是不是上进,还要靠她自己。”
遗玉望着楼下那群朝气蓬勃的少女们,眼中满是欣慰,墨莹文社这几年收了不少新成员,多数都是新晋入京的官员女眷,她给她们庇护,免于她们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长安城里被人辱没了尊严,她也提供她们机遇,只要她们勤奋好学,心志弥坚。
“这一场是稳胜了,我真想看看皇姐看见我们在她门头上题字,会是个什么嘴脸。”高阳眉飞色舞,她同长乐关系一直不算好,四年前李泰被册立为太子,就愈发看不对眼。
“你很快就能看到了。”遗玉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走向门边。
高阳见她动作,就往楼下一瞄,见街南驶来一辆彩顶的马车,一道熟悉的人影被随扈搀扶着下了车来,唯恐天下不乱的她顿时两眼发亮,起身关了窗子,上前去搭遗玉肩膀:“哈,走走,是该咱们出场了,那群小家伙可应付不来。”
“长乐公主到”
长孙夕跟着长乐赶到女馆门前时候,正比到棋艺这一项,公主府的随扈在前头开路,一声声清道的斥响,是叫乱糟糟的街头安静下来,只除了空地当中,正在聚精会神地投入到对弈当中的两名少女。
“参见公主。”
“公主”
聚在女馆门前的学生们见到长乐来了,还来不及高兴,就在长乐冰冷和责问的目光中,一个个羞愧的低下头去。
长乐不想在人前训斥她们,见那两人还在比斗,便走上前去看。
下棋,长孙夕是个中好手,她随在长乐身后,观察了盘上有些凌乱的局势,再看下棋的两人一松一紧的面色,当下就将输赢断了个八成。
“公主。”在人前,长孙夕还是习惯称呼长乐为公主,以示尊敬,她轻轻扯了下长乐的衣袖,待她回头,才递了眼神过去,轻轻摇头,表示并不看好。
长乐在来之前,是已先闻她们赌约,见比到棋艺,就知道这一局是关键,抬头环扫了四周,又看了看对面街上拥挤的茶馆酒楼,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她岂会容许女馆在众人面前栽这么大的跟头,是以收到长孙夕的眼神,当机立断,就抬了手,怒声命令一旁待命的侍卫道:“来啊,将这些无理取闹的人,统统给本宫拿下”
谁会想长乐一来,问都不问一句,就下令要抓人,见到两列手持长矛的侍卫排开人群,涌上前来就要捉拿她们,那群葱衫墨裙的少女知道不是玩笑,始见了一丝慌乱。
正在这时,南面人群又起了骚动,人群渐渐分出一条道来,一声更比方才响亮的清道声,是叫那群无措的少女面露了喜色,手拉着手,很快就又镇定了下来,纷纷转头向南边,目光落在一道人影上,很快就一个个躬了身低下头去行礼,同方才长乐来到时不同,这是发自肺腑的崇敬。
“太子妃到高阳公主到”
“拜见太子妃,高阳公主。”
“拜见太子妃。”
这群少女异常整齐的声音淹没在人流当中,引起了长孙夕的注意,她看看她们,再看看来人,瞳孔紧缩了一下,将太多的情绪隐藏在眼底,她侧头低声对长乐道:“这群人应当就是那墨莹文社的了,看来我们是都低估了她。”
这下街头的人群都俯身去拜,从人群里走出来的遗玉和高阳,就显得鹤立鸡群了,长乐一眼看见她们两个,眉心狠狠地一颤,又听长孙夕耳语,顿时知晓了今天这出麻烦是谁找的。
“只是相互切磋一番技艺,公主何需发这么大脾气,”遗玉两手交在宽大的金滚边袖口中,像是没看到她身旁微微低头行礼的长孙夕一样,似笑非笑对长乐道,“知道的是公主心情不好,不知道的,传出去还当是女馆输不起。”
若是放在四年前,长乐会毫不客气地当着遗玉的面抓人,可是现在,她就不得不考虑更多了。
长乐眯了眯眼睛,挥手让那群侍卫退下,皮笑肉不笑地对遗玉道:“我说怎么会有人敢在我女馆门前撒野,原是有所仰仗,既然太子妃来了,就请你把人领回去吧,我也不多计较她们冒犯我女馆之事了。”
长乐是个聪明人,知道再继续下去,她在遗玉手里讨不了好,就想给双方个台阶下,先将眼下的难堪揭过去再说,毕竟维护女馆的声望最重要。
“皇姐若是怕输就直说,”高阳在遗玉身侧闲闲地开口道,“大不了就算个和局么,只是女馆顶着这么大的门户,连输了七场还好意思要和局,皇姐你不觉得这事丢人就行。”
同高阳说话,就是给自己找气受,长乐不理她,只盯着遗玉看,她料定遗玉会见好就收,不会真敢坏了她女馆的名声,和她撕破脸皮。
果然,遗玉肩膀一松,语调软和下来:“公主既然开口,再比下去,倒是我不识相了,也罢,今天就到这儿吧。”
她就知道她不敢长乐心中冷笑,正要说几句场面话粉饰太平,却见遗玉举步,同她擦肩而过,走向了女馆大门处,停在了门头下面,一手伸向背后。
“拿笔墨来。”
“是。”
那群葱衫的少女里头,有个是挎了一只写大字的巨毫在腰上,解下来,就兴匆匆地跑上前去递,有遗玉和高阳在,是没人敢阻拦她。
长乐见到遗玉接过笔,由少女拿墨筒洒上了墨汁,抬手在女馆门外当正的一面白墙上比划着,这才缓过神来,愤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遗玉动作一顿,转过头,倩然一笑,调侃道:“愿赌服输,你说我做什么?”
长乐还在困惑,长孙夕最先发现了不对,急忙拨开了挡在左侧的人,上前去看,就见地面上,四四方方一张旧棋盘,黑白双方,半盏茶前还胜负未分的两盘棋,高下已见。
赢棋的少女已经退回到同伴身边,而那输了棋的女学生,则是一脸茫然地瘫坐在那里,满头大汗,像是不知方才经历了什么。
刚才遗玉和高阳来时,是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竟是没人注意到,这两个人不知不觉就把这盘棋下完了“小芜。”高阳冲着那个正被同伴挤弄的腼腆失笑的少女竖起了拇指,一群小姑娘笑嘻嘻地搭了肩膀,有个调皮的还冲高阳吐了吐舌头。
见这一幕,长孙夕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转过身,面带苦笑地冲脸色铁青的长乐摇了摇头。
遗玉再没理身后那群人,举起那支沉甸甸的巨毫,在墙头唰唰落下:浪得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