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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五更了,该起身了。”
月落梢头,窗前红烛犹燃,忽明忽灭地映着罗帐抹着床上一双睡影。
门外响起平彤压低的叫起声,不知第几遍,床上相拥而眠的人影才有动静。
李泰和遗玉一前一后睁开眼,都没有起身的打算。
李泰揽着遗玉的腰,翻过身,将她抱到胸前趴着,左手绕到她温软的后背上轻抚,右手穿梭在她散乱的长发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听她发出一两声舒服的唔哝。
靠在他温暖的胸口上,听着他安稳有力的心跳声,遗玉很想就这么闭着眼睛再睡过去,将离别遗忘。可是不能,她知道他不出声,便是在等她开口。
“我拿荷囊装给你的几瓶药,你一定要随身带着,西北天寒,不比长安,你莫要以为自己有内功护体,就不加衣裳,你生辰近了,今年不能留在长安摆宴,礼物我已备好,提前送给你,你人在途中,若是遇上疑难,不妨静下心,想一想我。”
遗玉说着话,伸手摸到枕头下面,扯出一条链子,摸索着穿过他的颈后,系在他脖子上。
微凉的坠子贴在胸前,李泰不用拿起来看,也知道她给的是什么。
“我以为我收的很好,你还能找到。”
遗玉将坠子拨到他心口上,轻轻按着,想到天亮后他已经离开,此去一别,就是一年半载,如同当初她在普沙罗城等候的日子,思念的难熬,这便觉得心现在就跑到他身上,空的难受。
“你哪里有好好收着,不就搁在书房的架子顶上。我知道你不想我戴着它,可我莫名就是喜欢它,感觉上好像是同它有什么说不清楚的牵系,现在送给你,绳结我重新编过,不如你送我那条水金的链子珍贵,可这上面系着我对你的思念,你带在身上,就当是我陪在你身边。”
将要离别,原本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都变得容易起来。
话声落,他在背后的手臂便紧紧收拢,有一瞬间卡的她喘不过气来,正极力忍住往外涌的眼泪,便听他低哑的嗓音,顺着他微震的胸膛,敲在她耳鼓上。
“待在河北,等我接你回长安。”
遗玉很想乖巧地应他一声好,正如这段时日她表现的坚强,好让他能够放心地离开,但流出的眼泪怎么也收不回,一滴两滴顺着眼角滑进他头发里,她索性放开嗓子,搂紧他的脖子,张开嘴,可怜兮兮地哭诉起来。
“你走了,我就要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呜,没、没人陪我下棋,让我、让我使诈耍赖,也、也没人为我解答书上的疑难......”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眼泪,李泰措手不及,抚在她后背上的手掌抬起,僵在空中,不知是该落下,还是该先把正在闹人的她拉起来。
“呜...我早上起、起来给谁梳头,呜呜,天已经转冷了,晚上一个睡觉,我不喜欢,早上一个人醒过来,我也不喜欢...”
眼中的碧色变得柔软,李泰手掌落下,在她背上拍哄,难得她放纵一次,让她哭哭也好,现在哭过一场,至少在他走后,她能少哭一场。
“我、我不放心你,我不想做乌鸦嘴...可是我怕你这一趟远行会出事,怕你会遇到危险,你就是常常不拿自己的安危当一回事,总是喜欢做些以身涉嫌的事,我说话,你又不听......我还、还担心,到了外面,没有人管着你,你便只吃肉食,一点素的都不沾,我是说真、真的...呜呜,只吃肉,不吃菜,你知道吗,呜呜,等到老了没有牙齿,你会后悔的,嗝。”
听她越说越不着边,大有无理取闹的趋势,到最后都哭的打嗝来,鼻涕眼泪全都抹在他头发上,让人哭笑不得,又舍不得。
李泰抱着她坐起身,拉起被子将她露出的后背遮好,才把人从怀里揪出来,低头看她一抽一抽地吸着红通通的鼻子,拿手背左一下右一下抹着眼泪,一头黑发散乱在纤瘦的肩头,随着哭声抖瑟,一副可怜样子。
李泰虽是不舍,但知再给她好脸,她一准是会哭的愈发起劲,他于是沉下声音训斥:
“好了,不要胡说。”
遗玉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好歹哭过一场,心里的闷痛消散不少,见他板起脸,便识相地闭上嘴。但心里是好受了,胃里却突然翻滚起来。
李泰不察,将她从腿上抱下来,挪到床里边坐着,挂起半边床帐,起身下床,到衣架旁取下昨晚备好的干净衣物,他一面背对着她穿衣,一面嘱咐道:
“我走以后,过上两**再到宫中辞行,我已打点妥当,这时候宫里不会强留你在京中。行礼不必多带,到了河北再换新的。相州有我私库,我在库中存有钱两,钥匙就在典军孙雷手上,你介时持私印见他,让他交给你保管。都督府上,除了一个副典军是吴王的眼线,其他都是我的人,你若觉得麻烦,我在城中另有别院,你到时再决定住哪。此外——”
“唔、唔...呕。”
李泰的声音被一阵呕声打断,他袖子套到一半,转过身,就见遗玉趴在床边,一手捂着嘴,一手慌乱地够着床脚的铜盂。
他连忙抬手将袖子穿好,大步走上前,一手将铜盂拿起递到她跟前,一手揽过她肩膀靠着他。
“呕、呕...”
不是头一回见她这个样子,想到原因,李泰脸色不禁难看,没有理会门外担心询问的侍女,待她呕过了这一阵,无力地歪倒在他身上,他放下铜盂,抓着她双肩把她拉开,口气不好:
“你又背着我服药?”
过了一夜,吐出来的都是酸水,嗓子火辣辣地疼,遗玉晕晕乎乎地摇着头。
李泰想了想,也觉得不对,若是继续服药,她饭量应当会减小,可这段时日,她胃口还算不错,不但没有瘦下去,反而长胖了一些。
可若不是服药,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就——
脑中灵光一现,起了疑心,他犹豫地伸手探进被子里,摸到她肚子上,揉揉,再按按。
的确是...胖了。
“干、干什么?”
遗玉不舒服地按着他乱动的手,有气无力地瞪他一眼,委屈道:
“我真没再乱吃药了。”
李泰没理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抽过外衫给她披上,又倒了一杯茶水塞进她手里,掉头走到门边,吩咐守在门外的下人。
“速去西苑请李太医和秦尚人来。”
“是。”
“你们两个进来服侍。”
“是。”
遗玉漱过口,又自己倒了一杯水,刚喝上两口,杯子就被走过来的李泰拿走,平彤平卉端着热水脸盆跟在他身后进来。
“找李太医来做什么,都说了我最近没有乱吃药,就连李太医给的水丸都没再服了。”
李泰好像没听见她说话,自顾穿好鞋袜,系上长袍,随便拿发带束了头发,走到南窗边的湘妃榻上躺下,侧头看着窗外漆黑的湖景,不知在想些什么。
遗玉不想临别同他怄气,便老老实实地伸手让丫鬟们给她擦手穿衣,等着李太医来诊。
刚过五更,外头天还黑着,卧房里的烛火重新换过一遍,照明了房间。
李太医坐在床外一张小凳上,一手把着遗玉的腕脉,一手捋着胡子,眯起眼睛,面上带着疑难。
遗玉心不在焉地由他诊断,透过垂落的床帐,看着两道屏风之间,露出窗边李泰的身影,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已经好半天了。
刚才阿生还来禀报,说他下属的将士已经列队在王府门外等候,遗玉怕他再待下去会耽搁了到朱雀门前听皇上宣诏的时辰,偏偏李太医还在这里磨磨蹭蹭地诊不出个结果。
遗玉不耐烦地把手腕抽回来,道:
“不必诊了,我没有事,应当早上起的急了,吃了风,上回那补气养血的方子,我早就没再用了。”
李太医点点头,面上困惑不减,他扯了一下胡须,站起身,招手叫了秦琳到一边,絮絮低语了几声。
遗玉狐疑地看着他们小声交谈了几句,秦琳便走到床边,弯腰凑近她,轻声道:
“冒犯王妃。”
遗玉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为快点完事,好让李泰放心,就点头许可,哪知秦琳伸手进来,竟然直接隔着衣服摸在她肚子上。
稍一迟疑,遗玉便恍然大悟,再瞧他们一个个小心翼翼的模样,忍俊不禁道:
“这可不是误会了么,我自己的脉象,若真有什么,肯定是第一个知道,哪还需要你们来看。”
奈何一屋子人都没将她的话听进去,秦琳认认真真地在她腹部按压试探了一阵,便收回手,转身找李太医说话。
遗玉看着他们两个又在一起嘀咕,说完话,李太医飞快地朝她这边瞄了一眼,这一眼直叫她眼皮乱跳起来,好像有什么事要来的预感。
果然,李太医瞄了她一眼,便快步走到那头窗下,向李泰作了个揖,用着屋里人都能听见的声音,笑道:
“恭喜王爷,王妃这是有喜了。”
屋里安静了一瞬,平彤平卉两个癔症过来,对视一眼,脸上炸开惊喜,噗通跪下。
“恭喜王妃,贺喜王妃。”
见状,还在掌灯的两个小丫鬟也抱着烛台趁势跪下,秦琳、阿生亦然俯身道喜。
遗玉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屋里跪倒一片,贺喜声从门外争相从门外传进来,充斥到她耳边,眼前每一张脸上都洋着笑,盛满她的眼睛。
她却是这屋里反应最慢的一个,等到平卉都喜地挤出眼泪,才明白过来她们在高兴什么,顿时惊讶地睁大眼睛,捂住嘴。
有了,她怀、怀上了?
仿佛听见她心底的怀疑,李太医笑着解释道:
“王妃体质有别常人,想来是蔽了滑脉,故而初时脉象不显,然人有五脏六腑,女子尤多一脏,是否承孕,除却脉络,尚有多处迹象可寻,王妃放心,属下可确诊,您已服孕三月,”
秦琳在一旁衬道:“自上一回王妃病下,李太医便特意拜访了宫中精专妇诊的老太医,习得不少此道。”
闻言,平彤平卉两人连忙掉头,感激道:
“多谢大人费心。”
被秦琳说破私下用功的事,李太医不好意思地摇摇手,对李泰请示道:
“王妃不查,想来这头几个月没有忌口禁项,好在没有伤到腹中胎儿,属下这就去开张安胎的方子,给王妃调养。”
李泰不做声,阿生代他请了太医出去,又打手势让丫鬟们都退下,带上门,屋里很快便只剩下夫妻两个。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尚在沉浸在惊喜之中不能自拔的遗玉,这才反应过来人都走了,抬头见李泰还在窗边坐着,禁不住想要同他分享这份喜悦。
“殿下,你听到李太医说的吗,我、我们就要有孩子了,这真是同做梦一样,我是不是还没睡醒?”
她语无伦次地说了半晌,才发现他还是坐在那里没有动静,敏感地察觉到气氛不对,她收敛起喜色,狐疑地撩开床帐,套上鞋子朝他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看清他是闭着眼睛半躺在榻上,烛光照应下的脸庞,看不出喜怒。
见他这个样子,遗玉心里的欢喜瞬间消掉一大半,一手轻轻搭在他肩上。
“殿下,你怎么了,我们就要有孩子了,你难道不高兴吗?”
在她的问询声中,李泰睁开眼,入目便是她小心翼翼的样子,他抬起手,贴在她喜的泛红的脸颊上,拇指摩挲着她眼角。
“又在胡说。”
遗玉抓住他的手,委屈地低下头,“我怎么胡说了,你分明就是不高兴,你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倒像是在发愁。”
“没有,不要乱想。”
李泰坐起身,将她从榻上抱起来,走回床边放下,褪掉靴子,在她身旁躺下,小心避开她的肚子,将她连人带被子一起拥在怀中。
乍闻喜讯,知道自己怀有身孕,遗玉万般舍不得他此时离去,心里计较他对自己怀孕一事不咸不淡的样子,于是闷声道:
“时辰不早了,你是不是该走了?”
“不急,我在路上用早点,你再睡一会儿。”
“我...我不想睡,我怕等下我睡醒,你就不见了。”
“我就在这儿,睡吧。”
李泰低头,嗅着她的发香,阖上眼睛。
遗玉昨晚就没休息好,天不亮醒来,折腾到现在,哭了一场,笑了一场,离愁孕喜撞在一起,早就困乏,听他声音低低响在耳边,上下两双眼皮禁不住搭在一起,原本只是想闭着眼睛休息一会儿,没想这么一觉睡过去,再醒过来,窗外已经天白大亮。
她睁开眼,猛地坐起身,扭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枕边,当即失声喊道:
“平彤、平彤、平卉”
“奴婢在、奴婢在,主子,您不舒服吗?要什么?”
看着门外一前一后小跑进来的两个丫鬟,遗玉抓着身下的床褥,紧着嗓子问道:
“王爷呢?”
平卉推了推平彤,平彤犹豫地上前一步,小声道:
“主子,王爷、王爷他天一亮就走了。”
她刚说完,遗玉就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慌乱套上鞋子,跑出门外,吓了姐妹两个一跳,匆匆追上去。
“主子、主子您要去哪,您别跑啊,当心摔着”
对身后丫鬟的呼叫声,遗玉耳若未闻,出门便转进隔壁的小楼里,奔着楼梯跑上去,一直到了四楼顶上的露台,方喘着粗气停下,撑着冰凉的栏杆,踮脚往城西方向遥望去。
长安,是四四方方的城市,大大小小的坊市,一格连着一格,长长的街道,一条纵着一条,站在高处,便像是被这纵横连接的城垣团团困在里面,瞭望远方,越是想要看到的,就越是会变得模糊。
一阵冷风卷来,将她眼角的泪光拂落,乘着风,飘向远方,最终消散在空中,化作不见。
城门前,大军齐进,从四方聚来,数以万计的士兵们持枪背盾,迈着齐促的步子奔涌出城门,将帅在先,旌旗高扬,马声嘶鸣。
人群之前,李泰一身戎装,铁马银盔,经过城门脚下,若有所觉地回过头,望向延康坊的方向,一手持缰,一手扶向胸口,那里藏着的,是一缕青丝系成的情思。
“王爷?”
“无事,出城。”
遗玉,等我。
贞观十三年,十一月正,十万唐军北派,进攻西昌,讨其罪状,惩戎狄,慑蛮夷。
新任吏部尚书侯君集作为此战主帅,统领三军,领军将帅之中,薛万钧、牛进达等人皆为屡战沙场的老将,为朝廷所信任。
面对西昌小国,可以说,朝中无人以为此战会败。
唯一在朝中引人争议的,便是担任特设大督军一职的皇四子李泰。
是多此一举,亦或是别有算机,君心难测,在大局落定之前,谁,又能明识圣意。
(- -果子要是在这里把文结掉,肯定会被丢鸡蛋吧,哈哈哈,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地继续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