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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十姨娘的声音,屋里顿时传来一阵笑语,乱哄哄地,竟比外间鸟雀还要热闹,然后听得一声轻喝:“都没了规矩是怎的?!”
这便是景夫人在说话了。
一个醉仙楼里,曜灵曾见过的浓妆丫鬟打起帘笼来,果然,景夫人款步而出,一身身穿一件箭袖京酱宁绸金貂短袄,外罩一件洋红缎子银鼠大褂,下穿一条顾绣八褶裙,足登一双藕灰缎花高底鞋,依旧满头珠翠,灿烂有光,艳臻臻、颤巍巍地扶着两个跟出来丫鬟,来到曜灵面前。
“老十我就说你性急,想必吓着姑娘了吧?”景夫人先嗔了十姨娘一句,然后方从对方手里轻轻接过曜灵手来,又拍了两下,以示安慰。
十姨娘手里一空,脸上微有讪色,不过顷刻而逝,又换上笑颜来,口中脆生生地道:“谁让夫人昨儿回来,说得那样逗人?说这位姑娘是天下有地下无的,叫我怎么不好奇着急来看呢?!”
景夫人瞥她一眼,脸上若有似无的笑,口中又道:“这样说来,竟是怪我了?”
十姨娘娇笑起来,从袖子里抽出一方湖色绣花罗帕,轻轻将景夫人衣裳上并不存在的浮灰掸去,然后带着三分撒娇地语气道:“自然是夫人的错呢!”
景夫人鼻子里哼了一声,眼光扫过对方的腹部,不再理她,转过脸来,笑对曜灵道:“叫姑娘笑话了,我们十姨娘有名的爱娇会笑,姑娘别放在心上,也是她年纪还小不经事,我们通不认真计较她的!”
最后一句景夫人几乎是咬着牙关吐出来的,脸上笑得僵硬极了。
曜灵心里对她生出一丝同情来,十八个姨娘!景夫人的日子可想而知了。
“十姨娘不过是热情些罢了,也是夫人平日里待客有道,又宽厚有德,十姨娘方才如此。夫人不必在意,倒是我觉得这里有些风大,吹得身上凉嗖嗖的,不如咱们都屋里说话,可好?”
曜灵似无意的两句话 ,轻轻替景夫人解了围,景夫人忙叫身后丫鬟:“都别愣着了,快将屋里火盆添旺了,姑娘要进去呢!”
曜灵心说倒霉,替人解围倒将自己饶进去了,明明自己最怕火盆,烤得脸热气燥,这下可好了,不仅有火,还要往大了烧,自己不得烤干了?
十姨娘趁机上前来,拉过曜灵空着的那只手,却对青桃道:“姐姐只管去下处喝茶,这里有我伺候姑娘便了!”
青桃哪里肯?只是笑笑,却依旧跟在后头进屋里去了。
曜灵被十姨娘和景夫人带着,入门后,先就眼前一花,十几个妇人挤挤攘攘,排得一屋子都是,虽说景夫人这间正房十分宽敞,可这许多人在内,也觉得有些拥挤了。
这十几个姨娘,大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红着绿的,各有风姿,不过多半没有十姨娘那样的活泼,一个个只捏着手帕远远在桌边看着,并无一人上前来说话。
景夫人叹了口气,口中斥道:“又是没了规矩!连个礼也不知道行么?”
妇人们似吃了一惊,忙列队上前来,一时间屋里莺声呖呖不断,都是向曜灵请安问好的。
曜灵忙还礼不迭,这时又想起青桃在来时所说,只怕光见面就得半个时辰的笑话,心里忍不住要笑,嘴上只得紧绷着。
好在并不真要半个时辰,大家一起来,不过顷刻而就,景夫人也不耐烦起来,便叫丫鬟:“绣屏,上茶!”
曜灵被带到屋子中间,一张红漆描金龙戏珠纹宴桌旁,景夫人轻按其坐下,自己亦坐于上首,这才长吁出一口气去。
曜灵这时方得些空隙,便趁机张望起来,这间屋子是景夫人待客所用,窗棂皆是香楠木板所制,雕花点漆的,窗下一张红漆嵌珐琅面梅花式香几,上供一个宝鼎,里头浓香芬馥,曜灵一闻便知是麝香饼混了木樨,并不高明,只胜在浓烈。
另一头则放着一张剔红孔雀牡丹纹花几,上头一只法花牡丹花梅瓶,里头供着几只怒放的粉色牡丹,想是暖房里送来的。
四面墙上,尽糊着白陵,皆是挂的名人所作,仕女采花玩乐图画,甚为华丽,目迷五色,两边各放着一只填漆戗金龙戏珠纹十屉柜,间中一只硕大的红漆嵌螺钿花蝶纹格,上头满是各色古董玩器,有玉有铜,不能足一而论。
再看地上,果然屋角四边各有一个火盆,丫鬟们进进出出,又加了不少霜炭,本来屋里人多就热,现在一来,愈发身上要出汗了。
青桃上来,替曜灵将披风下了,又轻轻问她:“姑娘,可要宽宽衣?”
曜灵摇摇头,青桃便从袖子里抽出方玉色罗帕来,替她将额头上细微的汗珠拭了。
景夫人倒没看见,她只忙着指挥下人们上茶点果子,十姨娘却看在眼里,悄悄上前来对曜灵道:“姑娘,可要移出一个火盆去?”
曜灵不想这十姨娘眼力如此之好,心里觉得怕是麻烦了人家,一会这样一会又那样的,可到底头上的汗骗不了人,因此犹豫了一下,竟没答上话来。
十姨娘微笑起来,也不待曜灵再说,径自走到屋角,趁着丫鬟从身边走过时,有意伸出一只缠得尖尖的小脚,只听得当得一声,丫鬟本是手里捧着食盘的,这下就全翻倒在地,一半更落地了火盆里,自己也趴去了地上。
只听得哧地一声,茶水泼到火上,顿时盆里的炭火就灭了大半,腾出大团的白烟来。
“你要死了!”景夫人正忙得不迭,忽听得一声巨响,回头看见这样狼狈,不觉大怒起来:“平日里就说你是毛手毛脚的,你们姨娘也不好好教导教导你!这下好了!”
一听这话,地上那丫鬟全不必说,姨娘堆里立刻就出来一位身穿秋香色五寿捧寿妆花楣子小袄的妇人,生得雪肤香肌,小家碧玉模样的,吓得脸色都变了,拉起地上那丫鬟,声音哀切地求道:“夫人恕罪,夫人恕罪!”
丫鬟先被拉起,后来被拽到景夫人面前,自己扑通一声跪下了,伏在地上也求道:“是奴才的不是,夫人别着恼,十五姨娘并没看着,全是奴才失了手!”
景夫人听了这话,愈发恼怒起来,指着地上那丫鬟就骂:“主子们说话,有你一个下人什么舌根嚼处?平日里裹乱还嫌不够,这会子趁着有客人在,看我不敢收拾你是怎么的?!”
这话明着说丫鬟,暗着却是含沙射影地说着那正手足无措的十五姨娘,后者吓得脸都白了,口中咀嚅着,待说又不敢上来,眼里顿时就包着一汪泪来。
惹事的十姨娘笑嘻嘻地抄着手看热闹,又趁人不见时,冲曜灵悄悄伸了伸舌头。
曜灵简直哭笑不得,好个厉害的十姨娘!性子活泼就不必说了,行事也是这样损人利已!
火盆打灭,既讨好了自己,又牵连了别的姨娘,想来十五姨娘平日与这十姨娘不睦,她便乘机生事,来个一箭又雕。
眼见景夫人脸也涨红了,正欲叫人来拖了地上丫鬟下去,要打要罚的,十五姨娘浑身瑟瑟发抖,却一句不敢劝,一堆姨娘里更无一人替她出头,看神色,有胆小怕事的,更有看热闹露冷笑的。
“来人!将这不知死活的烂手折脚小蹄子领了下去,角门外先打她二十板子,再叫了人牙子来。。。”景夫人眉毛竖起来了,地上那丫鬟几乎没晕过去,却还在强撑着。
十姨娘眼里闪出绿光来,嘴角高高扬起,露出得意又凶狠的笑来。
“夫人何必动怒,”正在这要紧关头,只听见一个温柔宛转的声音,虽则不大,却顷刻间就传遍了屋内,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本来是高兴的事,何必这样吵得不安?才我也看见了,那丫头也不是故意,当着夫人的面,她哪里敢呢!我虽不知夫人的家事,可也看得出来,夫人治家严厉,便是她有八个胆子,也是不敢有意捣乱的。”
一屋子几十只眼睛,都落在了正盈盈站立起来,并落落大方开口的曜灵身上。
景夫人怔住,心想这是唱得哪一出?我训我的丫头,有这姑娘什么事?不为她我还不训呢!万一回去她传话给世子,世子又说给老爷知道,那老家伙又不知要怎么找我的茬了!
不过既然姓尹的丫头既然开了口,自己不给她这个面子,似乎又不太好。
也许她只是不习惯这样的架势吧?也对,一个小家小户的姑娘,哪里明白大家治家的道理?
想到这里,景夫人心中不觉生出些鄙夷之情来,不过面上是不露的。
“既然姑娘这样说了,我就看她面上,饶过你一回。”景夫人脸色略有些回缓,只是眼里仍有寒意,语气依旧严苛:“不过皮肉之苦免了,却也不得不罚!若不然这忒大一个家业,许多下人,今后我还怎么立规矩?!”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