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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菲律宾留学生被送到南京的时候,南京城内,正在举行盛大的献俘仪式。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如今已经是整个献俘礼的第三天,安南国伪大虞朝太上皇胡季犛、皇帝胡汉苍、左相国卫王胡元澄,以及其下一众罪官,俱被发往大明接受南京百姓目光的公开处刑。
游街完毕,奉天门上,朱棣与大皇子朱高炽、三皇子朱高燧,国师姜星火,以及六部尚书、侍郎,五军都督府诸位公侯伯爵,一起居高临下俯视着献俘的队伍。
只有朝臣才能参与的太庙祝告的环节已经结束了,如今就是万民期待的午门献俘。
“陛下,这便是那胡氏奸臣逆贼。”
一身斗牛服的朱高燧,指了指台阶下跪成一片的人影,向朱棣说道。
“嗯。”朱棣点头应了声,随即抬手示意鞭炮齐鸣。
嗯,事实上早在唐朝时期,人们会在宗教活动中使用鞭炮来制造声音以此表示祭祀之意,到了宋朝,随着火药技术的发展和爆竹产业的成型,这种热闹的东西也成为了各种皇家活动里仪式的一环。
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跪地不起的安南国文武官员纷纷抬头望向城门上从宝座中起身的君王,他们看到了一个威严的中年男人,正冷漠的凝视着自己。
朱棣的眼睛很亮,如同鹰隼般锐利而深沉,他盯住了跪伏在最前列的胡氏父子几人,出乎意料地打断了既定的仪式流程。
接下来本来应该是胡氏父子跪进已经准备好的待罪表,然后由侍仪使走个过场,捧着待罪表进来交给宣表官宣读,皇帝发话了承制官出去传,但如今皇帝却自己动了。
“朕要亲自问他们话。”
朱棣一边说,一边迈步走下了城楼,在两排甲士的护卫下,径直朝着台阶下方走去,整个过程中除了一开始的那句话,剩下一言不发。
大皇子朱高炽和三皇子朱高燧赶紧跟了过去,其他的文武官员虽然惊疑未定,却依旧遵循礼法规矩继续按照流程行事,站在原地当木桩。
姜星火有些走神,直到旁边刚赶回京城的礼部侍郎宋礼拉了拉他麒麟服的袖子,方才回过神来。
这几日发生了不少的事情。
郑和的舰队顺利地拿下了马尼拉港,送了一个吕宋国的王子和一些人过来。
这当然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不仅仅是因为吕宋国也继日本、朝鲜、安南、占城等国后成为了大明的商品倾销地,更是因为马尼拉港、清化港、泉州港,这三个天然良港到手以后,就能构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从而彻底控制整个万里石塘,也就相当于给大明构筑了一个广阔无比的专属经济区,极大地增加了海疆的稳定。
而如今,在这个三角形内的海盗和倭寇势力,随着几次剿灭行动的进行,也基本清剿的七七八八了,这就给海洋贸易的展开,提供了必要的稳定环境。
而郑和舰队初步搞定了吕宋国以后,还有一个对姜星火很重要的意义,那就是他有了完成跟朱高燧之间关于海外封藩和交换情报的约定的履行能力。
随着永乐二年年关的逼近,以及越来越紧张的内外部局势,朱高燧抽身的意思很明显了。
而且,纪纲统领的锦衣卫,也逐渐恢复了洪武年间的旧制,编制和人数都开始了飞速扩张,这在另一个角度,也导致了原本情报机构三足鼎立的情况,开始逐渐被打破。
事实上这是必然的,因为锦衣卫虽然是最后加入的,可锦衣卫才是国朝正经的情报机构,或者说,是摆在明面上的情报机构,而无论是以前老和尚掌管的燕军对外情报机构,还是朱高燧后来弄的监察内部的情报机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
前者,现在已经被逐渐缩减乃至裁撤了,人员和信息,基本都移交给了锦衣卫。
这里面既有真的化蛟成龙的朱棣,对一手扶他成龙的黑衣宰相的一丝提防,也有情报机构正规化的用意,毕竟,对外情报这部分,是完全可以由锦衣卫来专门弄的,也是必须进行正规化的。
而朱高燧的对内监察,虽然是不必交给锦衣卫免得一家独大的业务,但这活,很烫手,很得罪人。
尤其是京察和永乐元年的考成法最终审核将要到来的这个时刻,朱高燧已经感到了火烧眉毛的压力是真的不夸张,太特娘的得罪人了,因为他要在暗中负责监察这些文武官员,而这个“暗中”,其实也不是那么暗中,只是庙堂上不公开的秘密而已。
大皇子朱高炽有几乎整个文官系统的扶持,二皇子朱高煦有靖难勋贵武臣的集体撑腰,他有个毛?
得罪人得罪多了,到了最后,他爹朱棣肯定不会拿他这个替罪羊怎么样,最多就是训斥训斥“你怎么敢私自监视国朝大臣?”然后找个地方当藩王。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今藩王被削成了什么样子,还在坚持不献还三护卫的塞王,如今只剩下了秦藩和晋藩这俩兵强马壮且桀骜不驯的秦藩和晋藩是朱元璋的二儿子和三儿子传下来的基业,老大朱标虽然没能当成皇帝,但凭啥你老四这一脉当皇帝骑在我们头上啊?我们爹(秦王、晋王)在的时候,你朱老四不得恭恭敬敬叫哥啊?
不消多说,屯驻在宣大一线的平安和盛庸,还有北京行后军都督府的徐辉祖,这三位南军名将,就是用来对付秦藩和晋藩的。
但朱高燧很清楚的是,不管他爹多么疼爱他,当藩王,那就是个太平王爷,手里,是绝对不允许拥有任何权力的,包括最重要的兵权。
可这太平王爷对他而言有什么意思?
所以,想要逍遥自在手里又有权力,那就得去海外了,去海外当藩王,说是藩王,天高皇帝远,那就是土皇帝,就是实至名归的国王。
故此,朱高燧很想远离如今越刮越狠的庙堂风暴的中心,去吕宋当个逍遥王。
“今天倒是有必要抽空见一见这位来当质子的吕宋留学生了。”
姜星火想了想,心中决定道。
而此时,姜星火的目光向城门下看去,方才看到朱棣已经走到了这些降人的面前,这些来自安南国的降人有的深深低头装鸵鸟,有的则忐忑不安地做着各种小动作,但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掩盖不住内心深处的慌乱。
朱棣来到了胡氏父子跟前,在距离对方几丈远处站住了脚步。
当然不是朱棣害怕遇刺,如果按武力值来算,如今四十来岁的朱棣可是一流武将,比不了朱高煦这种超一流,但个体战斗力绝对是很高的水平了,面对胡氏父子三人这种弱鸡,一手带走一个根本不过分。
朱棣只是在思考一些问题。
他没有说话,静静地审视着眼前的三个人,朱棣的脸色很平静,可他越是这样,胡汉苍就越是感到恐惧,觉得他仿佛正处于暴怒的边缘。
在升龙城投降之前,胡汉苍还是有一腔孤勇的,想要给他的江山社稷殉葬,可这种勇气,随着投降,随着一路数千里的颠簸,随着数十日的关押,随着生的希望,一并消失了。
胡汉苍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活命。
哪怕是当蜀后主,也比当南唐后主强啊!
只要让他活着,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伱,就是伪大虞国的‘皇帝’?”
终于,沉默了许久的朱棣,缓慢而低沉的开口了。
胡汉苍立刻颤抖着站起身子,双腿哆嗦着向前走了一小段,然后噗通一声跪倒在朱棣面前,磕着头哀求着:“罪臣叩见大皇帝陛下。”
大皇帝,是这个时代外国人对明朝皇帝的通用尊称。
朱棣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胡汉苍,嘴角露出了淡漠的笑容:“胡汉苍,朕记得你曾经上表说过,你们胡家可是安南国的世代忠良……”
“陛下饶命,饶命呀!”
胡汉苍浑身哆嗦了下,赶忙一股脑地爬起来磕头求饶,一颗脑袋砰砰的撞击在奉天门前那坚硬的青石地砖上,瞬间鲜血淋漓。
看着已经吓昏了头的所谓“大虞皇帝”,朱棣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不屑,随后又缓缓对胡季犛说道:“胡季犛,你可还认得朕?”
胡季犛是安南国著名的大儒、诗人,在洪武初年,作为安南国的正使来到过大明,受到过朱元璋的亲自接见。
但那时候,胡季犛还是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朱棣更是个小孩子,如今眨眼三十年过去了,胡季犛垂垂老矣,朱棣也已经人到中年,模样变化之大自不消多说,便是从前见过一面,又如何认得?
胡季犛呵呵笑道:“陛下由蛟化龙,我这落了井的老鳖,哪还能认得出来?”
朱棣却听出了胡季犛话语里的绵里藏针,显然,胡季犛是在暗指,他和朱棣都是通过谋逆篡位的手段上位的,二者的区别,不过是一个腾上九霄化成真龙,而另一个被打入井底成了被人落井下石的老鳖罢了。
有点成王败寇的意思,但说的倒也是实话。
“呵呵.”朱棣笑了起来,“果然是年老忘事,你忘了,当年宴会上诚意伯(刘伯温)语出讥讽,认为安南国僻在西南本非华夏,故而风殊俗异,视安南国为蛮夷,在太祖高皇帝面前安南国使团皆是哑口无言,唯独你赋诗一首以作反驳,从那时候起,朕便记得你了。”
说罢,朱棣竟是亲口吟咏出来。
“欲问安南事,安南风俗淳。
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
玉瓮开新酒,金刀斫细鳞。
年年二三月,桃李一般春。”
胡季犛一时恍然,方才回忆起这段旧事,只是那时候他对诸位皇子的注意力,全在处事沉稳、少年老成的朱标身上,对朱棣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当时又何曾能想到,这个小孩子会在三十年后派兵灭掉了自己的国家,并把他全家俘虏到南京来受辱。
朱棣嘴角微扬,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问道:“不知今时今日,你可有诗兴效仿一番七步成诗啊?”
胡季犛心头咯噔一跳,这是“七步成诗,不成就死”的意思?
但胡季犛此时也晓得,自家的性命全都操之人手,这时候要么顺从,要么去死!
念及于此,胡季瑗咬了咬牙,反倒有了一丝破釜沉舟的意味,朗声吟诵起来。
“一入红尘便拂衣,寒江回首燕子矶。
千重沧海忧来远,半枕黄粱到梦稀。
事败每教诗书咄,天高妄自摘入扉。
月斜酒肆歌相知,侠骨嶒崚鬓已衰。”
其实胡季犛刚刚做出前两句,走了四步,立刻就觉得脑海中一阵眩晕,他知道,这是自己精神力枯竭的征兆,而那时双腿发软,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瘫坐到地上,但最后好歹是支撑住了,走完了七步。
这首诗格律工整,意境高远,感叹了自己一生功业,犹如一梦黄粱一般,最后又跨过了千重沧海,回到了这南京燕子矶下船。
胡季犛承认了自己虽然饱读诗书,但却是心比天高,眼高手低,最后更是以某种近乎于祈求的姿态,说自己如今已经两鬓衰白,只想过赏月饮酒的生活,不再有任何其他的念想了。
“记下来了吗?”朱棣转头问朱高炽道。
见大儿子点头,朱棣方才满意地看向胡季犛,说道:“胡季犛,听说你不仅有诗才,更是精通儒学,乃是安南国横压一甲子的大儒,如此大才,若是圈禁起来,怕是显得我大明无容人之量,既然允了你们一条生路,又何妨用你们一用?”
事实上,朱棣的话语没有任何夸张,胡季犛在儒学上的造诣,确实非同小可,与此前所提到过被誉为“高丽理学之祖”的高丽宰相郑梦周,几乎是一个水平。
但是跟郑梦周不同的是,胡季犛对程朱理学十分反感,主张复古,也就是尊崇先秦儒学。
在十年前,胡季犛就亲自编写了《明道书》,该书共十四篇,将周公称为先圣,孔子称为先师,但胡季犛并非盲目复古,而是在肯定先秦儒学的同时,很有考据和批判精神地认为《论语》中有四处真实性十分可疑,分别是《子见南子》、《在陈绝粮》、《公山》、《佛肸召子欲往》,并且给出了他自己怀疑的论据。
而在学术观点上,胡季犛称韩愈为盗儒,并对程朱理学进行抨击,认为他们迂腐,一味地抄袭和剽窃古人的东西也就罢了,还篡改的面目全非.虽然事实也大差不差就是如此。
而之所以朱棣会这么说,自然是因为姜星火的缘故了。
“王霸义利古今”三辩,只是暂时压住了理学的气势,除了推广新学(实学+科学)以及靠着新式心学逆练成圣,想要进一步挖理学的墙角,让理学分崩离析,那自然要推进儒学复古运动,所以姜星火需要胡季犛这样的理论高手。
若是别的皇帝,对使用胡氏父子这种异国君主,恐怕还会有些顾忌,但朱棣是谁?他根本不可能顾忌这些丧家之犬,否则的话,在姜星火前世,火器专家胡元澄也不可能一路在永乐、洪熙、宣德三朝做到了工部尚书。
朱棣虽然有时候有点小心眼,但格局还是够大的,该打开的时候完全打的开。
朱棣笑道:“须知道,朕是要做那千古一帝的,便是对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朕同样也有容人之量。”
嗯,齐泰、黄子澄、方孝孺、景清等等有话要说。
不过要厚黑一点,倒也不难猜出,这显然是既是给大明百姓看的,也是给安南国内的那些人看的,尤其是陈天平。
意思很简单,不老实,随时都能换了你。
毕竟对于朱棣来说,忠诚不绝对,等于绝对不忠诚。
手里有两张牌总是好的,就像是刘备夺了巴蜀之后,迁居荆州的刘璋被东吴任命为益州牧拿出来恶心刘备一样,不需要刘璋真的回去,但就是要让你过的不踏实。
“你且先去随解总裁官修《永乐大典》,至于你那儿子胡元澄,听说极善钻研火器,便调入工部的兵器局从头干起吧。”
听到朱棣这般吩咐,胡氏父子顿时松了口气,至于有些废物的二儿子胡汉苍,虽然没得到什么安排,但显然也是性命无忧了,倒也不敢再奢求些什么。
本来接下来就是正常的献俘流程,献降表,朱棣赦免其罪,胡氏父子等五拜而三呼万岁,再由承制官传赐大明的衣服冠带,算是“衣冠归于正朔”的意思,再跪听圣谕,四拜三呼万岁,最后拜四次就可以结束整个仪式了。
但朱棣偏不。
“召国师下来。”
不多时,姜星火便走下了城墙。
看着眼前丰神俊朗、飘逸若仙的年轻人,胡氏父子三人有些哑然。
他们当然听说过姜星火的名字,知晓这位大明国师的存在,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是这般年轻。
“以后你们同殿为臣,多向国师请教。”
姜星火神色自若地看着这几人,丝毫没有是自己把他们的命运搞成这样子的自觉。
胡氏父子自然称是,而朱棣却对姜星火说道:“国师乃是我大明一代儒宗,才华举世无双,方才胡季犛七步成诗,如今征安南终于完胜,国师可有诗词以留念?”
朱棣倒是没为难姜星火也七步成诗,但朱棣也晓得,姜星火不管是《狱中绝笔》还是“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都是极有诗才的,而今天朱棣分外高兴,却有几分唐明皇召李白作诗的意思了。
姜星火见宫城金檐上皑皑积雪,本想用那首气势磅礴的《水龙吟·雪中登大观亭》“关河冻合梨云,冲寒犹试连千骑.谁说与,苍茫意?”,但转念一想,念及这番征安南的恢弘战争,念及如今年关将至,山河日月再造新篇的场景,却有了更好的选择。
奉天门前,姜星火朗声清吟。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鼹鼠胆,寸心铸出一片傲。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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