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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舟定定地看着他,心中的苦涩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他的心脏。
他忽然想起了神父的话。
神明没有感情,那具身体仅仅只是他所留恋执着的,一副神明的废弃躯体,仅此而已。
灵魂高洁,躯体肮脏。等待时机成熟,神明飞升入神座,就再也不关这人间什么事情了。
盛舟第一次懂得了为什么神明在登入神座之前,只能困在狭小的教厅。为什么教父会说,没有人记得他。
永远没有人能够忘记和背弃神明,唯一能够这样做的人,只是神明自己而已。
盛舟沉默地抬起眼睛,碧波不动,如同一潭死水。
心如死灰。
而薄雪不明白,他只是问:“我以前……见过你吗?你叫什么名字?”
盛舟握住他的手腕,发觉那竟然是温热的,脉搏轻轻跳动着,他有着鲜活的生命。
就算离开了那具躯壳,他也依然以另一种形式,存活在了这个世界上,不是吗?
他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我……我叫盛舟。世界盛大,以舟为家。”
……
……
盛舟在薄雪的马耳他神殿里住了足足三个月。
伤寒病痛,连带着陈年旧伤,都在薄雪的地盘上依靠着足足的灵气恢复至正常。
然而在这三个月之中,薄雪一点点都没想起来。
他所能做的就只有陪伴,还有漫长得毫无边际的等待。
这样的等待不同于之前他等待着薄雪的出现,它变得希望渺茫。
盛舟不想再等他了。
在一个荒凉萧疏的清夜里,他向薄雪提出了告辞。
此时,风雪刚停,呼啸的风仿佛也发觉了两人气氛之中的不对劲,变得轻缓至极。
一只雪候鸟不知从什么地方飞过来,栖息停靠在薄雪的肩膀上。
他抬起手,轻轻抚弄雪候鸟的头。薄雪的声音第一次显得那么清晰,又在喑哑里那样模糊:“你真的打算走吗,盛舟?你留在这里,我没什么意见的。”
盛舟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如波的眸子里闪烁着莹亮的光,在薄雪看起来很奇异,却在眼底透露出了浓烈的不舍:“是的,我不想再留下了。我想去底格里斯城看看,那边和东方接壤,神主大人,您是知道的。我是东西混血儿,我想去我的第二故乡再看看。”
两人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像是谁第一个出了声,就输了一样。
过了许久,还是盛舟先打破了寂静:“您知道您肩膀上的那只鸟,在我们这里叫做什么吗?”
薄雪抬起眼睛,迷茫的看着他,诚实道:“我不知道。”
这样的鸟只会在一年的特定时间才会不远万里从远方到来,薄雪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鸟。
在他匮乏的认知中,只有这种鸟,才会每一年都来陪着他,在天寒地冻的冬日里,在马耳他神殿外的窗格上周旋着,久久不肯离去。
“它被称作雪候鸟,是从遥远的西西伯利亚飞过来的。”盛舟回答道,目光变得悠远,像是在透过薄雪肩膀上这只小小的灰白交错的鸟,遥想一些回忆的东西,“在我们的故事里,它从东方而来,不远万里来此,之为了找寻自己最在意的那个人。即使在漫天大雪里冻死,也不会回头一步。”
“它会一直向着北方,震动双翅,直到筋疲力尽,黯然死去。”
说到这里,盛舟抬起眼睛,那里面的情绪变得简单易懂,一切的情愫都归结于一个薄雪能看得懂的眼神,那个词汇叫做,悲伤。
“我现在已经到了极北之夜。”
“可是我没等到那个人,所以我想走了。”
“薄雪,这一次,是你先食言的。”
……
薄雪用灵气凝了个防护罩,自己站在马耳他神殿里,亲眼目送着他远去。
那人看着很高大,在一众风雪树林里,影子却显得很渺小,像是苍茫的大地、贫瘠的世界上,只剩他一个人在孤独的跋涉着。
那个盛舟醒来时看见的神侍就站在薄雪身后,看着薄雪出神地看着远去的盛舟,疑惑道:“神主,我以为您很想和他一起去的。而您现在为什么却站在这里,不与他同行呢?”
薄雪听了这话,有些迷茫:“我……很想去吗?”
神侍读了很多书,有圣典,也有世俗的小说,他照猫画虎的道:“圣经说过,人不能违背自己想要的、和合理的欲望去做事。您应该遵从自己的本心,而不是用迟疑去抵抗它。您想去,这是您的心告诉我的。”
薄雪若有所思,沉默了一会儿,放飞了自己肩上停住的那只雪候鸟。
他轻轻甩了甩袖子,头顶的宝冠发出盈盈的光亮。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阿里。”
话音落下的下一刻,他就消失不见。
只余下一地卷着雪的清风。
……
神主真的像他说的一样,离开雾失岛之后,他朝着东方的底格里斯而去。
路途很漫长,盛舟没有选择步行,而是租赁了一辆马车,走走停停的,像是没有目的地那样。
薄雪就默默的跟在他身后,隐藏了身形。
白天的时候,盛舟专注着赶路,他就轻盈无声地坐在马车的棚顶上,听盛舟哼着一曲无名的乡间小调。
盛舟吃饭,他就端坐在对面,托着腮,听盛舟对今天的餐品的评价。
——有时候是很好的,盛舟并不是很挑剔的人。
唯一一次不太友好的评价,是在盛舟尝到了东方的一道叫做莲塘血鸭的食物。
东方的香料和辣椒很够意思,把盛舟辣出了几滴眼泪,直到整顿饭结束,薄雪都没看见盛舟再提起一次筷子。
这个时候,薄雪才知道,盛舟不能吃辣椒。
他很少在夜晚寻找住宿,对于盛舟来说,天地为席,四海为家,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能够住在马车里。
薄雪就默默地盖上一个灵气凝成的屏障,寂静无声地守夜。
在无聊的时间里,他就会用目光描摹盛舟的五官,慢慢地、试图将这张脸和他所收到的“回忆”对在一起,让那个叫做“盛舟”的苍白无力的少年一点点地变得血肉丰满,成为一个活生生的立体形象。
好几次,薄雪在偷看他的时候,都意外的和盛舟对上了目光,他心虚的移开视线,以为那双能够穿透灵魂、直直看到你心里去的眼睛就要看破他的存在,可惜没有。
他像是一直知晓薄雪的存在,又像是不知道。
两个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地互相猜忌,却又没有人开口点破。
直到他们走到了普罗旺斯海。
那是一片巨大的花海,薰衣草构成的紫色深深浅浅,层次极不分明,远远看去,幽幽的香味和着风一吹,花就卷上了天。
盛舟已经经过了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薄雪在白天听见他和花田的主人商量了一下,想在花海旁边租一间小木屋,休息几天。
薄雪挺喜欢这片花海的,它还有个浪漫的名字,叫做普罗旺斯海。
——这是一片由薰衣草组成的海洋。
盛舟的小木屋是浅金色的,像是要迎合着这片紫色,阳光一晒,熏衣草的香气在空气里蓬勃氤氲着,几乎让人沉醉,想要无休止的沉沦在这片紫色的海洋里。
薄雪很顺理成章地蹭上了盛舟的房子。
小屋里布置的很干净,充斥着熏衣草的香气。
薄雪听见花田的主人说过,这些优质的薰衣草将会打包到船上,越过无边无际的海洋,抵达大洋的彼端,成为名贵的香囊填充物。
那边大陆上的夫人小姐们,很喜欢这个味道。
然而盛舟却不愿意整天整天地待在小木屋里面。
他常常在晴朗的天气出门,或许是坐在田埂上,或许是走进那片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海洋里,感受着香气慢慢的充盈着身体,几乎连每一点衣料,都染上了浅浅的香气。
他带着一顶编织的草帽,手中捻着一根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撞到后落下的薰衣草。
盛舟躺在田埂上,像是一个真正的花农。
他所描述的那个青涩苍白的小男孩,已经不见了。
现在的盛舟,是成熟的盛舟,是经历过风雨的盛舟。
他还不算苍老,灵魂却历经风霜,显出一种微妙的老态。
薄雪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见盛舟低低的声音。
他以为这和往常一样,是盛舟在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便态度随意地凑上前,听着他的话。
“薄雪,不要躲着我了。”他听见盛舟低低的话音,心头一颤。那人准确无误地递了一个东西过来,像是专程送给他的礼物,“这个,送你。”
薄雪垂下眼睫,因为惊诧,眼睫簌簌地颤着,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纤弱蝴蝶。他不自知地接过那样东西,目光所及之处,是一个小巧却精致的草编戒指。
——正是盛舟刚刚在手上绕来绕去的的薰衣草编制而成的。
薄雪眸光微动,心神俱乱。
原来……他真的一直知道自己在跟着他,足足跟了一个多月。
薄雪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便显了形,一身白袍绕在身躯之上。
他坐在盛舟旁边的田埂上,捏着那枚指环,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盛舟也微笑着,湛蓝的眼眸之中碧波微漾:“从我离开雾失岛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一直陪在我身边。你的灵气我永远忘不掉的,薄雪。”
……就像那一年的夏日,你坐过的那一格窗棂上,我永远记得你在等我。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不会忘记你的,薄雪。
只有我会一直记得你,把“薄雪”这个名字镌刻入心底,和我的灵魂同在。
……
薄雪于是理所当然地住进了盛舟的小屋子。
他只会在只有盛舟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出现,其余的时间,他都在暗暗的地方,孤独而专注地注视着盛舟的身影。
两年后,他们到达了底格里斯城。
那里是和东方大陆仅有一线之隔的城市。
可是盛舟不想过去,只是在港口停驻了几日,就准备离开了。
他和薄雪商量了一下,决定到处走走,他们的时间还有很长很长,足够游览半个世界了。
薄雪在接下来的十五年里,学会了好感,喜欢,和爱。
习惯了牵手,亲吻,和拥抱。
他们是最普通的情侣,漫步在路灯光下时,也像别的人一样,有着长长的影子。
直到盛舟生了一场很大的病。
也许是水土不服的缘故,薄雪看见他常常半夜起来,无缘无故地呕吐,发热,双腿无力。
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在那个环境之中,已经算是长者。
而薄雪依旧年轻。
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更像是长辈和晚辈,如此荒谬不拘。
盛舟第一次说了丧气的话。他躺在床上的时候,脸色很白,连唇都透露着青紫的色彩。他说:“薄雪,你该回雾失岛了。”
薄雪正坐在他的床头,借着昏暗的光看着他。许久,他才吭声:“为什么?我已经出来很久了吗?可是我感觉那些事情只不过发生在昨天。”
盛舟看着他的眼睛,忽然笑了:“已经十年了,你应该回去了。对于我们来说,十年是很漫长、很漫长的一场梦。可是对你来说,薄雪,这只不过是镜花水月。风一吹,一切都会被尘埃淹没。那你会记得我吗?”
“我会的。”薄雪垂着眼睛,眼睫微颤。他忽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慌感觉,感觉盛舟像是一捧在指尖流动的沙,只需要微风吹过,就会被轻易带走。他握着盛舟的手臂,用一种近乎于哀求的语调说,“你要走了吗,盛舟?你要去哪里,我不能跟着你了吗?”
盛舟摇头:“生老病死,这是人的规律。我能够在17岁遇见你,在30岁找回你,在40岁与你分别,我的一辈子没有别的遗憾了。这是即使是神,也改变不了的事情。”
薄雪有些不解:“那我用灵力把你治好,好不好?这样的话,我们就能够再次在一起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盛舟,你会陪着我的,对吗?”
出乎意料的,这次盛舟真的没有再说话。
他像是已经耗尽了自己的全部力气,微笑着:“我不能陪着你了。我曾经为了自己自私的教会一个神明去爱,却还想让他永远的记住自己。薄雪,我很自私,我很爱你,希望你不再爱我,不再记住我,疏远我,就当作从来没有遇见我,对不起……”
……
……
盛舟在那一年的冬天离开了。
而薄雪保护着他的身体,直到第七天,神创日的来临。
每隔七天,造物的主神就会降临人间。
祂带给人们希望与欢愉,祂永远悲悯地俯视着人间。
薄雪虔诚地跪在了逆十字架前。
他闭着眼睛,雪色睫毛微微颤着,如同山巅积雪,空灵明净。
雪候鸟从头顶倏然飞过,想要停留,却最终飞走。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而神的儿子虔诚地祷告着,为了一个病弱死去的凡人。
他说:“敬爱的天主大人,请原谅我的鲁莽。”
“我有一个心愿,想要祈求您的垂怜。”
“愿愿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