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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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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落西山,南屏山满山蔓延着余晖,从山顶铺呈开来的霞光倒映在西湖里,一湖碎金。

    同金灿灿的绚丽景色相反,沈烟寒愁云满脸、脚步匆匆,正带着人往清水村方向赶路,再美的风景也看不入眼里。

    木槿有些不可置信地问来通风报信的人:“齐兄弟,你说忽然有人来收咱们的蚕丝,这李二郎,可是李家布坊的李家豪?”

    齐家人点头:“是他。”

    木槿想起当初李家豪带着厚礼登门讨好沈烟寒的嘴脸,心里一阵恶心,语气愤愤地问:“我们在村里养蚕这样的小事,他又怎会知晓?还有他李家布坊不是有自家的养蚕庄园么,作甚来清水村收蚕丝?”

    齐家人道:“不清楚。我娘发现从昨儿起好几家都在煮丝,今日又看到李二郎带着人和车进村,所以让我赶紧来通知沈娘子这事儿。”

    沈烟寒人走在二人前方,听到身后人的对话心中五味杂陈。

    她很清楚,李家之所以三番两次针对上她,事出有因。

    那李家豪人再混、行为再有错在先,到底是李家人,是李家维护的对象。这个见色起意的混蛋因蔡希珠被孟长卿一刀砍伤,同时,在李家人心中,李家老爷子又是因蔡裕对其放弃治疗而迅速故去的,此两件事,必定都让李家人怀恨在心。

    这恨,他们大抵是无法朝已入了临安府牢狱的蔡裕身上算账的,也朝如今在兰苑大门不出一步的蔡希珠身上也算不了,便转移到了与蔡希珠交好、与孟长卿算得上有几分交情、恰好又仰仗他们布庄供货的她身上。

    李家先前就故意在供货上给她麻烦,不是不按合约交足货物,就是临收货时将布匹价格抬高,力图将她的生意搅黄。

    她本以为这就是供货方李家的全数拿捏她的手段了,竟没料想到,她在清水村养蚕这事,这般快就成了李家的眼中钉。

    沈烟寒心中叹了口气,喉头颇有苦涩。

    为了清水村养蚕产丝的事业,她可谓持续投入着钱财。原先有成衣铺子的丰厚盈利支撑着,倒不觉得这事有多困难,但近期因李家人频频朝她使绊子,不给她足够的原料,她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铺子里敢接的客人订单的数量就不得不降低了下来。与此同时,衣裳的原料虽涨了不少价,她一时却不好涨太多在卖价上,因她知道市价不该如此。

    简单说,她赚得渐少,花得却越发多,几个月下来已经入不敷出。

    她缺钱,但却不好朝明明欠了她、却又被她脑子一热就轻薄了的秦月淮要,且也舍不下面子,去求助于她的爹爹沈固辞。

    因而,为缓解燃眉之急,她质押了不少她娘齐蕴留给她的首饰。

    本以为这一批的蚕丝收起来后,就能弥补上大半她的原料缺口,可以渐渐脱离对原料供应方李家的依赖,并且蚕丝衣裳也比其他布料的更能盈利,如此,她不止可以成功周转起来,也容易赚钱,赎回齐蕴的遗物以她的计划从不会成为问题。

    哪知道,这会被李家一搞,就很可能成了大问题。

    她其实从不怕自己的生意亏到一败涂地,只是因这生意里面有她和友人的心血,更有她母亲相当于另一种方式的投资,再有她一直追求独立自主的愿望在,她不甘心止步于此。

    沈娘子一向乐观,这会却心情低落,她不大明白,近期自个的运气怎就这般差——

    家庭上,得知那么大一个谋害母亲的后宅阴谋;生意上,用心经营却频频遇挫;情感上,虽然精心呵护,也没得到什么好结果。

    长久的、无人可去倾诉的压力这会一股脑全朝她侵袭而来,沈烟寒到底不是铁打的,再乐观的内心也承受艰难。

    她深深呼吸,又深叹了一口气,可还是无用。

    她心中依旧郁郁。

    *

    他们到达清水村时,村口一群人围着一辆牛车正在争吵。

    沈烟寒远远的就听到了齐婶的声音:“说好了都给沈娘子留着丝,你们这会给卖了,让人家沈娘子如何办?没良心的事儿咱不做,也不能就眼睁睁看某些人背后捅刀子!”

    李村长家的婶子附和道:“正是!你们不能就这样走!”

    孟婶却上前试图拨开齐婶抓在牛车车板上的手,讥笑道:“我可没应下她什么,朝谁卖丝全凭自己愿意。我可不像有些人,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屁大一点东西,跟献宝一个样,非要留给那恩人来拿。”

    都是在地里干活的人,两人力气都不小,孟婶拽齐婶,齐婶毫不动摇,两人谁也不相让,拉扯之下,两边都有人围着,牛车停在原地根本走不起来。

    一旁,等了半晌没出发,有人问做主的李家豪:“二郎君,可要咱们的人上前干涉?被这几个妇人再拦下去,天可就要黑了。”

    李家豪视线越过跟前几个妇人,看见斜坡尽头由远而近的沈烟寒几人,眼神讥诮又愤怒,摇了摇头:“急个甚?我好戏还没看够呢。”

    这厢,听得孟婶讽刺的话,齐婶提高了声音回她——

    “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这村里受过她家实惠的难不成只有我一家?去岁咱们村里高价朝净慈寺卖的粮食,你家可是没参与?那也是沈娘子给张罗出来的!我就问你,你家得没得实惠?”

    孟婶这种,丈夫早逝、独自拉扯大几个孩子的生活经历造就出的争强好胜的性格,倔强也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使明明是自己理亏,也不会在人跟前甘示弱。

    她扯嗓子高吼:“说到得实惠,我倒要说句话了!那种转一道手的买卖,谁知中间又被人赚了多少去!”

    齐婶狠狠呸了一声,“这种话亏你说得出口!”

    沈烟寒那回叫人回清水村朝净慈寺受灾之人卖粮食的事,实则是自己的丈夫李村长组织村民们一起做的,孟婶这一句指桑骂槐的话,也听得李婶气得发抖。

    她问:“那这条人家齐妹妹资助修宽的路,你踩没踩?村头那水车也是往前人家花钱架的,你用是没用?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好不要脸!”

    李婶如此一说,那些还记得齐蕴的好的村妇们便纷纷附和——

    “就是啊,本来就是咱们村里承了人家的情。”

    “沈夫人良善,那小娘子也体她娘,前前后后是帮助咱们村里不少,咱也不能就忘本了。”

    几个妇人七嘴八舌,说的都是沈烟寒母子二人如何好,话里话外都说他们忘本,孟婶一流脸色就越来越差。

    作为“主心骨”,在与她一样卖丝给李家的几个人看向她的时候,孟婶为她们卖丝的行为给出理由——

    “我们的蚕丝李家可是收的一百七十文一斤,沈家的真要是你们说的那般好,怎会只给我们一百三十文?”

    “这之间的差价,这不就被人赚去了吗?”

    “一斤就四十文,我们家家户户都有那么多斤,凑到一起来可不是小数目!”

    “所以俗话才说无奸不商呐!”

    她的话听得走近的沈烟寒和木槿心里一阵恶寒。

    一旁,李家豪看着沈烟寒的眼中愤怒与挑衅的意味明显,但沈烟寒只看了他一眼,便迅速收回了目光。

    她太明白,于家大业大的李家而言,这点蚕丝不异于九牛之一毛,且李家买这里的丝,并非当真就是因这清水村的蚕丝有多么优质。

    李家豪只是想恶心她。

    她偏偏就不让他如愿!

    如果蚕丝强求不得,那她要的,便是趁机将言而无信之人从她的生意里踢出去,以绝后患。

    沈烟寒心中默想,这也算因祸得福罢。

    沈娘子总是这样,即使身处在深渊,也总找到到一个乐观的借口往上爬。

    “各位婶子,还请听我一言。”吵吵闹闹中,沈烟寒开口道。

    她的声音如她的人般娇俏明媚,随着年纪渐长,又多了几分柔,比起在场的民妇们,当真是独一份的悦耳。加之如今懂得控制情绪,即使她心中此刻愤怒得无以复加,面对着外人时,脸上依旧很好地维持着良好态度。

    争执中的人们听到她的话、看到她人,即使是孟婶这样激动非常的,也都渐渐住了嘴。

    孟婶那独眼斜看沈烟寒,似乎并不觉得方才的“豪言壮语”被当事人听到,如何难堪。

    齐婶子伸出一手拉沈烟寒的手,皱眉示意她看牛车。

    沈烟寒看牛车上满满当当的布包,能预想得到,若是她都收了这些丝拿去做衣裳,又能产不少成衣。

    有些可惜,更有些悲哀。

    似曾相识的、被人辜负的感觉让她心底发沉。

    沈烟寒敛神,不疾不徐地继续道:“特级蚕丝光胎的市价,到顶也就一百八十文一斤,可那都是自负盈亏的卖价。可我原先是给了桑树钱、簸箕钱、蚕种钱,各位婶子的工钱也是一文不落的。收丝价格给出一百三十文,以如今蚕丝的质量,我自认为并没亏欠大家的地方,并未昧良心。”

    这是在用事实回应方才孟婶说她的“无商不奸”。

    本就与她一条心的齐婶立刻附和:“我们本就收了工钱了,就是不给分文钱,这丝也得给沈娘子。”

    这话不假,养蚕的生意是沈烟寒教她们做的,不止所有的投入都是沈烟寒来,还会按时给她们工钱,严格意义上讲,这丝就是分文不给,也该是属于沈烟寒的。

    但沈烟寒之前就定好了用一百三十文收丝,并且如今李家给的还更高,手中有丝的妇人们哪又真的能如齐婶所说,将蚕丝白白拱手相让?

    尤其是那孟婶。

    沈烟寒起初在村里提议做这门生意时,她本不参与,后来发现村里妇人们卖出的钱比她上山采药还多,邻里再一怂恿,说她一天早出晚归那么辛苦,收入还不稳定,还不如跟她们养蚕,不止有工钱,卖丝更划得来,她才也养起蚕来。

    但养蚕归养蚕,因她与沈烟寒早有过节在,自舍不下颜面收沈烟寒的工钱,也只是自个在养。

    村里人多少知道两方之间的往事,也知道孟婶要面子的脾气,往前便就只将她的蚕丝放在别家的里面,凑一起再卖给沈烟寒,并没将她的单独立账目。

    这会沈烟寒说这话,孟婶倒是立刻就能将自己摘干净:“我可没收你的什么工钱,这丝我要卖给谁就卖给谁。再说了,就你给的那几文工钱,还要人将你当祖宗供起来不成。”

    齐婶反驳她道:“工钱你是没收,但你是从沈娘子地里的桑树上采的叶子,蚕种也是从人王三姐家扒过去的。”

    孟婶立马跳脚,高声:“放你的屁!我门前就有桑树,犯得着去别的地儿摘叶子?”

    齐婶正要说孟婶睁眼说瞎话,一棵树能够几个蚕的,就发现自己抓住牛车的手被一只温热绵柔的手握住了。

    齐婶转脸,见沈烟寒朝她微笑,摇头示意她别说了。

    齐婶便听从沈烟寒的意思,没再同孟婶争锋相对。

    沈烟寒先将齐婶和李婶的手从牛车上拉了下来,然后转身看着孟婶。

    对上她的视线,孟婶严阵以待,却见沈烟寒一瞬就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落到了她身后去。

    沈烟寒朝孟婶身后的人说道:“王婶、段婶,还有张二姐,王四姐,你们要将丝卖给别人,本身也是无妨的,但是你们也知道,我先前便统计过你们的产丝数量来计划我的生意,这会我手中忽然没了这些数,生意上着实是周转不开,这让我很是为难啊。”

    她的语气不止没有怒意,甚至称得上温和,脸上配合语气又露出为难色,让这些本就年长她的人们看上去,到底有些觉得欺负了人的惭愧。

    沈烟寒看着她们躲闪的眼神,满意他们的反应,便继续:“你们看这样成不成?往后你们卖给谁我皆不干预,但这回的丝,你们卖给李家一半,也给我留一半,这样我也能周转一二。这样的话,往前的工钱也不需要退了。”

    沈烟寒话毕,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就互相观望起来。

    沈烟寒留时间给她们思考。

    说穿了,这些人也只是见钱眼开,并非真就是恶毒到要搅黄沈烟寒的生意,加之她们也听得出来,沈烟寒话里未尽的意思——如她们卖给李家这些丝,那以前的工钱也是要退的。

    这样一颠一倒,算一算,还不如全卖给沈烟寒来得划算。

    亏本的买卖谁也不想做,本是瞒着沈烟寒卖丝却又被她发现,孟婶能摘出去,她们收了工钱的可摘不出去,几人中本就有些动摇的张二姐率先点头,跟着王四姐也点了头,最后便由年纪最大的王婶犹豫着出头,替大伙应下来:“成,那我们卖一半。”

    至此,替沈烟寒在村里牵头养蚕的齐婶与李婶总算松了一口气,李婶立刻叫上齐婶:“来,我们给搬一半下来。”

    然她们尚未动手,一旁作壁上观的李家豪忽然出声:“慢着!”

    沈烟寒直觉不妙,她看着李家豪往牛车这走了两步,听他道:“我家车上的东西,我答应你们往外搬了吗你们就搬?”

    沈烟寒袖中拳一紧,觉得自己到底还是来迟一步了,心情有些沉沦。

    幸好齐婶在得知有人来收丝的当口就去叫上了李婶出来,先是劝说那些人别卖,劝说无用后就开始阻拦,没让买卖真正得逞。

    李婶清楚事情前后,略一思忖,马上笑着道:“二表侄,这尚未付钱的买卖,哪能算成呢是不是?”

    村里的李家原就是李家豪的远亲,李婶的四儿子更是孟长卿“瑶池苑”的管事,由李婶开口,李家豪再横,也不能当众对李婶大呼小叫。

    自他被孟长卿伤了根本,李家接班人的权利就彻彻底底到了李锦泽手中,李锦泽与他争斗多年,自不会管他死活。甚至蔡家朝他们家退亲后,外头还有是因他侵犯了未来弟媳的流言。他的仇,他的父母更以“大局为重”给挡了回去,他就是再憋屈再窝囊,如今也得忍着。

    说到底,孟家,他就没有惹得起的底气。

    李家豪看向他带来的人,压着怒火:“你没付货款?”

    负责买丝的人难堪点头,说:“她们拦着车……”

    他的理由没说完,李家豪便恼羞成怒一脚踹他腿上:“行了!为了这点东西让我亲自来一趟,你可真行!”

    说完话,李家豪转身即走,跟他来的人,除了个车夫外,也都跟着他走了。负责买卖那人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简直有苦说不出。

    沈烟寒高提的一颗心终于回落至原处。

    木槿适时道:“搬罢。”

    几人便和她一起迅速去搬下牛车上的蚕丝。

    说是搬一半,实则李婶和齐婶她们本也对几人卖丝行为梗着一股子火气,在搬完约莫一半之后,都默契地根本没停手。

    孟婶见状连忙高吼制止:“够了够了,够一半了!停下!够了!”

    齐婶恨她一眼,双手更是麻利地又继续往下提了几大袋。

    待离村口最近的李婶回家拿了称,称了沈烟寒的蚕丝重量后,李家出力没讨到半分好的那人当着孟婶几人的面点了钱,递给孟婶,不耐道:“货款都在这儿,你们自个分。”

    说完,也不再搭理谁,黑着脸叫上车夫,赶着牛车便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李家的人一走,余下四人就朝孟婶围了上来要分钱。这几人原本卖的丝数量就不同,又被沈烟寒拿了一部分下来,都是农妇不会算数,一时就算不明白谁家该得多少钱财,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

    沈烟寒漠然看了一会。

    等木槿她们将自个的丝往齐家牛车上搬好,她便拿着算好的钱走到王婶身边,平和道:“王婶,这些是方才搬下来的丝的钱,您清点清点,看看差不差数。”

    前一波的钱还没分成功,这又来了一波,加之沈烟寒没说具体数目,李婶几人一时也算不清沈烟寒给的是不是对的数。

    王婶拿着沈烟寒的钱,眼中明显有些发懵。

    这时一旁的齐婶冷嗤一声,补了句:“沈娘子哪回不是只有给多的。”

    言外之意是沈烟寒根本不会诓骗她们,加上李家人这会也已经走了,她们的丝不卖给沈烟寒便只能囤手里,王婶生出“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觉悟,连忙朝沈烟寒道:“对的,对的。”

    孟婶不服气,拉一把王婶,道:“你不点清楚就知数对了?”

    王婶尴尬:“这……”

    沈烟寒依旧很平静:“若是有差数,王婶你与李婶子说,我会留些钱给她,她补给您。”

    王婶立刻:“成!”

    孟婶嘟哝了句:“这还差不多。”

    沈烟寒没再说什么,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几人一眼。

    临离开清水村前,沈烟寒拉过李婶和齐婶悄声说了会话,讲明了要朝现在养蚕的人家要个画押凭证的想法,二位婶子连连点头,赞同她:“咱们早该这么办了,无凭无据的,你看这些人一反悔就反悔了,真不是办法。”

    这事也算妥善处理,比预料中的结果更好些,沈烟寒心中略安,打道回临安府。

    离开时,卖丝的那几人依旧争论着钱财,其中孟婶有一副很是洪亮的嗓子,沈烟寒听到她们的声音,心中觉得疲惫不堪。

    木槿敏锐地察觉到她面色不佳,问她:“娘子怎么了?”

    沈烟寒张了张嘴,想说她如今明白,当年村里议论她娘齐蕴的流言,该是率先从孟婶处传出来的,可转念一想,害她娘的始作俑者是温蓉又不是那孟婶,便摇头说:“身子有些疲乏。”

    近日她确实在起早贪黑操心生意,眼下又已入夜,木槿没作他想,宽慰道:“那娘子回府后直接歇息。”

    沈烟寒心道还要回去对账呢,得先确定哪些订单得延期交货,方便后续去与客人沟通。再则,经此一事,李家的后续供货想必会彻底中断,她也不能将全数希望放在清水村一处,她还得想办法找外地的供货商,得写信给舅舅们和姨母。

    ——可这些话要说出来,木槿就一定会留下来陪着她熬夜,如此,便会耽误她回家准备母亲的寿辰了。

    自个没有母亲可以祝寿,难不成就要剥夺别人孝敬的权利?

    沈烟寒笑一笑,道:“嗯,回去便歇息。”

    趁木槿看穿她的伪装前,她迅速将话题引到木槿的母亲身上:“你娘寿辰,你外嫁的大姐二姐她们可回来了?”

    木槿果然被她转移了注意力,提到亲人,话匣子便随之打开:“大姐昨儿个已经回来了,二姐还在路上。二姐才生了三儿子,满月后出发的,就晚了些,但也就是这几日便到……”

    沈烟寒看她神色生动地说着自家姊妹,眼中流露着无与伦比的温情,羡慕之外,不免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和睦的家庭,仿佛都是别人的。

    *

    她们到达临安府城时已是子时。

    行了一段路,沈烟寒道:“木槿,将火把分给我一些便好,你快回家罢。”

    木槿却不放心:“娘子,我还是先送你回去。”

    沈烟寒坚持:“不必了,你快回去,莫让家里人再久等了。”

    她话语强势,城中治安确实也良好,入夜后四处不时有巡查的官差,木槿想了想,分了一半火把给她。

    与木槿分别后,沈烟寒往自己的铺子方向走。

    大周朝廷不设宵禁,秋收后临安府内还开设了诸多用于城外百姓进城来交易的市集,此刻市集早就散了,街旁的灯火也熄得差不多,但火把的光照下,可见街上散落着瓜果蔬菜的碎粒、装吃食的油纸,可以想象得到这里白日是怎样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也不知是今日被人辜负的经历让她受挫,还是贴身女使温馨的家庭惹她羡慕,亦或是眼前狂欢后的宁静场景让她备觉孤独,独自坚强已久的沈娘子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渐渐红了眼眶。

    她形单影只地走在万径人踪灭的街头,火光将她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削瘦的肩,随着火光跳跃,在静夜中轻轻地颤。

    *

    听风茶楼二楼,独坐窗边的郎君往喉中灌了一口酒,视线无意间投向窗外无尽夜色时,见到的,便是心心念念的小娘子红透着双眼,一副失魂落魄模样。

    秦月淮眼神一凛,即刻丢下杯盏起身。

    “皎皎,你发生了何事?”

    三两步迈到沈烟寒跟前,秦月淮抓着沈烟寒的胳膊,话问的急切,同时眼睛上下打量她一身,所幸她一身规整,他的心才稍安了些。

    熟悉的声音蓦地入耳,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沈烟寒一愣。

    抬头,通过泪水模糊了的视线看,见果真是他,她顿了几息,抿紧了嘴,从他手中往外扯自己的胳膊。

    可她的力量本就不如他,加之今日足足劳累了大半日滴水未进,这会又哪能抵抗得了这个郎君?

    沈烟寒心中的委屈顿时被无限放大,被人砸开情绪的闸门般,泪便决堤:“连你也欺负我!”

    秦月淮胸口发闷发慌,仿佛有数根尖针正绵绵密密地往他心上在扎,他连忙放开手。

    “我哪敢欺负你啊。”

    沈烟寒强忍不得,只管泪落如雨。

    秦月淮心疼地皱紧眉头,伸手想去揩她的金豆子,沈烟寒一巴掌拍他手上,不要他靠近。秦月淮只得歇了动作。

    “莫哭了。”

    “眼睛都肿成桃了。”

    “怎么还哭呢?”

    “再哭,我都想吃了。”

    终于,在秦月淮越来越不正经的逗趣中,沈烟寒的抽噎渐消。

    她抬袖抹了泪,瞪他:“真不要脸。”

    见她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秦月淮这才又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与我说一说,成么?”

    实际上说穿了,她遭遇的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只不过本是自己消化着情绪,被他撞见,他一问,她反而独自消化不下去罢了。毕竟,正伤心着的人,最怕的就是别人的安慰。

    她不答他。

    见她倔性依旧,丝毫不肯在他跟前示弱,他太明白,她还是始终防着他,秦月淮无奈地:“皎皎……”

    沈烟寒一言不发。

    秦月淮伸手,将她手中火把接过,见她这回没拒绝,便在一旁将火把熄灭,又走回来站在她跟前。

    沈烟寒这会已经敛住了情绪,这才有心思关注别的,深秋寒夜,看着这人一身单薄的衣裳出现在这里,身上还有酒味,她脑中有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闪过,心便陡跳了一下。

    她问他:“你在这里做甚?”

    秦月淮答得极快:“等你。”

    “你等我做甚?”

    这回,秦月淮答得不仅快,还很真诚:“许久没见你,着实想你。”

    天知道,秦七郎隐忍多年的克制习惯,在沈烟寒跟前如何就这么不堪一击,如今表爱的直白话他可谓信手拈来。

    一丝自嘲在心底闪过,秦月淮也顾不得自己在沈娘子跟前那所剩不多的自我形象,还有那不值一提的自尊心了,久别重逢,他对沈烟寒扬出一抹和煦的笑容。

    秦七郎眉眼清隽、气质如兰,皮相本就绝佳,再温和且含情脉脉地看着人时,就如展开着一张巨大又密实的网,轻而易举就能罩住人的魂魄。

    沈烟寒被晃了下眼。

    相处时日良久,这样的熟悉画面刺激得他们在一起时的各种回忆霎时在脑中一下迸发,分明是美好的,却因欺骗而变得不同。

    对这个郎君,沈娘子分明在难以抗拒的边缘,却又心不甘。

    沈烟寒刚敛住的低落卷土重来,她也不知今日这是怎么了,情绪高低起伏,一会就是一个样。

    秦月淮见她一下变脸,是真的急了:“怎么了?”

    沈烟寒冷漠地:“齐学士,你醉酒了。”

    她话毕就抬步,秦月淮在她跟前一挡:“我没醉,我当真日日在此处等你。”

    沈烟寒看一眼他,又看一眼他身后的听风茶楼,讽刺他:“你难道不是日日在此饮酒寻乐?”

    秦月淮便解释:“这听风茶楼其实是——”

    “莫说了。”沈烟寒一下打断:“不必与我讲这些。”

    只她口中再是冷漠,饥肠辘辘半晌,身子到底没嘴那么坚强,提到茶楼,不可自抑地又想起这楼中美食,口涎就不住往外冒,腹中更是不争气地“咕——”了一大声。

    这一声,在静夜里属实震耳欲聋。

    沈烟寒蜷缩起脚趾,对自己恨铁不成钢。

    秦月淮也没料到听到这声,看着沈烟寒红透的耳尖,顾及她脸面没问别的,只道:“进去吃些饭罢。”

    若他不在此处,她或许还会进门吃饭,可有他在,沈烟寒只想躲他。

    她一言不发,抬步绕过他人,兀自往自己的铺子去,利落拿出钥匙打开门锁,推门而入。

    门一关,那道倩影彻底在眼前消失。

    周遭寂静无声,秦月淮看着那道紧闭着的、仿佛他永远也再迈不进的门,眼眸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