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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中历来纯粹、看他带亮光的小娘子,此刻带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凉。
秦月淮察觉出沈烟寒异常冷淡的情绪,抬眸凝视她,眸中有他对她独有的柔色,他似乎拿她没办法地叹了口气,语气无奈道:“皎皎,你莫开这种玩笑。”
沈烟寒与他对视。
他坐姿依旧如往常那样笔直,绯色衣裳将他如脂玉的肌肤衬托得愈发白皙润泽,她不合时宜地想,若是他与她行亲迎礼的话,礼服也会是这样的鲜艳色,他若是再吃些喜酒,双颊染上一层红晕……其实很好看。
从长相来说,这个郎君依旧是很顺眼的那个模样。
即使这会眼角、下颚上多出的几个疤,不止没将他的容姿变淡,反而加了一点他身上原本没有的轻佻与野性。
然沈烟寒心中了然,越迷人的外表,有时候,越具有欺骗性。
往前她有多么对他不设防,如今,她就对他有多么不信任。
她一双美目盯着秦月淮,眉尾轻抬,一脸傲慢色,“谁跟你玩笑?这里头的,千真万确不是你的孩子。你莫要平白无故说这些话,白白毁我清誉。”
秦月淮一愣,然后神色收紧。
他很明白,自个无故离开这些时日,又毫无消息传回来,沈烟寒生他的气,不想搭理他,故意说些难听的话,皆在情理之中。
他可以理解,可以解释,可以哄她。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手去捉她,想拉进二人距离,“皎皎……”
可沈小娘子一下往后抽手,避他如蛇蝎,“齐状元,请你自重!”
秦月淮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中。
他听沈烟寒紧接着就开口赶人:“深更半夜擅闯他人闺房,实在不是在朝为官之人该有的做派。但我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今日权当齐状元一朝得志,饮酒过度,失了辨别能力,误闯了蔽所,我不予计较,还请你速速离开,往后也再莫要这般失了分寸。”
盛夏闷热,尤其在闭紧了门窗的屋中。
与沈烟寒穿着轻薄的睡衣不同,秦月淮一身新官服层层叠叠、规规整整,今日不止顶着烈日游街,后又被高宗召见赏晚宴,一日下来后背俨然已经历了几轮汗湿。
他急着见沈烟寒,从宴上下来就直奔至沈府,一路着急,又有几杯御赐烈酒在腹中,几厢作用下,他额间已渗出了密密汗粒。
然而,此时,这些不适皆没引起这位一向爱整洁的郎君分毫注意。
沈烟寒如此冷落他,不止不听他解释,反而才见面就赶他走,秦月淮心里只觉有一瓢冷水兜头而下。
他微蹙眉宇,声音低沉:“你当真想我此刻走?”
沈烟寒被他无比认真的语气搞得心神一荡:她真想他这会走么?她的质问,还问不问了?
她面上依旧没有好脸色。
她微微抬着消瘦得有些尖锐弧度的下巴,声音淡漠:“你深更半夜出现在我这,一出现就让我打发掉我的女使,难道,不是因不能正大光明现身在人跟前么?”
她继而毫不留情面,讽刺他:“也是,新科状元乃为天下学子的表率,应该没有瑕疵,应该品德高洁,又怎能让人知晓,曾于落魄时,在别人跟前委曲求全到要假借成婚来活命呢?这样的脸,齐状元丢不起,钦点你为榜首的官家也丢不起。”
“这不正是你今日当街不与我相认的原因?”
她字字珠玑,至少在面上,从容平静。
秦月淮从未有当下这般,期待沈烟寒没有这般伶牙俐齿,没有这般理性。
她冷静得,让人觉得,她不像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娘子。
这让秦月淮心生怜惜。
他往前正是不愿让她如此,不想破坏她心中那份纯粹,不想破坏她那份对别人毫无条件的信任。
他漆黑如墨的眼睛看着沈烟寒,眼中有因连日疲惫而来的丝丝红血丝。
外人看他今日鲜衣怒马、风头无两,但他深知,入仕仅仅才是第一步,他的前路必定充满坎坷,充满未知,漫长而艰难。
正因起步维艰,又好不容易换了身份迈出去第一步,不过是金榜题名,还没被拜官,真正的权势还未到手,想救的人还无能力去救,要护的人亦没有本事去护,他才不得不愈加小心翼翼。
他不能留有把柄,任人攻击。
他不能携带着作为秦月淮时的历史,让一直在追查、追杀他的人有机可乘。
沈烟寒所言不差,这便是他不能与她相认的原因。
他如今是齐宴。
也只能是齐宴。
可她今日当街那样问他,他便知,他必须要立刻来这一趟了,即使他来有温蓉所在的沈府,已是冒着极大的风险。
秦月淮深吐一口气,打算跟他心之所挂的小娘子一一坦白:“皎皎,事情并非是你想的那样。”
沈烟寒并未打断他,她起身,往一旁的柜子走去。
秦月淮以为她这是无声默许,便冲她的侧颜笑了一下,认真:“我不能光明正大出现,是有原因的——”
但他没料到,他刚开了个头,沈烟寒就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张纸,刷地展开,隔着两步距离,打断他的话,一字一句问:“这婚书上的‘秦月淮’三字,可是你的真实姓名?”
秦月淮一愣。
沈烟寒不耐地:“你回答我。”
迎着沈烟寒一双明亮清澈的眸子逼视的视线,秦月淮咽了下嗓子,艰难地说:“……不是。”
沈烟寒面色一沉。心头的诸多猜测此刻被证实,没有让她如释重负,只让她再一次体会到了自己对他的自作多情。
秦月淮站起身靠近她,站去了她跟前,可这样亲近她的动作没起到任何作用。
沈烟寒后退一步,仰脸又问:“生辰八字,亦是假的?”
秦月淮身子一僵。
却不得不点头承认。
秦月淮已明显看出沈烟寒脸上的失魂落魄,他心头骤然紧住,低声认真道:“我本不叫秦月淮,真实姓名乃是秦愉,永安二十年生人,我之所以隐姓埋名,是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沈烟寒扯了扯嘴角,明显不信他。
“这个原因,在你与我同床共枕数月的日子里,抽不出一日来说?”
她狠狠咬重“同床共枕”几字,其中愤慨不言而喻。
以如今将女子贞洁看得堪比性命的社会风气,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娘子被人“骗婚”,确实是不能被原谅的恶行。
事到如今,秦月淮恨不得将自己的身家背景全数抖出来,如果可以,甚至剖开一颗心,摊开给心爱之人看。
他诚挚道:“我并非是存心要一直瞒着你,我也曾想朝你一一明说,可往前总有让我顾忌的事由,每次要同你坦白之时,总是有些别的事情发生,所以此事才会被一拖再拖。”
他温柔地看着她,声音有不被人信任的无奈:“皎皎,我对你的心思究竟如何,你有感觉的,不是么?”
“纵然我姓名为假,可我对你的心意天地可鉴。”
他说着话,往沈烟寒跟前去,想拉进沈烟寒与他的距离。
沈烟寒避着他,一径后退。
地上投下两个拉长的影子,一个往前走,一人往后躲。像极了二人的关系,此消时,彼长。
柜子本就在沈烟寒房间靠近角落处,没退两步,她脚后跟被绊,一个踉跄,后背便抵到了近处的床柱上。
秦月淮一紧张,伸手就拉住她的胳膊,提醒她:“当心!后方是脚踏,莫跌倒了。”
帐子上的流苏吊坠被撞得摇摇晃晃。
咫尺之距,好生暧昧。
灯影在晃,秦月淮因担忧她而身子前倾,一手支在床柱上,随他开口与呼吸,口中热息拂在她光生生的颈窝间,沈烟寒头皮一下发麻。
偏秦月淮又问她:“后背可硌疼了?”
“可有不适?”
二人呼吸可闻,鼻尖有他身上独有的味道,他看她的眼神柔得出水,一句接一句她曾听过的话入耳,恍惚间,沈烟寒觉得似乎回到往前,那些他推她至墙壁等处,不让她落地的不忍细想的场面。
“这样我背疼啊!”
“这下可好些?”
“唔……”
“……这会可有不适?可要我缓一些?”
“闭嘴!”
“……”
沈烟寒双颊发烫,心头猛烈地跳,猛烈地跳。
这个时候,她在质问这个满口谎言的郎君,怎还能如此心猿意马?
色令智昏!
太过愚蠢!
沈烟寒懊恼自己的不争气,面色难堪地闭了闭眼睛。
人与人的情绪并不相通。
比之沈烟寒的心猿意马,秦月淮的想法便单纯多了。
于他而言,沈烟寒怀着他的子嗣,他忧心她忽然撞上硬物的身子,一颗心只是简简单单想关怀她。
见沈烟寒闭目,脸色是一阵红一阵白,他皱眉:“皎皎?撞到哪了?”
而沈烟寒为了掩饰自己的难堪,忽然睁开眼,猛地推他胸膛一把,将秦月淮推离了她跟前。
秦月淮踉跄一下,看她倔强地仰着脸,扬着声音朝他:“我们的婚事对你来说,不过是彼时的权宜之计罢了!就是别的小娘子救了你,要你同她成婚,你敢说,你不会做同样的选择?你怎好意思与我谈真心?你的所谓真心,不就是将计就计?”
秦月淮:“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未想过成婚,婚姻于我而言,是累赘,是负担。即便……即便就是如你所说,是他人救的我,我答应成婚,亦不会当真动心。皎皎,我这里,只有你。”
他手点心口,眼眸深邃。
沈烟寒并没被他的真诚相待说服。
她毫不退让,冷淡着神色,当着秦月淮的面撕掉那一纸“婚书”,“多说无益,我只知你我的婚书不作数,婚姻亦不作数,我并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
秦月淮叹息一声,他指着她的腹部,开始从别处入手:“皎皎,你还怀有我的子嗣,我们怎么能做到没有瓜葛?”
沈烟寒一呆。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怀着身孕”。
继而心里一酸。
子嗣……
他还好意思与她谈子嗣?
他处心积虑,一边享受着她为了怀孕在床笫之间对他百般顺从,一边还狠心将她的努力白白付诸东流。
“皎皎,你放心,我定会对你们母子负责。”见她不语,秦月淮趁机道,他轻轻将手放在沈烟寒隆起的腹部上,又承诺:“不论我是何身份,我都是你的郎君。”
沈烟寒抓住他落在她腹上的手,用秋水盈盈的眼睛盯着他,“你真心甘情愿养别人的孩子?”
秦月淮凝住神色,开始头痛。
他虽前些年落魄,却没改掉眼高于顶的本色,从不屑于同女子纠缠,更难去容忍她们那些喜怒无常的小性子。即使借住章府中,章漫漫多次哭闹,他向来都是视若无睹。
也就是遇到沈烟寒,与她成婚后,在她一人跟前低声下气,脾气渐没。
可再好的脾气,也经不住听到心爱之人说怀了别人的子嗣。
他没那般大度。
可他毕竟理亏。
秦月淮清了清嗓子,问沈烟寒:“不是我的,是谁的?”
这话一出,沈烟寒抬眸,对上了秦月淮幽邃沉静如海的双眸,心头一下打鼓。
正当她绞尽脑汁,要给腹中孩子找个爹时,外头一阵脚步声响起,传来沈固辞和温蓉的声音:“皎皎,你可有事?”
“大姑娘,你没事罢?”
不速之客忽来,沈烟寒脸色一变,拉着秦月淮,一把将他推到了床上。
在沈固辞推门而进时,沈烟寒一下拍掉了帐子上的勾子,掀开被子挤了进去。
秦月淮看着她利落干净的动作,看着她坐在床沿上来时,瘪下一道长长的褶皱的肚子,呼吸一窒。
“快躺下!”沈烟寒压低声音命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