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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帐中都是李玹的心腹,几乎他一下令,后方的黑衣护卫就上前,将跪在地上的裴椹按住,双臂反剪在身后。
裴椹额发上还滴着水,脸色因寒冷变得苍白,竟不反抗,仿佛任凭处置。
李玹唇边冷笑愈甚,道:“把他带下去,严加看守。”
护卫不知发生了什么,只严格执行命令。
帐外,正焦急等待的一众文臣武将和杨元羿见裴椹忽然被押出来,脸色顿时一变。
尤其杨元羿,急忙上前问:“这是怎么回事?俭之,主公他为何……”
裴椹青白的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杨元羿见状,急忙又问押着他的护卫:“两位兄弟,不知我们裴将军犯了什么事,要被如此对待?主公可有说什么?”
护卫们对视一眼,自然不敢多言。
况且他们刚才站在营帐门口位置,确实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李玹看了一会儿小殿下,忽然就生气了。
他们跟随李玹这么久,还没见从没见主公如此动怒过。只怕裴将军是真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而且跟小殿下有关。
但李玹此刻正在怒头上,即便猜到,他们也不敢多说。
眼看几人押着裴椹继续往别的军帐走,而且看样子,还要拿绳子绑起来,杨元羿急得不行。
裴椹这时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低沉:“没事,是我犯了错事,主公秉公处理。你不可去找主公求情,也压着军中人,让他们不可造次,无论……我发生什么。”
杨元羿一僵,心中“咯噔”一下,暗想:到底是发生了何等大事,竟这么严重?
旁边,李玹手下的一些将领也是茫然,一些文臣谋士则十分焦急。
裴椹手握重兵,又牵动并州、雍州,无论他犯了什么事,主公也不能这么冲动就把人抓了啊。
何况对方还刚帮忙打败朱友君,与陆骘、小殿下他们一起拿下司、兖、青三州。如此战功,转眼就被抓,只怕有人会生出“鸟尽弓藏”之感。
何况裴椹还有十几万并州军与他们同行,万一这些并州军得知裴椹出事,压不住,闹出哗变,可如何是好?
眼下好就好在,方才裴椹叮嘱杨元羿那番话,明显也是担心会出现这种情况的意思。也就是说,裴椹还是心向义军的,至少目前他不希望并州军为他闹事。
几名文臣谋士悬着的心稍松几分,抹了抹额上的虚汗,赶紧找到正茫然的杨元羿,劝道:“杨少将军,此事发生突然,我们都不知主公为何动怒,还请少将军回去好好安抚诸位并州将领,切勿一时不理智,生出乱子,于国于己都不是好事,裴将军想必也不愿看见这一幕。”
杨元羿声音干哑:“我自是知道,但俭之他……”
“少将军放心,我等这就去求见主公,问问是怎么回事。另外天气寒冷,裴将军衣服都是湿的,少将军还是快命人拿些干衣服,给裴将军先换上。”另一名谋士文松泉道。
杨元羿心知只能暂时如此,哑声道:“那就有劳几位大人了。”
眼下情况不明,自己又不好去见李玹,只能请李玹的心腹臣属先帮忙探明情况,周旋一二。
其实小殿下要是没昏迷就好了,要是他还醒着,定不会让李玹把裴椹绑了。而且有小殿下在,即便李玹动怒,相信也能被劝下来。
哪怕小殿下没醒,陆骘在也行啊,他也比自己适合去求情说话,唉。
杨元羿心中长叹,匆匆先回去帮裴椹拿衣服。
并州军中几名将领听说裴椹被李玹派人拿下,一见他,果然都上来询问。杨元羿只得赶紧又安抚,让他们稍安勿躁,先静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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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暖热的营帐中,李玹抬手给已经换上干净衣服的李禅秀掖好被子,眉间笼着一股阴郁。
方才让人给李禅秀换衣衣时,他无意间又看见两眼,对方单薄的背上也遍布痕迹,腰间的指印更是骇人。李玹攥紧的手险些将佛珠捏碎,裴椹简直……简直是畜生!
他极力控制着情绪,才没当场去将对方砍了。此刻看着深深陷在被褥间,脸色苍白,眉心紧拢的李禅秀,他又一阵心疼和苦涩。
那天清晨,李禅秀也这样虚弱躺在床上,他竟没察觉异样,还当着裴椹的面,让对方好好休息。甚至后来还与裴椹一同到外面,继续商谈军务。
李玹想起那一幕,心底就克制不住怒火。修了十八年的佛,在毕生仇人李懋面前都没失态的他,此刻却完全维持不了平和。
这是他精心养大,相依为命,视若珍宝的孩子。在被圈禁的那些年,在无数个抬头只能看见高墙,要将人逼疯的安静岁月里,是这个孩子让他生出支撑下去的力量。
因为无论多艰难,总还有一个比他更可怜、可脆弱的生命,需要他去照顾。若他也不在了,这个可怜的小生命该何去何从?
他就这样靠着这个信念,一天天撑下来,看着孩子慢慢长大,从此父子相依为命,他也有了可以说话的人。
他疼惜怜悯这个孩子,曾发誓若有一天真能离开圈禁他的地方,定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留给这个孩子。
这是他李玹的儿子,如此优秀,该当如此。
可他不曾想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看不见的地方,他花费无数心血才小心养大、幼时就算磕破一根手指头,都让他心疼不已的孩子,竟被人如此对待。
看到那些痕迹时,李玹简直想当场杀人的心都有。不知是怎样的理智,又或是念了十八年的佛经到底起了些微小作用,才让他生生忍住,只将人暂时押下。
押送裴椹的黑衣护卫很快回来,跪在帐门处恭敬回话。
听完裴椹叮嘱杨元羿的那番话,李玹冷笑:“他倒是自觉。”又或说是自信。
以为自己真不敢动他?
黑衣护卫跪在帐门口低垂着头,一句不敢言。
李玹今日冷笑的次数,比他从圈禁的地方出来后的这一年多都多。
但想到方才文松泉等文臣谋士的嘱托,护卫咬咬牙,还是硬着头皮道:“主上,文大人他们请见。”
李玹沉下神色,不需想也知道他们此刻求见,要说什么。
“不见。”他声音微冷道。
护卫不敢多言,安静地仍跪着。
李玹收回视线,又看向榻上昏迷的李禅秀,很快抬手扣住他的脉门,一边把脉,一边目光寸寸掠过他苍白俊秀的脸,难掩心疼。
那天自己就在身旁,蝉奴儿为何也帮裴椹瞒着?受了委屈,为何不与自己这个当父亲的说?
是觉得父亲保护不了他?还是……另有原因?
但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总归不可能是心甘情愿。
李玹闭了闭眼,忽然想起在长安昭阳殿的那个傍晚,血色残阳透过窗格照进殿内,照在跪在蒲团上的他和李禅秀身上。
那时这孩子担忧他这个父亲,笨拙地安慰他,说会为他报仇,会为他抓到老皇帝李懋,让李懋跪在皇陵磕头忏悔。
而如今,这孩子确实也做到了,李懋已经被他下令押回洛阳。但这其中,裴椹出了至少一半的力。
他忽然又想起,裴椹当初忽然投靠义军的事。
裴家从老燕王开始,就效忠李懋父子,老燕王是李懋提拔,裴椹是李桢的好友,还欠李桢救命之恩。
何况裴椹手握十几万并州军,又与雍州的张伯谦同气连枝,还打下了长安,在当时那种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为何会忽然投靠尚弱小的义军?
彼时李禅秀说是自己用大义说服了裴椹,而自己因为知道老皇帝李懋待裴家并没有世人以为的那么好,加上一直以为裴椹和他爷爷一样,都是心怀大义之人,就真信了。
或者说,是他太信任李禅秀了。因为是李禅秀说的,所以这话在他耳中,可信度就比旁人说出来要高许多。
毕竟在他眼中,他的蝉奴儿这般优秀,能招揽到陆骘、赵律等人才,就是再招揽到一个裴椹,也不甚稀奇。
他的儿子本来就该这么耀眼。
可他忽略了一点,他的儿子还有一张……会引来豺狼的好样貌。
陆骘和赵律都是身处低谷和困境,才被蝉奴儿成功招揽。裴椹又凭什么呢?
是不是为了招揽他,蝉奴儿付出了什么?所以才为他隐瞒,乃至……心甘情愿?
李玹死死攥紧手,掌心被指甲刺痛出血。
他一直不想将自己的仇恨加诸到儿子身上,但蝉奴儿自出生就生活在自己身边,又怎会不知他的痛苦?
莫非是这傻孩子,这傻孩子……
李玹心中轻颤,攥紧的手骤松,片刻后,近乎发抖地碰了碰李禅秀发烫的光洁额头。
忽然,他转过头,对仍跪在身后的护卫寒声道:“把禅秀身边的护卫、将领,都叫来。”
护卫闻言,忙低声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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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帐外,正焦急等待的文松泉等文臣谋士见护卫出来,急忙上前。下一刻,却听闻李玹不见他们,心顿时又一沉。
连他们都不见,主公只怕真气得不轻?
“这位小兄弟,主公他……心情如何?”见状,文松泉忙打听。
护卫摇头,但见这几位大人实在心焦,转头看一眼帐门,咬咬牙,终于压低声音告知:“主上心情十分不好,诸位大人还是不要在此时求见了,过阵时间再来吧。”
说完拱拱手,便要赶去办李玹吩咐的事。
文松泉等人一听,心顿时更沉。
“这位小兄弟,主上如此动怒,可是跟裴将军有关?”一名文臣又拉住其中一人问。
被拉住的护卫不敢多言,只含糊点点头,就赶紧离去。
文臣谋士们互相对视一眼,心中更加不安。
文松泉想了想后,急忙转身去寻杨元羿。
杨元羿刚给裴椹送过衣服,心情沉重出来,见文大人来找自己,以为有好消息,急忙上前问:“大人,可是见过主公了?可知我们裴将军为何忽然被看押?”
文松泉神色凝重,摇了摇头,问他:“你方才去见裴将军,将军也没说?”
杨元羿叹一声,难掩焦急:“俭之也一言不发,问什么他都不说,只说是他的过错,让我好好看着并州军。”
文松泉捋了捋须,见他焦急,反劝道:“眼下急也无用,主公能让你去见裴将军,想必……”暂没有杀他之心。
但这话怎好真说出来?文松泉含糊一下,道:“……想必事情还不严重,杨少将军且先宽心。”
只是语气一顿,他又道:“不过主公此次动怒,确实也跟裴将军有关,眼下我们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主公不愿见我等,裴将军也不说……我看,杨少将军你还是快写信给燕王殿下,请他去找太傅来为裴将军说情。我同时也修书一封给太傅,将此事详细告知。”
无论如何,裴椹决计不能出事,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文松泉不知李玹此刻在想什么,只担心万一处理不好,并州军闹出哗变,于主公的安危和大局都没有好处。
但他在追随李玹之前,只是个普通的寒门士人,在魏太傅那说不上什么话。让杨元羿给燕王修书,也是想借燕王的面,说动太傅。
何况裴椹是燕王的亲生儿子,对方必不会不管。
“对了,此事先不要告知并州、雍州方面。少将军且先放心,我看主公应该只是一时动怒,不会伤害裴将军。”文松泉又安抚杨元羿。
杨元羿明白他的用意,只是神情有些复杂。
他确实没有将事情告诉并州、雍州方面的打算,但并不是被文松泉安抚住了,而是裴椹让他不要那么做。
何况还没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宜那么做。既然已经加入义军,谁也不想没事就反叛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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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帐内,李禅秀单薄的身体陷在被褥间,眉心紧皱,苍白的面容像在忍受什么痛苦。
李玹把完脉后,将他的手放回被中,又轻轻抚平他的眉。
伊浔、张虎等人很快被请到营帐内,依次跪下。
李玹帮李禅秀掖好被角后,转身,审视看他们片刻,挥挥手,让护卫们先退下。
“禅秀和裴椹的事,你们何时知道的,都清楚多少?”他开门见山,直截了当问。
虞兴凡等护卫、将领听完,神情茫然不解,唯有张虎和伊浔不明显地僵了一下,紧紧低着头。
李玹目光一顿,道:“其他人出去,伊浔和……”
他不知张虎叫什么,想了想道:“……和最右边的这个人留下。”
虞兴凡等人不明所以,带着满腹疑问退下。很快,帐内只剩伊浔和张虎两人跪着。
李玹一言不发,缓缓转动手中佛珠,目光沉沉注视他们。
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久,伊浔和张虎的心也忍不住越提越紧。
忽然,李玹看着伊浔,不疾不徐开口:“伊浔,你也要瞒着叔父吗?”
他曾和伊浔的父亲结拜,按理,伊浔确实应该称他一声叔父。
但伊浔听着他平静话语,身体反而微微轻颤,片刻,额头轻抵地面,紧声道:“非是属下有意要瞒主公,而是、而是殿下交代过,不可将此事告诉主公。”
李玹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道:“你直说无妨,禅秀醒来若怪,一切有我担着。”
伊浔咬紧牙关,还在犹豫。却忽然,李玹身后的李禅秀忽然剧烈颤抖,痛苦呻丨吟。
李玹顿时顾不得其他,忙转身安抚,同时将他的手从被中拿出,欲再把脉。
只是刚触到李禅秀手背皮肤,就感到一阵冰凉。
李玹心中微惊,明白他这是寒毒发作了,可下一刻,李禅秀忽然口吐鲜血,星星点点红溅在他的锦绣华袍。
吐完这一口血,他忽然又颓倒在被褥间,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
李玹僵住,片刻抹去溅在手背的一滴血红,指尖轻颤去探他的鼻息,下一刻,忽然哑声厉声喊:“去请郎中。”
大军行在途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便是能请到郎中,也都是乡野土医,水平可能还不如自学过些许医术的李玹。
李玹只得下令让大军迅速开拔,驻扎到附近县城,同时急命人去洛阳请孙神医。
只是孙神医还没到,燕王就先到了。
他不久前正好亲自押送粮草到司州、兖州地界,刚要回长安,忽然收到杨元羿的信。
得知裴椹突然被李玹命人拿下看押,与被下狱无异,燕王吓得脸都白了,一时顾不得其他,赶紧骑上马,星夜兼程赶来。
一到城中,杨元羿就赶紧来接他,问:“王爷,太傅呢?怎么就您一个人来?”
至少得魏太傅来,才能劝动主公啊。
还有小殿下,不知怎地,落了湖后,竟一直没醒。唉,但凡他醒了,俭之也不至于现在还被关着。
杨元羿起初还没这么担心,可随着时间一天天推移,裴椹仍被关押,李玹又不露面,他简直心急如焚。
燕王抹了抹额头急汗,喘着气道:“太、太傅在长安,离这远,应该还在来的路上。对、对了,你信中说的含糊,也没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俭之为何被看押?”
杨元羿“唉”一声,急道:“就是不知道,才请您和太傅前来啊。”
燕王一听,心凉半截,道:“八成是因为那事。”
说着额上的汗也顾不得擦了,赶紧就要去见李玹。
李玹正在“审问”伊浔和张虎,得知他来,沉默片刻,挥手道:“请燕王进来。”
燕王颤悠悠进厅后,没敢抬头,就先跪下,紧张道:“殿、殿下,听闻您忽然将裴椹看押,不、不知可是他犯了什么罪?”
李玹面无表情,裴椹犯下那种事,受害的又是他儿子,让他如何说得出口?
他一时沉默,燕王却以为,定然就是自己心中猜的那样。
唉,当年老皇帝李懋为夺皇位,以胡人要犯并州为由,让他的父亲老燕王率军前往并州。
当时李玹的外祖沈老将军驻守在雍州,以为老燕王是去帮李懋夺位,从而被老燕王的大军牵制住。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老燕王的举动相当于帮李懋夺得了皇位。毕竟如果不是他的大军牵制,沈老将军当年及时赶到北征军中,见到即将崩逝的太祖的话,后面李懋也许就不会成功。
但老燕王当时并不知道,是在多年后,发现李懋是矫诏夺位,才想通其中关键。
后来老燕王一直愧疚,常在朝中帮太子李玹说话。李玹被圈禁时,他写了无数奏章,上表老皇帝,力保李玹绝不可能谋反。李玹被圈禁那些年,他同样经常上表,请老皇帝放出李玹。
兴许就是这个原因,让裴家才渐渐被老皇帝厌恶。
燕王原本也不知到这些事,他是在父兄都去世后,整理父亲遗物,才知道这些。
所以得知裴椹要投靠义军是,他第一想法就是不行。当年老燕王变相帮老皇帝多了李玹的帝位,李玹若知道,万一报复怎么办?
可裴椹当时早就事先决定好,哪是他能阻止的?后来他见李玹脾气温和,并没因圈禁变得极端,又对自己一家又甚好,便想兴许李玹不知道当年那些事。
既如此,他自然也不敢说出来,平白在李玹和裴椹君臣之间埋下根刺。
但前几日收到杨元羿的信,得知裴椹忽然被看押,他心中就知道糟了,八成是李玹知道老燕王当年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