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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仙佛与卢东来二人客套良久,终于卢东来忍耐不住,率先问道:“顾将军,难道您真不好奇那圣旨里写了什么?”
顾仙佛老老实实答道:“好奇,所以还请卢伴读解惑。”
卢东来被顾仙佛这一手不按常理出牌的出手噎得不轻,缓了片刻才缓过劲来,暗道这个先手自己真是失得不明不白,但表面上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旨意里话语不少,但多是官话空话,想必顾将军也不爱听这些,那贫道就拣重要得说了,一是陛下追加顾相谥号文正,礼加七锡,墓制等同王侯,葬礼由顾将军您全力操办,具体日子需要只会宫里一声儿,陛下会带文武百官前来吊唁;二是陛下给了顾将军您一定天大的官帽子,封您为西凉王,统管凉州所有大小军政事务,授予您绝对的官员任免权限和赋税调整权限,十日内走马上任不得耽搁。”
顾仙佛表情平淡地点点头,并未多加评论。
圣旨的两道旨意,都在顾仙佛的预料之中,唯一出乎他预料的也就一点,宫里那位对自己放权也是大了些,难不成真是要让西凉在自己手里自生自灭了?
祁钺当初让自己拼死也要辞掉这顶帽子,确实是为了自己好,顾仙佛自己也知道,祁钺说那番话是为了自己好,这顶帽子戴上容易摘下难,说不定真如祁钺所言,摘下这顶帽子的同时也会把自己脑袋当做利钱摘下来,可要是一直带着这顶帽子,那就更难受。
此时顾仙佛突然想起来父亲在世时打过的一个很恰当的比喻——大冬天的裹着一件湿棉袄,穿着冷,脱下更冷。
只是顾仙佛注定要让祁钺失望了,从一开始,顾家这对父子都没想着把这顶帽子摘下来。
虽说大乾长安一直把西凉当做后娘养的孩子,但好歹也把西凉当做孩子了不是?尽管有时打骂有时苛责,不顺心的时候也克扣些这个孩子的吃穿用度,但好歹也没饿死这个孩子,若是连顾仙佛也放弃了西凉这块“蛮夷之地”,那西凉可就真从后娘养的孩子,变成没娘养的孩子了。
若想大乾灭亡,除非西凉蛮子先死绝。
这句话,顾仙佛并非只是说说而已啊。
难不成后娘就不是娘了?
卢东来也识趣地没有在这件事上多作纠缠,岔开话题道:“贫道道行浅薄,虽说与顾相一直无缘相见,但对于顾相为人为事却很是钦佩,若是顾将军不嫌弃,顾相葬礼举行之时,贫道愿尽绵薄之力,为顾相做一场法事。”
顾仙佛摇摇头,笑道:“多谢卢伴读美意,只是这事儿就不劳烦卢伴读了。”
卢东来先是一怔,随即才恍然大悟地拍拍自己脑门,连道:“看贫道这不中用的脑子,都忘了大师兄还在长安城里,有大师兄在,哪里轮的上贫道来,哈哈,顾将军不要挂怀,就当贫道说了句昏话便是。”
顾仙佛再次摇头,道:“卢伴读一番好意,顾某又怎会不识抬举,只是卢伴读猜错了,国师虽于我父交好,但是他也不会来做这一场法事。我父亲生前便对于鬼神之说敬而远之,按照父亲意思,去世葬礼都要一切从简,顾某与二弟在葬礼之事上已经违背了父亲意思,若是再在此事上违背父亲意思,顾某真怕父亲今晚便托梦骂我这个不孝子。”
卢东来听顾仙佛说法,大概也懂得了顾相的坚持,轻啄一口茶水后方才笑道:“是贫道唐突了,顾相是一天一地的真豪杰,自然不会在乎这种琐碎小事。其实换个角度想想,按照我龙虎山的说法,首先要自身要用功德才能超度魂灵,这就好比渡人之前要先能渡己,按照顾相这一生的丰功伟绩,除了贫道那已经逝去的师尊,还真找不出有谁能渡得了顾相。”
顾仙佛微微笑道:“所以啊,通往来生的路上,就让我父一个人慢慢走吧,小时候曾听我父抱怨过那么一次,他说他走的太快而这个时代走的太慢,他想慢下来但是又不能慢下来,他怕脚步一放缓就再也走不了这么快了,我父亲曾说过一句最不自谦的话,当然也只是喝醉了之后与我说起过,他说这个世道,是他一个人在拉着这驾叫做历史的马车在走,他有时候真的觉得特别特别累。卢伴读,今日我与你讲这些话,你不要想多了,我只是想与外人说说我那劳碌了一生的父亲,而你今日又来到了我府上,仅此而已并无他意。”
说这段话的时候,顾仙佛眼神有些出神,也难得的不再自称顾某而是称我了。
卢东来一直静静听着,良久之后方才缓缓说道:“顾相这些话,说的不客气,但是某种意义上来说,确是实话,在那乱世之中,是必须用重典的,因顾相死的人很多,但是却更多的人因顾相而活了下来。顾相手中的狼毫划碎了很多人的偏居一隅和很多皇室宗亲眼里的锦绣山河,但同时却也为更多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芸芸众生指明了一条能活命的道路。佛门讲究说若一罗汉死而令天下生,那罗汉不愿死,他便不能死。但是我道教却并非这么认为,虽说小道是道,大道也是道,可若二者皆是道,那又为何有大小之分?世人为何又如此拼命钻营地想舍弃小而得到大,更有甚者想一把手抓住小道另一把手抓住大道,这又能作何解释?所以起码从贫道的角度来看,顾相所做的一切,有对有错,但是从再往高的角度上来看,可以盖棺定论的说,顾相做的是对的。对与错,很重要。”
顾仙佛难得与一初次见面的外人聊得如此投机,索性便说出了一些平常埋在心底的话,伸手轻扣着桌面苦笑道:“可是我父亲说,他原本也以为自己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但是越老了之后想的越多,他老了以后突然有种很强烈的想法,那就是他把这些苦命的众生,从一个牢笼带进了另一个牢笼,就如同诗文中所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一样。可惜最让他难受得是,就算他知道了这一切,自己也改变不了什么,现在越老他脊梁却越弯,背负的东西越多却越身不由己,这种感觉这种人都是他年轻的时候最讨厌的,但是很不幸,这二者他都具有了。”
出人意料的是卢东来却坚决地摇摇头,看着顾仙佛徐徐开口道:“顾将军此言差矣,贫道久居龙虎山之上,虽说有些不通人间世故,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成分在里面,但是有些事情,跳出山中从山顶上看下去,却看得更透彻,要说这个问题还得牵扯到佛教,佛教中有个说法叫做‘有生皆苦’,顾名思义顾将军也该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贫道就不多做解释了,还有个在西凉比较偏门的蛇神教,顾将军应该知道,贫道也接触过,他们虽说上不得台面,但是教宗里有句关于‘原罪’的定义解释也很是新颖,按照他们的解释,人生来便是有罪的,这种罪可能来源于你的前世,可能来源于你本身,但是无论如何你都是带着罪孽来的,你若想走得干净,那这辈子便就得把罪先赎干净。顾将军,想必你也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在大雪崩之下,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是天底下所有的人共同选择了这么一个世道,这便是因;这个世道会把我们塑造成什么样的人,这便是果。一饮一啄皆为定数,这句话还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天底下所有人共同栽下的因,共同犯下的罪,若是让顾相一个人来承担这份罪孽来扛起这方天地,对顾相不公平,对太想念也不公平,若想改变‘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境地,得是所有人一起抬起头来望望天上那块盖子才行。顾相一人便把整个人间的罪孽洗清三分,这份功德,若是称不上无量的话,哪里还有无量的功德?”
顾仙佛靠在椅背上长长出了一口气,双目望着屋顶轻声说道:“卢伴读高屋建瓴,顾某佩服,这些话顾某心里有些大概的想法,但是却说不出来,卢伴读却替我说出来,顾某很是感激,我父亲曾在书房写过一首诗,顾某也不知是我父亲所做还是引用先秦先贤,只是从未对别人说过,卢伴读可一听否?”
卢东来正襟危坐,曰:“可。”
顾仙佛清了清嗓子,徐徐背出这首在心底埋藏了好久的长诗:“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
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
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
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
秦家筑城避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
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
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顾仙佛坐直身子,看向门外的盎然春色,又重复一遍道:“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