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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箱茶叶,半箱泡水,七成受潮。
司饮杜媛在开箱验货发现后,果断协同“微州嫩尖”的商人立即清理。卫茗赶到时,总算救出了一小罐。
“究竟是怎么回事?”杜媛指着那箱泡水的茶叶渣子,厉声质问,“这就是你们杜家对待贡茶的态度?”
杜家人见杜媛发难,一众跪了一地,领头的连声开脱:“司饮大人赎罪,实在是这一路风吹雨打,箱子底不知为何多了枚小洞这才……”边说边不停朝杜媛身后的卫茗挤眼,示意她帮衬。
卫茗假意没看见他的暗示,反而硬声抢在杜媛之前发难:“杜家身为皇商,连个防水的结实箱子都买不起么?还是说……这其中的油水都被你杜城揩了去?”
为首的杜城不料她忽然质疑自己,颤声提醒:“大小姐……你可是杜家……”
“多谢提醒,我的确是半个杜家人。”卫茗一改往日唯唯诺诺的作风,在这一刻挺直了背脊,不经意扬起了下巴,睥睨着跪在地上的杜城:“所以我有权利命令你,一个月之内,务必将这一批损失补上!借口什么的别跟我解释,自己回去跟我姨掰。一个月后,茶在人在,茶若未到,你杜城头一个不在!”
“这……”杜城脸色惨白,软倒在地,头一次对面前这个看着长大的大小姐心生恐惧,赶紧将希望转向司饮杜媛,讨饶道:“杜……杜司饮,咱们都姓杜,几百年前是一家,您可不能丢下小的不管啊……”
杜媛神色莫测地斜了眼身侧的卫茗,盯着杜城沉吟:“卫典饮的处理方式我十分赞同。救起来的茶叶仅够一个月的份额,这一批货,你必须在一个月内补上,否则便是我……也是保不住你的。”
杜城冷汗涔涔,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
“逃走什么的,你尽可以试试……”卫茗不温不淡补了一刀,“试试是被我姨痛骂一顿惨,还是这辈子被朝廷追杀狼狈。”
“草民马上回程!一个月内定然交货!”
“很好,”卫茗满意地点点头,眯眼一笑:“顺带替我跟姨问声好,让她别气坏了身子。”她的姨杜茶薇,正是杜家现任的当家。
杜家上代仅育二女,长女嫁给了一个姓卫的教书先生,次女则挑了大梁,将杜家的茶叶发扬光大。
卫茗犹记得,还未进宫前,曾不止一次目睹她家一向温柔随和的姨训人。
姨说,平日里她只是普普通通的杜家女儿,对家人礼遇,和睦有加,但一旦关系到是非,便得带上面具,拿出魄力,行使自己杜家当家的义务。
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她从未迟疑过。
这是卫茗最崇拜她的一点。
或许就是这份崇拜,才使得她无意识地模仿着她姨的神韵与行事方式,家族常有人笑言,说比起杜家长女,她姨更像她的亲娘。
“卫茗,真令我刮目相看了啊,”事后,司饮杜媛笑叹:“平日里温温顺顺的一妮子,想不到板起脸挺厉害的嘛。”
“让司饮大人见笑了。”卫茗一收方才的戾气,缩肩埋头低声细语:“奴婢仅是深知,如果这会儿不强硬,家里人会耍无赖的。届时不仅不能及时补给,指不准还会被反咬一口,大敲竹杠要补给路费。”
“这也……太无耻了些。”杜媛错愕,“亏得你大义灭亲揭底。”
“奴婢若不揭底,咱整个司饮司都得遭殃不是?”最重要的是,一旦事情闹大,杜家也脱不了关系。
然而,就在二人松了口气,以为事情终于稳住时,安帝陛下的到来打破了平静。
“卫……卫茗,怎么办,我好紧张。”杜媛颤颤巍巍倾倒着开水,水花四溅,撒了一桌。
“大人,您可是咱司饮司最不能紧张的人了。”卫茗抱着茶叶罐子在一旁安慰她,“您也说了,每年奴婢家的新茶到来时,陛下便会亲临司饮司一饮。既然是惯例……”
“可今年的茶叶……如果陛下问起今年的茶叶,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跟他撒谎。我……我不敢……”杜媛乱了手脚,“卫茗,要是陛下不爱我泡的茶该怎么办?我才刚刚升职,我不想……不想就这么被……”
“……”卫茗沉默片刻,缓缓叹了口气,放下茶罐,不动声色从杜媛手里接过撒了大半开水的水壶,轻轻放在桌上,另一手熟练地从罐中抓出四片自家茶叶,洒在茶碗中,入半碗开水,待茶色晕开后倒掉,再入满碗开水,瞬间茶香四溢,浓香一室。
“这大约就是我家茶叶的泡法。”卫茗将茶碗端进托盘,双手托起递给杜媛,“奴婢的茶技师承杜家的当家,虽及不上她老人家一成的手艺,但应付陛下应当是没问题的。”
杜媛忐忑不安地接过托盘,仿佛自我安慰一般道:“嗯……一定,没问题的……”
“司饮大人稳住!”卫茗为她打气:“奴婢等着您升职!”
事实证明,她卫茗的”乌鸦嘴”偶尔也能吐出吉言——杜媛果然升了,却不是六尚局的职位。
那一天之后,宫里少了一位正五品的司饮,多了位正五品的杜才人。
司饮一职一时空缺,整个尚食局的目光顿时全放在了现任典饮的头上,一个个无不是一副羡慕嫉妒恨的眼神,恨不得自己的上司也给皇帝陛下弄走,自己便能顺位而上,坐享其成。
却不知,卫典饮天生没这个一飞升天的福气。
六尚局的新任职书还未下来,杜媛先派人将卫茗唤走了。
“卫茗,该如何是好……”采薇阁内,杜媛慌乱地抓住卫茗的手,神色恍惚,“陛下……陛下喝完茶,忽然像是傻了一样问我茶是谁泡的,语气极其温柔。我、我也就跟着傻了,失口说是我……”
“大……咳,娘娘,冷静……”卫茗不料自己一杯茶闹了这么一出,背脊忽然窜上一股不详的预感:“娘娘,奴婢不会说出去的,您且放心好了……”若因为一杯茶而导致自己被杜才人灭了口,那可得不偿失。
“不……卫茗,我需要你。”杜媛敛眸,恳求道:“你来给我当令侍好不好……我知道你升职不易,令侍才从七品,品级比正七品的典饮稍低,的确委屈了你。但是只要你跟着我,惠人令人指日可待,你相信我!”
卫茗抽了抽嘴角,总算明白了那股不详预感的来源,“娘娘……奴婢是个煞星,不能伺候人,您是知道的……”
杜媛见她婉言拒绝,赶紧声辩:“没关系,我不用你伺候,你就只需陪着我就好……”
“娘娘,容奴婢揣测,”卫茗将前因后果在心头一过,大致明了了杜媛的意图,“娘娘是想让奴婢替娘娘泡茶吗?”
杜媛仿佛被戳破一般神色尴尬,半晌才无奈点点头:“是的……”
“那让奴婢再教娘娘一次泡嫩尖的方法吧。”卫茗急于跳出这个是非漩涡,十分积极:“很好学的。”
“没用的……”杜媛沮丧地摇摇头,“我已经如你上次教的那样为陛下泡过茶,陛下喝完之后很不满,神色不快地摔手而去……卫茗,我虽没想过会成为陛下的女人,但如今我已经走到这步,我便不想老在冷宫中孤独终老,成为这宫里头没用的废物之一。”
“……”卫茗抚额。依着杜媛的语气来看,她这个令侍当定了。
恨只恨她不长记性,四年前为一个姓“百里”的沏了杯茶之后,从此被一坑不起,却不知学乖,一而再再而三挑战百里家的威信。而今又一次手贱泡茶,再次被百里家的男人坑进这后宫中最残酷可怕的纷争中。
“卫茗,我要爬上去,帮我!我会带你爬上去的!”杜媛诚恳励志。
“娘娘……奴婢的终身愿望是刷夜壶到二十三岁出宫……”卫茗诺诺地明志,“向上爬什么的……实非奴婢所愿啊……”
劝说第一重“利诱”不成,杜媛直了直身板起了脸,“卫茗,你家的茶叶出问题,我一直瞒着没有上报,里里外外都是我在兜着。你且想想,若不是你微州嫩尖出问题,我又何必紧张,何必让你替我沏茶,何苦……来这么担惊受怕一遭?”
“……”来了来了,劝说第二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并肩子上吧!
“我左右为你张罗,呵……来事了,你倒好,退了个干净,当真是恩将仇报!”劝说第三重“嘲讽激将”出动。
“……”卫茗埋着头跪在她身前,不吭一声当木头。
“卫茗,我现在不在司饮司了,随时能把微州嫩尖的事报上去,你可以拭目以待。”劝说第四重“威胁”威风猎猎上阵。
卫茗盯着地板不停默念“我什么都没听见,没听见啊没听见”,铁了心地不为所动。
杜媛见此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咬牙横眉叉腰狠狠道:“反正我已经找尚食大人要人了。想来尚食不会因为你一个小小的典饮跟我翻脸,你可以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搬来了。”
“……”劝说失败,直接先斩后奏原来才是真理。
卫茗心知木已成舟,神情木讷起身,朝杜媛屈膝礼了礼,一言不发转身回去收行李。
“卫茗,”身后的杜媛忽然唤住她,冷冷警告:“你我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蚱蜢,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如果我当真沦落到冷宫,我定会拖你陪我一辈子!”
逼急了的狗可以跳墙,逼急了的女人可以心狠手辣。身后的杜媛,已不复往日的温顺。
卫茗斜身,埋着头朝她那方屈膝礼了礼,“奴婢暂且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