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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轩神色冷峻,说:“楚姑娘,请看着我的脸,看看认得我吗?”
楚姑娘抬起眼眸望着他,目光依旧茫然,慕轩启发她说:“去年姑娘跟随令尊自陕西前往山东上任,路经山西,被鞑靼人掳获,后被血狼军救出,血狼军两位军士护送你们父女俩经涞源走水路……”
楚姑娘的眼眸越睁越大,神情越来越讶异,忽然,她抬手指着慕轩惊叫出声:“无命将军!你不是死——”她猛然按住自己的樱唇,眼眸中的惊异之色却丝毫不减少。
慕轩露出微笑,说:“无命将军确实死了,姑娘眼前的只是方慕轩。”
楚姑娘一瞬间眼眸之中充满了泪水,双腿扑通跪倒在地,冲着慕轩磕下头去:“无命——方公子,我爹爹死得冤枉啊——”说完,失声痛哭。
慕轩走过来扶她起来坐下,任凭她大哭,许久,楚姑娘才止住悲声,慕轩递给她一方丝帕拭泪,说:“姑娘既然已经答应替我做百日粗活,那姑娘之事就是慕轩之事,令尊的冤屈,我自会想办法查明。”
楚姑娘再次惊异的抬眸望着他,问:“你相信我爹爹是清白的?”
慕轩郑重的点头,说:“你们父女俩在园中开辟菜地,自种自吃,生活如此清苦,令尊如要贪墨,早就贪了,不必等到今时今日。”
楚姑娘的眼眸中再次蓄满了泪水,却还是追问一句:“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慕轩说:“不瞒姑娘,我们在临清也有弟兄,刚刚接到了他们传来的有关你们父女俩的消息。”
楚姑娘拭干泪水,站起身来,向慕轩盈盈一福,说:“奴婢槿儿见过公子,公子如能为我爹爹洗刷冤屈,槿儿愿一生一世为公子奴婢。”
慕轩坦然受她一礼,说:“令尊之事我自当尽力,不过我还是之前的约定,百日之后,我会还你自由。”
槿儿望着他,眼眸中满是感激,冯清终于有机会插嘴了,问:“楚姑娘,你还有什么亲人吗?我可以托人去联络一下。”
槿儿茫然的摇头,说:“我娘早逝,爹爹从来没说还有什么亲戚。”
——一段日子之后,慕轩才从槿儿口中知道,楚本直是河南襄樊人氏,自幼家境贫寒,托身于当地望族为仆,因为人忠直,深得主人器重,主人到外地任职,哪怕是到陕甘边塞,也一直把他带着,楚本直经历二十年的勤苦劳作,才在主人力荐之下做到陕西行都司经历。槿儿的娘亲阿娜丝佳是异族人,族人被鞑靼人攻掠,死伤惨重,阿娜丝佳逃难至陕西,无意间被楚本直救下,两人就结为夫妇。但阿娜丝佳生下槿儿五年后,因早年的旧伤发作而一病不起,楚本直含辛茹苦,才把爱女拉扯到十八岁。原本楚本直想着让爱女早日终身有托,也免得跟着自己吃苦受累。但因爱女的奇异相貌,把她嫁给外族男子,他这当爹的不放心;而汉家男儿又绝少有接纳槿儿的心胸,槿儿的终身大事才耽误至今。
冯清看看慕轩,只好说:“那一切等百日之后再作打算吧。”
槿儿暗自舒了口气,寻思着是不是要把那把剪刀偷偷扔了,自己跟爹爹的命都是公子救的,记得去年中秋节后听到无命将军阵亡的消息,爹爹还在园中祭奠了一番,还忍不住落了泪,说朝廷损失了一位忠勇无双的少年将军,可惜可叹。爹爹都赞许的人,决不会是坏人的!
这一刻,槿儿觉得是自爹爹遇害、自己遭难以来最最安心的时刻,那感觉,就像在沙漠里即将渴死的旅人找到了一眼清泉一样,那种绝处逢生的感觉,是外人永远无法感受得到的。
槿儿很快就进入到丫鬟的角色,当晚就要给慕轩展被铺床,慕轩略略尴尬之后,让她先坐下,说:“你爹爹蒙难,希望你节哀顺变,想你爹娘在天有灵的话,必然希望你快乐自在些;至于守孝一事,你大可酌情自理,需要戴孝什么的,不必顾忌什么。”
在槿儿的诧异目光注视下,他又一脸肃然的说:“像铺床叠被这类小事,也算不上什么粗重活计,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你还是回去歇着吧!”他客客气气的把槿儿请出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槿儿这一次非常机灵的觉出了其中的玄机,脸上不由得泛起了释然的神色:曾经叱咤疆场、被人当做杀人不眨眼的杀神的无命将军,其实内心非常的柔软;而且,他说的话怎么会跟娘说的那么像呢?记得娘走的时候拉着自己的手说:“槿儿,别难过,娘只是先去天上,你要跟你爹爹好好过,快快乐乐的,娘在天上一定能看见的!”
难道,他是娘请来保护我的吗?
这一夜,槿儿辗转反侧,久久难眠。
第二天,慕轩发现槿儿的双丫髻上系着白丝线,她说这就是为爹爹带的孝,慕轩知道她是为自己着想,也不说什么了,让她帮着林氏照顾铮铮,自己带着暖风阁的几个伙计出去了,而暖风阁则挂出了歇业一天的牌子。
中午,三楼一居的伙计都被召集到了鸿宾楼的底楼大堂,他们惊异的发现,大掌柜跟三楼一居的四位二掌柜在,负责厨房点心制作的两位大厨也在,甚至之前因为出了大纰漏而暂停做事的贾先生也在,大堂里摆了六张桌子,周围靠墙则是许多椅子,有反应机敏的伙计知道,今天肯定有很重要的事。
冯清等所有人到齐,清清嗓子说:“各位弟兄,最近咱们暖风阁祸不单行,我想趁今夜把事情做个了断。”
听他这么一说,许多人的目光都投向贾先生,不少人的目光中充满了同情之色,贾先生虽然脸色惨白,但还是非常镇定的看着冯清,静听下文。
冯清望着贾先生微微点头,说:“贾先生之前意外走水,酿成大错,本当严惩,但念及贾先生为暖风阁一直尽心尽力,故不再追究,并继续由贾先生负责账目之事。”
此言一出,贾先生愕然不知所措,其他人也都惊诧万分,酿成如此大错,居然不做任何追究,那暖风阁即将面临的损失怎么办?那可不是小数目啊!
冯清似乎知道大家的疑问,神情平静,接着说:“‘生民’之中,彼此都是兄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贾先生无心之过,各位不必再耿耿于怀,想贾先生此后会小心谨慎,不会重蹈覆辙的。”
贾先生听得不住地点头,眼中闪动着泪光,众人互相望望,不约而同的说:“掌柜的说的有理,我们记下了。”
许多人心里忍不住想:别看掌柜的年轻,处理事来真是没得说,有这样通情达理的掌柜的,还真是福气啊!
冯清暗自松一口气,心说还是三哥说的有理:“小过必罚,大错不咎,这才能得人心。”他接着说:“生意之道,贵在诚信。咱们做事有失,自然要自己负起职责,不能让客人们有麻烦。账目被毁一事,我将亲自登门告知相关客人,并告知他们,自今年元旦起的所有花费都不算,他们今年的存银一文不少,从头再算。”
贾先生跨前一步,说:“掌柜的,贾汀愿跟您一起前去向各位客人赔罪。”
冯清点头说:“好。”他转头望向那两位负责点心制作的大厨,问:“张师傅,宋师傅,家常饼的买卖进展得如何?”
张、宋两位师傅有些尴尬的摇摇头,张师傅说:“虽然外卖的伙计们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有的甚至出城叫卖,但愿意花钱尝尝的客人不多,长此以往,恐怕——”
他同宋师傅两人互相望望,都有些沮丧的摇摇头,原本两人充满自信的制作了这种样式新颖的家常饼,味道、口感都很好,尤其能够放几天都不变味,适合赶路之人当干粮,他们一心希望为暖风阁创出一项新买卖,可坐客行人似乎都不买账,即便让伙计们挑着出去卖,也不见有太大起色,看样子,自己是低估客人们的习惯口味了。
冯清笑了,说:“两位师傅不必气馁,家常饼无论做工、味道、口感都是上上之选,假以时日,必能为客人们接受。不过为了更快的让大家熟悉,我三哥想了个办法,请各位听听是否可行。”他转身走到楼梯口,说:“三哥,你出来讲讲吧。”
慕轩从楼上走了下来,双手食指相扣向众人抱拳行礼,大家立刻知道是自家兄弟,神色就平静得多了,听慕轩说:“两位师傅所做的家常饼,我也尝了,非常好吃,但为何客人的兴趣不大呢?我想请客人们自己说说。”
他招手示意,楼上几间雅间门打开,很多人鱼贯而出,下得楼来,伙计招呼他们入座,其他伙计看有四十多人,从衣着上看,士农工商都有,一般都在三十到四十岁,这些人是来干嘛的?大家都很疑惑。
慕轩跟冯清等众人入座,向大家唱个肥喏,慕轩说:“各位能拨冗光临,在下同冯掌柜万分感激,今日相请,还望各位畅所欲言,暖风阁上下将不胜荣幸!”
不少人回应说:“那是自然,应该应该,不敢不敢!”
冯清挥挥手,一溜伙计出来,给每位客人呈上一个小碟子,大家一看,碟子里是一小块饼子,看色泽,应该就是张、宋两位师傅所做的,只听冯清道声:“请各位品尝一下这饼,之后说说味道如何?”
客人们都拿起吃着,不少人都啧啧赞叹,但所有人吃完,互相望望,都等着别人先开口,冯清看看慕轩,慕轩就向中间一桌上的一位中年士绅抱拳拱手,说:“烦劳常老爷先说说吧!”
常老爷站起身来,冲四下拱拱手,说:“那常某僭越了。”
认识他的人都说:“常老爷先请,我等洗耳恭听!”
常老爷说:“常某之前也吃过这饼,觉得味道颇佳,色泽、口感确实很吸引人,只是似乎更适合行旅奔波之客,居家之人偶尔尝尝未尝不可,经常吃则难免影响一日三餐了。”
他这一说,不少客人点头称是,连张、宋两位师傅也暗自点头,这位常老爷说得很是中肯,因为这饼原本就是针对来来往往的行旅客人而做的。
常老爷起了个头,其他人也就渐渐打开了话匣子,畅所欲言:
“这饼耐饥,味道又比一般干粮好得多,而且保存日子长,确实不错,只是价钱上似乎也比一般干粮贵一些。”
“平日吃惯了包子大饼,看见这个也想尝尝,只是不知尝新鲜会不会吃出个头疼脑热的病症来。”
“贵处的伙计挑担在外沿街叫卖,只是我等不太熟悉他们,不敢轻易买。”
“如果买时饼还是热的,那就省了小生加热之功,那就更好了!”
……
大家七嘴八舌一说,不光张、宋两位,其他人也才知道原来这中间还有这么多问题存在,看来,做生意真不是那么简单的,不过,今日之后,暖风阁可以针对客人的想法做些调整改善,家常饼的生意应该可以继续了。
众人想着,都面露喜色,尤其是张、宋两位师傅,看着慕轩,神色中满是感激之情,要不是这位兄弟,自己兄弟俩的一番苦心可都白费了不说,还有可能成为同行中的笑话。
最后,冯清、慕轩向客人们拱手道谢:“各位坦诚相待,暖风阁不胜感激,大恩不言谢,请各位喝杯薄酒,略表寸心!”
客人们都说客气客气、叨扰叨扰,在鸿宾楼里坐着,就算是喝凉水也是非常有面子的啊,薄酒怎么会真的“薄”呢!
果然,这顿酒宴异常丰盛,每位客人临走还得到了一个五两银子的红包和一盒家常饼;后来,家常饼大促销活动举行时,这些参与意见建议的客人的名字都被一一列在受感谢的名单中,一时之间,受邀的四十五人人人感到颜面生光——后来,凡是暖风阁要找客人参与意见建议,很多人都是踊跃报名,无形中给暖风阁做了免费的宣传,这是冯清当初始料不及的。
这次之后,暖风阁的声名大盛,很多人慕名前来品尝家常饼。
之后两天,家常饼在邯郸城的销量一下子涨到了每天两千八,最主要的是,南来北往的过客也开始注意到了这种新兴的吃食,家常饼的销路一天天的好起来了。
“既是需要客人捧场的事,那就最好让客人们说说好与不好,咱们尽力满足他们,这样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在这里花钱。”这是冯清在这次事件中得到的最大的感触。
冯清在三天之内拜会了相关的客人,贾先生跟着去了,他们带回的消息,令慕轩极为意外而感动:那些客人无一例外,将暖风阁开具的收单交给了贾先生,让他可以重新造账。
这些富绅巨贾,居然没有一人想占便宜!想想后世那些为了赚钱而往食品中添料加剂、无所不用其极的所谓商人,慕轩决定设宴款待这些诚实可爱的宝石级客人。,位师傅、水跟中游走弟口味了军消息其他地方叫狼伯伯,得叫‘三伯伯
那些客人虽然觉得意外,但无一例外都前来赴宴了。
慕轩亲自掌厨,冯清不觉得意外,三哥的厨艺他是领教过的,林氏跟槿儿却感觉非常新鲜,她们以帮忙为名,在一旁观摩,看慕轩所做的其实也是几道家常菜,难道请那些非富即贵的客人吃这些?
不过,她们更感到奇怪的是,慕轩为了这几道家常菜,花了整整三天去准备,做那几道菜,有这么麻烦吗?
这次请的客人有二十一位,外加冯清特意邀请的苟知府、李同知与推官、捕头等人,酉正时分,客人们都到齐了,慕轩也就看到了那令他非常感动的可爱客人,他们是粮栈、油坊、书坊、瓷器店、书画行等等的掌柜,甚至还有一位据说是南直隶工部侍郎的亲侄儿,难怪苟知府与李同知在他面前那么谦恭了。
酒宴摆上,各种名酒都有,客人们并不在意,反倒是惊异于菜肴的摆放之法,每位客人都是四菜一汤——香菇冬笋、烩三鲜、炒肉丝、糖醋排骨、鱼头豆腐汤,外加一盘点心“蒸蒸日上饺”——其实就是三个蛋皮蒸饺。
这些看着都是非常寻常的饭菜,在座的都吃过不知比这名贵多少倍的山珍海味,可偏偏每个人吃过后都忍不住翘起大拇指称赞不已:
“简直是人间美味啊!”
“绝哉,妙哉!”
“这菜肯定出自名厨之手啊!”
“老夫已经很久没吃得这么饱啦!”
“有此一餐,三日不食矣!”
……
有的索性打听上了:“这寻常的炒肉丝,怎么会有鱼香,实在是一菜双享受啊!”
“那排骨酸中带甜,油而不腻,诚然绝品啊!”
“那汤真是寻常鱼头与豆腐所做?”
“那烩三鲜不知是哪三鲜,鄙人还真没吃出来。”
“那冬笋怎么比新笋还要鲜嫩呢,奇哉怪也!”
“‘蒸蒸日上饺’会是寻常的饺子?”
一时之间,这些见多识广的官商士绅都成了好奇宝宝,而慕轩似乎早有准备,命人拿上了几十张单子,分赠给众人,说:“多承各位谬赞,在下愧不敢当!特赠上烹制之法,不成敬意!”原来那是菜谱。
这些贵客非常惊讶地看着慕轩,今晚,冯掌柜这位异姓兄长酒量惊人不说,居然还是这些可口佳肴的烹制者,那实在太让人意外了!而且把旁人秘不示人的烹饪诀窍慨然相赠,这要不是真不在乎就是缺心眼。
而最让他们意外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有些客人感觉意犹未尽,肚子似乎还有容纳菜肴的空间,而慕轩也早有准备,一挥手,伙计们端出了一溜汤碗,摆在一张八仙桌上,那桌子被特意放在厅门口,离着客人们有一段距离,大家都不知道碗里究竟有什么,却见慕轩出厅而去,很快又回来了,伸直了胳膊端着一只锅,锅里烈焰飞腾,客人们惊异的望着,不知出什么事了,有的下意识的站起身来,连冯清都替三哥担上了心。
慕轩将锅中的热油一一倒进桌上的汤碗里,于是,每个碗里立刻都火光熊熊,大家马上闻到一股强烈的辛辣香气,在座的绝大多数都是北方人,对这气味可不陌生,那是大葱的香味,片刻之后,火光熄灭,慕轩示意伙计们端碗上席。
被吊足了胃口的宾客们一看碗里,居然只是一碗面,里面似乎还切了些牛肉,大葱放得非常多,香气扑鼻,感觉饿的客人拿筷开吃,第一筷面入口,他们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满是不可思议的神色,嘴里情不自禁“咦”的一声,手里的筷子加快速度夹着面往嘴里送,一碗面顷刻之间就没了踪影,接着连面汤都没了,他们放下空空的汤碗,眼睛不由自主就向还没开吃的人的面前看去,目光中的贪婪之色一览无遗,那些还没开动的人一看,赶紧端碗举筷,夹面入口,结果,他们不由自主就重复了前面那些人的举动——一口气把面、汤都扫干净了,再转头看着别人碗里的。
转眼之间,所有人的碗里都空空如也了,连冯清这个主人也不例外,他看着客人们满脸期待之色的望着慕轩,心中暗自思量:待会让三哥再弄几碗尝尝,这面实在太好吃了!
“今晚果然是不虚此行!”那位让慕轩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守信重诺之人的当铺掌柜赞叹着,非常谦恭的对冯清说:“令兄堪比易牙,真是妙手回春啊!”
冯清听他说得不伦不类的,却还得笑着回应:“孙大掌柜夸奖了,久闻大掌柜尝遍美食,小弟三哥这是班门弄斧了。”
孙大掌柜嘿嘿笑了,似乎非常受用。
“孙大掌柜为何不愿接受冯掌柜重新开始计费的赔罪之举呢?”慕轩后来问过这事。
孙大掌柜嘿嘿一笑,说:“敝号虽是当铺,却也知道重信讲诺,这事虽一时得利,但长远来说,岂非让冯掌柜心生芥蒂,让他人心生疑忌,影响敝号长远利益?敝号可是想长长久久地做下去的,不能只图一时之利啊!”
这话让慕轩又感慨了好久,后世那些所谓的商人啊,听了这话真是得活活羞愧死!
这一晚之后,暖风阁的声名再次大盛,慕轩的“四菜一汤”跟“蒸蒸日上饺”、“红红火火面”又成了这里的招牌菜,而那二十三位客人享受慕轩这位“再世易牙”的亲自招待也成了传诵一时的佳话。
不过,苟知府这一夜之后却是一下子老了许多,就在他享受暖风阁的美食的同时,枕秀园再次走水,这一次,可没有“上次”那么幸运,火势非常迅猛,把枕秀园烧成了一片瓦砾,幸好是人来客往之时,客人、姑娘们或光着、或披着床单被子就跑了出来,虽然狼狈了些,但总算捡了条命,只是青姨就没那么走运了,她似乎在密室里跟手下那些打手商议什么重要之事,没来得及逃出来,结果被大火一锅端了,死得非常惨!
苟知府万般伤心的时候,邯郸城的许多人却万分欢欣,声名狼藉的枕秀园终于在邯郸城消失了,他们就像去除了一颗毒瘤一样开心,当然,最开心的还是枕秀园的那些同行们——从此之后,可就没有谁能在这邯郸城一家独大了。
铮铮也很开心,狼伯伯和那个漂亮姐姐带自己上街玩,又看见那两条恶狗咬人了,不过这一次,那两条恶狗碰到对手了,被另外三条狗给咬死了,以后,再也不用担心恶狗了!
慕轩可没铮铮那么乐观,那个放狗咬死恶狗的公子爷可不是见义勇为,从他那嚣张跋扈样,慕轩几乎立刻就认定了,这个就是风蓉之前遇到的那个富家公子,也就是那些家丁口中的舅少爷。
这位舅少爷看着自己的猎狗把人家的恶狗咬死了,非常开心,决定上暖风阁享受享受,可就在催马走人时,看见人群中有个肤色异常白皙的异域美貌佳人,于是,口腹之欲还没满足,他就决定先满足**。
慕轩真是佩服这位舅少爷的色胆,不过佩服归佩服,可却绝不会容许他碰槿儿一下,他出手了,而且下了重手,几脚踹死了那三条猎狗,一拳就打折了舅少爷的右胳膊。
“你—你等着,看我爹怎么收拾你这小子——”舅少爷居然很硬气,放了句狠话才昏过去。
慕轩自然不想多事,但这个舅少爷的爹,他倒是非常想见识一下,所以,他不久之后就知道了这位舅少爷的爹是何许人也:祝昌顺,许州城的大财主,占有的土地足有半个许州城大,人送外号“祝半城”,据说这个崆峒派的俗家弟子一手剑法非常厉害,加上跟官府来往甚勤,无恶不作,百姓畏之如虎,于是更多人暗地叫他“祝霸城”。
祝霸城,祝霸城?好,那更得好好认识认识了!
慕轩在邯郸城呆了十天,跟冯清一家子告别离开,冯清他们依依不舍,慕轩好一阵安慰才算让这一家子放了心。临走前,慕轩特意跟暖风阁的张、宋两位师傅见了一面,说了令两位师傅当时都有些莫名其妙的话:“听说两位师傅关系匪浅,如果有时候彼此有点敌意,那或许会创出更加新颖可口的点心。”
“大哥在京城如鱼得水,二哥在南边也顺风顺水,三哥你就更不用说了,比较起来,我最没用,打理个暖风阁还是状况不断。”送别时,冯清似乎非常懊恼。
慕轩并不多说什么,只是拍一下他的肩膀,说:“这么大座酒楼摆在那,客来如云,三教九流,一言不合,纷争就起,你是学我拔刀就砍,还是让某些人有笔如刀?”
冯清看着他的眼睛,迷糊了一会儿,终于呵呵笑了起来,在慕轩肩膀上重重拍一下,说:“好了,我明白了,你走吧!”
慕轩大笑着登车走人。
慕轩这回雇了辆骡车,一路晓行夜宿,两天之后就过了百多里外的安阳城,这两天,槿儿已经成了相当称职的丫鬟,早端洗漱用水,晚上展被铺床,慕轩不忍让她做这些杂活,小妮子却振振有词的说:“奴婢要是什么都不做,那什么时候能还清欠公子的那笔银子啊!”说着还可怜兮兮的一笑,配上她请林氏帮忙置办的使女服饰跟挽着的双丫髻,十足一个在恶少压榨下的可怜小丫鬟。
慕轩不想当恶少,但也只能让她继续干了,还索性把自己的所有银两、宝钞都给她保管了——她有些事做,总好过一天到晚的伤心;而且,看到她能开朗起来,他就放心多了。
这天黄昏时分,他们已经到了新乡城北的一个小村庄,眼看来不及进城了,慕轩决定进庄借宿。他们下了车,走着进庄,车夫张二达牵着骡子在后面跟着。三三两两的农夫扛着锄赶着牛往庄里走,夕阳西下,庄里许多农舍上空已经升起缕缕炊烟,庄里还隐隐传来鸡鸣狗叫之声,似乎还有孩子的喧闹嬉笑声。这样的画面,真令人觉得安逸和谐。
那些回家的农夫看看慕轩他们,眼神中透着非常淳朴的和善。
“公子您瞧!”槿儿忽然一指村东头,声音急促,其实慕轩也看到了,周围那些农人也都看到了,村里的小路上忽然跑出一个女人,怀里似乎还抱着个包裹,跌跌撞撞,直奔庄前那条小河,慕轩心知不好,飞身几个纵跃接近那女子,那女子到了河边,并不停留,直接就往河里扑去,慕轩堪堪靠近,似苍鹰搏兔般飞掠过河面,双臂下探,就在那女子将落水之际抱住她,右脚一点水面,轻飘飘跃回岸上。
他站住身形,低头一瞧,吓了一跳,怀中是个少妇,她怀里那包裹居然是个婴儿,一双大眼睛骨碌骨碌转动着,看见慕轩,居然似乎有笑意。那少妇脸色苍白,紧抱着怀中的婴儿,泪水汩汩而下。
慕轩将她轻轻放下,槿儿已经跑了过来,扶着那少妇不知该怎么办,张二达也赶了过来,那些农人跟庄里人也都聚了过来,一见少妇就嚷嚷开了:
“秀才娘子,这是干啥呢!”
“要不是这位大兄弟,你们娘俩可就——”
“哎,作孽啊!”
……
七嘴八舌中,有人喊:“秀才来啦!”
人群往两边一分,一个读书人模样的青年连滚带爬扑了过来,一把抱住母子俩哭起来:“娘子,锦儿——”
慕轩悄悄向周围那些村民打听,很快知道了大概,那秀才名叫何如先,父亲已经去世多年,是其母一手带大的,因此非常孝顺其母,大前年何秀才娶妻吴氏,夫妻俩恩恩爱爱,令人羡慕。前年吴氏生产,是个男孩,何家三口欣喜若狂,但非常不幸的是,孩子先天不足,只活了三个月就夭折了,何家三口又伤心欲绝。这一次,吴氏再次生产,却是个女婴,长得健康壮实,夫妻俩松了口气,何秀才的老娘却很不高兴,连称家门不幸,何氏香烟难继,她唠叨了几天,竟跟儿子商量要休了吴氏另娶,何秀才不敢违背老娘的意思,又舍不得心爱的妻子,左右为难。今天这架势,看来是吴氏替丈夫做出了选择,可是,这种选择实在太残忍了!
“岂有此理!”慕轩凝眉痛斥一声,围观的人一见他的目光,都暗自打了个冷战,心说:好吓人的眼神!
人群中忽然有人悄声喊:“秀才老娘来啦!”这秀才老娘读过些诗书,含辛茹苦带大了唯一的儿子,性情刚直,言辞锋利,见了知县之类的朝廷命官也是不卑不亢,庄里人对她又敬又怕,听说她来了,人人都闭嘴不说话了,慕轩冷笑一声,说:“来得好,在下正想见识见识是何方神圣呢!”
“这位公子好大的口气啊!”一个青衣布裙、四旬出头的妇人出现在慕轩跟前,可能是多年操劳的缘故,她的两鬓都已经花白了,但她目光清亮,行动利落,不显一丝疲态,此刻面沉似水,望着慕轩,神情有些冷森,看得槿儿的心下意识的一紧。
慕轩冷冷的一笑,说:“原来是个老妪!”
对面的“老妪”也冷笑一声:“老妪又如何?”
慕轩双臂一振,踏前两步,挺胸昂头,傲然道:“堂堂七尺男儿,安畏一老妪哉!”他少年即入行伍,沙场浴血奋战,出生入死,面对强敌尚且谈笑自若,又曾号令麾下血狼军纵横边关,这一番故意的作势,自有一种威严气势,秀才老娘一怔,居然半步也不让:“孟母三迁得子圣贤,岳母刺字得子英烈,这两位老妪不知如何?”
慕轩不屑道:“治国安邦的仍是男儿汉!”
秀才老娘针锋相对:“北朝有木兰精忠报国,唐有武氏临朝称帝,这两位不知男儿汉能比吗?”
慕轩不甘心,道:“男儿汉志在四方,宏图可展,女人,哼,能干什么?洗衣做饭?”这话听得槿儿都忍不住皱起了眉,看着自家公子,想:他原来如此轻视女子?
秀才老娘脸色煞白,怒道:“李清照词传古今,梁红玉擂鼓助夫,谁说女子无所作为?”她于历史人物随手拈来,义正词严,令人不敢轻视。
慕轩狂态忽收,躬身一揖,说:“老夫人熟知书史,在下万分钦佩。既如老夫人所言,为什么您又如此重男轻女呢!”
秀才老娘见他前倨后恭,已感诧异,闻言愕然,无语良久,慕轩趁机说:“老夫人一心为何氏香烟着想,其情可悯。只是令郎伉俪情深,老夫人何忍逼其生离?况且朝廷有律法在,令媳若有不测,她的家人亲友怎肯善罢甘休,令郎又如何脱掉干系?生子生女本无征兆可循,哪家女子敢说必生男孩?令媳若就此殒命,谁家女子敢嫁令郎?再者令郎伉俪正当青春盛年,说不定有朝一日得产麟儿。老夫人刚才所言字字珠玑,男子中不乏庸碌无为之辈,女子中也自有青史留名之人,以此观之,生男未必喜,生女何必忧?以老夫人这样的见识气度,就愧煞多少须眉浊物,老夫人又何憾之有?”
他这一番话,有礼,有节,有情,有法,有理,还有捧,听得秀才老娘良久无语,听得何秀才心悦诚服,听得槿儿满心敬佩,当然,那些村民大多听得稀里糊涂,不过,很少有机会看见秀才老娘被人说得哑口无言,他们心里暗呼痛快。
恰在这时,那一直安安静静的女婴忽然大哭起来,小脸涨得通红,吴氏一边哄着,一边忍不住落下泪来,何秀才望望母亲,看看妻女,脸色非常尴尬。何老太太眼见这些,心中一阵酸痛,冲儿子说:“正亭,扶你媳妇回家吧!”
这一句话无疑表明退让了,何秀才高兴得一时不知所措,慕轩连忙一拉他的衣袖,说:“秀才,还不回去!”
何秀才扶起妻女,冲娘说:“娘,咱们回家吧!”围观的村民不由都松了一口气,上前围着秀才一家往庄里走,何老太太忽然站住脚,回身冲慕轩说:“几位想必是路经此地,看天色已晚,如蒙不弃,就请屈尊到寒舍暂住,如何?”
慕轩说:“那就打扰了!”带着槿儿跟张二达跟着进庄。来到何家,慕轩才知道这读书人家里日子过得实在清苦,三间瓦房,看样子很久没修葺了,粗茶淡饭,勉强度日而已。为了表示感谢,何老太太杀了唯一的老母鸡做菜,招待慕轩他们三人。
晚饭之后,何老太太安顿好儿媳、孙女,又忙着给慕轩他们安排宿处,何秀才陪着三人说话,聊着聊着,慕轩问起:“何兄既然饱读诗书,可想参加乡试博取功名?”
何秀才叹口气说:“跻身仕途,是天下读书人的夙愿,只是小弟家贫如洗,纵使秋闱得中,来年春闱又哪来盘缠进京赴试?”
何老太太正好收拾好了过来,听见儿子唉声叹气,虽知他所言不虚,但仍禁不住怒道:“堂堂七尺男儿,说什么丧气话,只要你争气,娘就是砸锅卖铁,也必送你上京!”
何秀才被骂得低头不语,慕轩赞叹说:“老夫人此话有理,既然老夫人有意为令郎变卖家产,那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老太太一愣,诧然说:“公子请说!”
慕轩说:“恕在下唐突了,方才见老夫人有一玉镯,晶莹剔透,想必是宝物,不知老夫人可否割爱?”
何老太太非常诧异的将左腕的那只玉镯褪下,看着说:“不瞒公子,老身这镯子并非稀罕之物,不值几两银子,蒙公子抬爱,老身送给公子就是。”她把镯子放到家里那张老旧的八仙桌上,一脸诚挚之色,这镯子原本是一付,但另一只早就磕碎了,不能成双送上,甚是遗憾。
慕轩说:“君子不夺人所爱,在下虽非君子,也不敢愧领馈赠。至于此物是否是宝物,当看个人喜好而定,老夫人若愿割爱,在下明日请位中人作保,买下这玉镯。”
何老太太将信将疑,将玉镯戴回腕上。这一夜,慕轩与张二达同榻,槿儿则与何老太太同卧。
第二天起身用过早饭,慕轩还真让何秀才找庄里的一位何老儒做中人,写下了买卖文契,以三百两纹银买下了老太太的玉镯,银货两讫,概不退还,一式两份,三方分别具名,买卖双方各持一份,老太太将玉镯给慕轩,慕轩则让槿儿从包裹中拿出了三百两散碎银两给老太太,慕轩还给了中人五两纹银作谢。
买卖结束,慕轩就告辞离开,槿儿知道原来那小女婴小名锦儿,听着跟自己的名字相似,非常喜欢,一时有些依依不舍。
何秀才母子俩送他们到庄口,才依依道别。回到家中,何秀才夫妻俩看着那近乎从天而降的银子都有些发傻,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啊,好好筹划,别说上京盘缠,就是家里生活也可好好改善了,想不到娘那个玉镯这么值钱!
何老太太听着儿子的叨咕,心里可是明镜似的,不住的念叨:菩萨啊,多多保佑方公子吧!
一路上,槿儿总有些发愣,好几次在车子颠簸时都差点撞到了头,慕轩问她怎么啦,槿儿问:“公子,您要买这镯子,给宝钞就行了,干嘛把散碎银两都拿出来了,何大娘他们收着宝钞多好啊!”
慕轩笑了,说:“朝廷现今允许使用白银,宝钞的价值、信用都比不上银子,给他们宝钞就显得不厚道了。”
槿儿越想越是有理,一举手里那只镯子,问:“这真的是个宝物?”
慕轩摇摇头,说:“对这些东西,我是外行。”
槿儿怔怔地望着他,很快反应过来了,嘴角泛起心领神会的笑容,这么个简单的表情居然也透着别样的妩媚,看得慕轩的心“咚”一下跳,他赶紧把目光移开,心想那青姨还真是有眼光,槿儿确实有颠倒众生的本钱,看来不能再跟这小妮子同坐车厢了,孤男寡女,得避避嫌疑。
他撩起车帘,外面的阳光很好,他就出了车厢,坐在车辕的另一侧,看着路边满眼的绿浪,闻着泥土味、青草香跟花香混合的清新气息,忽然之间非常想念庄姑娘,想想自己做得是否太决绝了,连她的名字都没询问一下,她现在,可还好吗?
他默默地取出腰间的银箫,凑近唇边吹奏起来,车里的槿儿听着,感觉胸中竟然有一股豪迈悲壮之气涌动,眼眸不由自主就湿润了;连车辕另一边的张二达听着,心里都非常激动。
箫声传得很远,就在慕轩他们后面一里多地,一辆马车也正赶路,车里的人隐隐听到箫声,撩起车帘凝神静听,竟然也红了眼眸,一会儿,箫声停歇了,却有个非常嘹亮的声音在唱曲调有些怪异的曲子:
“长路漫漫任我闯
带一身胆色和热肠
找回自我和真情
停步处别视作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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