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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吹拂春苑的梧桐,落下几片发黄的叶子。阿顾坐在光线明亮的苑窗下,伏在画卷上,执细笔细细勾勒画中葵花花盘。碧桐匆匆回了春苑,进了东梢间,略微翻检片刻,从蹲着的柜门中取出扇子,不由松了口气。将和阗梅花扇放到了阿顾手边,“娘子,这和阗梅花扇找到了。”
阿顾登时眼睛一亮,展开扇子,扇骨的白玉温润之感登时沁入掌心,扇面上雕刻着崎岖红梅,星星点点盛放,展现着傲骨风姿。“原来是在这儿啊!”她道,抬头瞧着碧桐,“屋子里人多手杂,许是哪个人随手放差了吧。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一会儿回来再找也就是了,何必这么急急忙忙的赶回来?”
她唇边笑容温婉,碧桐闻言却一诧,“不是娘子您急着叫我回来的么?”
阿顾一怔,“我什么时候急着找你回来了啊?”
“刚刚瑟瑟跟我说呀,她说小娘子急着找这柄和阗梅花扇,要我赶快回来的!”
阿顾闻言,笼烟眉微微蹙起,“今儿是瑟瑟提起扇子,我才发现扇子不见了的。她说要找你问问,就急着出去了。说到这,我记得不是让你去给圣人送醒酒汤了么?”
“我将醒酒汤交给瑟瑟了呀。”碧桐道。
“什么?”阿顾陡的一惊,种种迹象在自己脑中串了起来,心头罩住一层淡淡阴郁感,丰润的红唇慢慢抿成一条直线,挺直腰肢,吩咐道,“去漱玉堂瞧瞧。”
碧桐温声道,“是。”正打算伺候阿顾出春苑,忽听得苑外传来一阵踏踏脚步声,“娘子,”慧云的声音急急传来,“梁内侍过来了。”苑帘打起处,梁七变迈步进了春苑,向着阿顾道了一礼,“顾娘子,大家请你往漱玉堂走一趟。”
阿顾心头一沉,颔首道,“多谢梁内侍,我这就过去。”
前往漱玉堂的路上,阿顾脸色有点发白,问道,“梁内侍,可是漱玉堂里出了什么事情?”
梁七变的脚步顿了片刻,向阿顾清冷道,“顾娘子到了漱玉堂就知道了!”
瑟瑟被人扯到了漱玉堂外,伏跪在漱玉堂前,颤颤发抖,远远的听见阿顾轮舆划过廊道的声音,眸子里闪过一道亮光,陡的扑到阿顾脚下,一个劲儿的磕头,“娘子,奴婢知道错了,您就救奴婢一命吧!”
阿顾面无表情的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瑟瑟一哽,低下头去,不敢回答。
内宫千牛卫立在廊下面无表情,守卫着皇帝安全,姬泽的声音从漱玉堂中传进来,“让阿顾给我滚进来!”
阿顾定了定神,轻声进了漱玉堂。见堂内清绿色的帷幕随风微微飘扬,姬泽面无表情的坐在堂上,水磨地面上摔碎了一个青瓷莲花碗,深褐色的醒酒汤流散一地。不由心惊胆战,唤道,“圣人。”
姬泽抬头瞧着她,淡淡道,“朕一直以为,你虽然不算十分聪慧,却也不笨,没想到,竟让我如此失望。”指着地面上碎裂的青瓷莲花碗,问道,“你可知这碗碗醒酒汤中究竟置了些什么东西?”
阿顾摇头,“阿顾不知。”
姬泽手指微微指扣手靠,唇边露出一抹讽刺笑意,“这里头加的是合欢散,这玩意儿怕是你没有听过,这合欢散是坊间一种廉价的催情药。”
阿顾脑子微微一懵,发出一声惊呼,她本以为瑟瑟放的是迷药、毒药之类,没有想到醒酒汤中放的竟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听此药之名,瑟瑟的心思不问可知,身边的丫头有这么贪婪见不得人的心思,自己这个做主子的,亦是丢尽脸面。“圣人,这不是阿顾吩咐的,我不知道此事。”
“知道和你没什么关系。”姬泽截住她,声音冷淡,“你的心性还做不出这种事来。若是和你有关系,朕也就不召你过来了!”
阿顾闻言登时一怔,心头复杂难辨之际,倒也起了一丝因着姬泽的认同的感激之情。
“那贱婢生了肮脏心思倒是没什么,”姬泽淡淡一笑,瞧着阿顾,“朕生气的最多的,不是那贱婢意图谋算于朕,而是你顾令月身为主子,竟连掌控不住身边丫头下人的心思!”
阿顾低下头,脸色发白,“阿顾无能,让圣人失望了!”
姬泽冷哼了一声,淡淡的声音传来,响在阿顾耳边,“咱们皇家人高高在上,令人欣羡,但这泼天的富贵权势,并不是没有一丝代价的。想要维持住尊荣,自然也要有相应维持住尊荣的本事,”他发出一丝冷笑道,“朕本以为,你吃过一次亏,应该明白这些道理。竟没想到,你竟然依旧蠢笨至斯!”
阿顾被姬泽责骂的几乎抬不起头来,忍着方泛红的眼圈没有落下泪来。
漱玉堂帘子打起,一名玄衣青冠、身材微丰的中年内侍入内恭敬禀道,“大家,此婢始末奴婢已经是查清楚了!”
姬泽道,“既如此,你就禀来吧!”
青冠内侍应道,“是。……那小婢姓蒋,是公主府家生,因着还算伶俐被选到顾娘子府上,去年十一月上,大家在东市与顾娘子偶遇,召了顾娘子一道在长生食肆用膳,其时此婢随在顾娘子身边,第一次见了大家的面,许是此时生了心思。今年二月里,此婢曾在回家之时,偷偷往坊中药肆里购买了一包合欢散。”声音柔和清润。
青冠中年内侍不是别人,乃是内侍少监马燮。内侍省共有两名内侍少监,叶三和日常伺候在皇帝身边,权柄煊赫,便是政事堂的相公在这位少年阿监面前,也需得和颜悦色,不敢随意肆言。另一位少监马燮却少有露面,只知道暗地里执掌行人司,司查天下消息。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一位貌不惊人,声音清润的中年内侍。
阿顾坐在一旁,听着马燮娓娓的叙述明细瑟瑟今日之事始末,只觉得面上羞愧,下不来台,险些要寻个缝钻进去。
姬泽转向阿顾问道,“可明白自己哪里地方做差了?”
阿顾羞愧道,“瑟瑟行出今日之事,早有根源,阿顾身为主子,小半年时间里却始终没有察觉,确实是做的差了,阿顾知错!”
姬泽淡淡一笑,道,“此婢竟然生了这等心思,平日里头定有迹象显露。”扬声吩咐,“将顾娘子身边的人都宣进来。”
梁七变应道,“是。”
过得片刻,赖姑姑和红玉、碧桐几个大丫头心惊胆颤的进来,伏跪在漱玉堂地上,轻声参拜。
姬泽伸手扣着手腕,问道,“这小半年时间里头,那贱婢可有什么反常?”
赖姑姑等人目中泛出一丝讶异之色,纷纷仔细回忆,“……瑟瑟有一段时间确实是心不在焉的,日常伺候时常出错。奴婢等只以为她身子不好,着实没有想到,她竟存了这等心思……”
姬泽神色微微显出不耐烦之意,追问道,“可还有什么旁的显著迹象?”
绣春皱眉回想片刻,胆颤的抬起头来,“奴婢想起来了!”
她战战兢兢的回答道,“今年四月那会儿,瑟瑟曾经问过奴婢,皇后娘娘是什么模样的。史上可曾有过低贱出身的奴婢。奴婢说汉朝的卫子夫便是舞姬出身为皇后。瑟瑟听了很是心动,一个劲儿追问我卫子夫的生平……”
阿顾坐在一旁听的脸色一阵羞愧,卫子夫多年伏低做小,取代陈皇后登上武帝皇后宝座,时人咏唱,“生女无怒,生男无喜,君不见卫子夫霸天下。”瑟瑟问及卫子夫,可见得她心中存有怎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妄念。她身为春苑的主子,身边经常进出内室的二等丫头出现了这么大的异样,竟是毫不知情。
马燮侍立在堂中一旁,瞧着殿中景象,垂眸静立,掩饰去心中惊涛骇浪。
姬泽少年帝王,身怀宝器,似瑟瑟这等事情,每年里如何不是时常发生个一二起的?如不是为了阿顾,瑟瑟这等贱婢便是打杀了都嫌弃脏了地方,如何配的上帝王这般亲自问询?似如今这般抽根究底的追询,不过是为了教导顾娘子御人手法罢了!
他执掌行人司,日常皆隐在暗处,没有常进宫伴在君王身边。偶尔也听闻过顾娘子的些许消息,知道这位顾娘子在大家面前颇有脸面,但心中也不以为很然,只以为不过如此罢了。此番瑟瑟事发,按理说顾娘子定当被迁怒,渐渐疏远也是正常的事情。如今见大家这般作为,竟是手把手的教导顾娘子管驭下人的手法,可见得对这位顾娘子的看重程度。
他轻轻抬起头,瞟了堂上的阿顾一眼。
瞧起来,这位顾娘子的分量自己可要重新估量一番。日后可要重重的捧好了,千万不能随意得罪。
阿顾羞愧的抬不起头来。
诚如姬泽所言,瑟瑟虽存了如此心思,但在这段日子里,确实留下了太多痕迹,自己若能多注意一些,未始不能猜透她的心思,若掌明此事,或对之劝诫,或直接打罚了事,今天的事情便也不会再发生。她素来认为自己就算不是极顶聪明,但也不算愚笨,心思清明,待下宽严并计,算的上是个好主子,今儿个被姬泽手把手教导,抽丝剥茧一看,才发现自己着实有很多不足之处。
“御下是一门极高深的学问。做主子的若太苛刻,下人就容易离心,不好真心效忠;但若太过宽仁,就又很容易失去威信。”姬泽训道,“若主子愚笨难成大器,也拢不住下人的心。因此做了主子,更要注意身边一丝一毫细节。须知道世上很多事情,都是在不经意的地方坏掉。可知道了?”
阿顾听的心服口服,恭敬道,“圣人教诲,阿顾记得了!”
姬泽瞧着阿顾垂头头顶露出的温顺发涡,叹了口气,调笑道,“似你这般糊涂,日后纵是嫁到谢家,若遇到贱婢越过你爬上夫婿床上的事情,可打算怎么办呢?”
阿顾脸登时一红,抬头嗔了姬泽一眼,“圣人!”
瑟瑟跪在漱玉堂廊下,被兜头的秋风一吹,心头冰寒,刚刚漱玉堂中的经历如同梦魇一般,少女倾慕之心褪去,对于帝王的敬畏登时升起,听得堂中脚步轧轧,有人从里头出来,扑到阿顾脚下,不敢去看一旁姬泽,望着阿顾恳求道,“娘子,瑟瑟一时鬼迷心窍,做错了事,瑟瑟以后再也不敢了。请您看在瑟瑟伺候了您这么些日子的情分上,饶瑟瑟一命吧!”
阿顾瞧着瑟瑟这般可怜情状,心中气怒,“不要叫我娘子。你若心中但凡有我这个娘子一丝一毫,又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情,往我脸上抹黑?”
瑟瑟登时噎住,再也说不出一分话来。
姬泽瞧着这般,唇边逸出一丝冷笑,“阿顾,这个贱婢,你觉得应当如何处置?”
阿顾怔了怔,她初听闻瑟瑟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情的时候,心中气怒不已。但这时候要问她究竟怎么惩罚,竟生出一丝迟疑起来。瞧了姬泽一眼,试探着道,“瑟瑟坏了心性,是不能留了。不若打二十板子,着人发卖出去罢了?”
姬泽冷笑一声,出语刻薄道,“你就只会让人打板子么?还是你觉得,朕的声名只值二十板子”
阿顾被生生噎住,只觉心头憋屈,说不出话来。
姬泽伸手点了点手指,“算了,打板子便打板子吧,将这贱婢一家都拉过来,在外头空地上责杖,让春苑其他丫头都在外头看着。”
梁七变应道,“是。”
瑟瑟被侍卫拖出,发出惊惧尖叫之声。碧桐、纨秋等人奉命待在漱玉堂外,瞧着瑟瑟家人被扯着按在,一张脸蛋贴在瀛池地面石板上,面色惊惶失措,形容狼狈。都惊的变了脸色。千牛卫们执起板子,狠狠的打在瑟瑟家人的背臀之上,发出扑扑的闷声,瑟瑟一家先头还一直尖叫,渐渐的,就发不出什么声音了。
堂外的击打声传到阿顾耳中,阿顾惊的浑身一抖。
她自问不是心软之人,也曾下命责打过春桃、绡儿等人,但此时坐在漱玉堂中,听着外头千牛卫传来的杖责责打声,方觉得男子外朝的杖刑与后宫府宅的杖责根本不是一回事。此前春桃、绡儿受的杖责,与如今外头千牛卫执行的责罚相比,根本不过是小儿科而已。
“顾娘子,”梁七变上前,垂头问道,“不知那贱婢一家人要打多少合适?”
阿顾身子微微一个抖索,闻言忍不住侧目去看姬泽的脸色,
姬泽负手立在原处,面无表情,察觉了阿顾的视线,狠狠瞪了她一眼。
阿顾浑身猛的一颤,听着自己的声音扬声道,“继续打,打到什么时候不用打了,便可以了!”
“是。”梁七变应了。
外头,千牛卫得了命,手中的力道猛的大了起来。只听得几声高低叫声,瑟瑟等人头往旁边一歪,便没有了气息。
梁七变嫌弃的掸了掸衣襟,吩咐道,“拖下去吧。将这地面好好洗洗,别脏了这瀛池满池荷花的风景!”
小黄门恭敬应道,“是。”上前拖走瑟瑟一家人的尸身。
梁七变抬起头,环视着一圈周围面色惨白的赖姑姑及春苑上下丫头等人,冷笑道,“今日这就是不忠之仆的下场,你们瞧清楚了,日后想来就不敢再犯了!”
春苑一众姑姑、丫头如何见过这等肃穆场景,都噤若寒蝉,脸色惨白,闻言都恭敬答道,“奴婢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