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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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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寅时初分,钟昭仪回到了咸福宫。

    琴台阁的宫人飞速向吉嫔通报,吉嫔听了不屑道:“去送一个下人?她还真是端得一副好主子的派头!那如嫔呢?”

    雪吟道:“回主子,如嫔走后就径直去了未央宫,陛下和朝臣们议事,她便在偏殿里等候,直到陛下出来再与陛下一同用膳。依奴才看,今夜怕是……”

    吉嫔烦躁的挥了挥手道:“本宫知道了。”说着,长长的染得艳红的手指甲在紫檀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酸溜溜道,“说起来,还是如嫔得宠。谁能如她这般进出未央宫如无物?”

    瑛时道,“话不能说的绝对,假以时日,娘娘也一定可以常伴君侧。”

    “说的轻巧。”吉嫔撇了撇嘴,神情霎时幽怨。

    “不是奴婢恭维娘娘。论身段样貌,傅蕊乔区区一介宫女,哪一样认真比的过主子您?!不过是陛下贪一时的新鲜罢了。毕竟宫里多的是大家闺秀,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似的,难免无趣了些。市井里不是也有一句浑话嚒,叫做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吉嫔恻了她一眼:“那照你这样说,花楼里的女子岂不是理当更得圣心?”

    瑛时的笑有点古怪,凑到吉嫔耳旁低语道:“奴才不敢背后编排主子,不过从前听内侍监的几位老公公们说,陛下年少的时候确实爱出入烟花场所,先帝爷为此勃然大怒过好几回,还罚过他一阵子。”

    吉嫔讶异道:“竟还有这样的事。”说完,心底不免有些怅怅然。

    她进宫是以为自己能嫁给天下间最好的男子,当然见到了之后也不免对陛下怦然心动,只是这种心动仅止于皮相,她爱他的英俊和挺拔,还有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大约世间女子见了就没有不爱的。可到底没有感情基础,真正的爱应当是你见过一个人最丑陋的样子,可你仍然愿意爱他,不离不弃。吉嫔自问做不到这一点,在听到瑛时说皇帝从前爱浪荡暗门子,心里顿时就生出些许的不痛快来。烟花柳巷的女子多脏啊,侍候过那么多爷们儿,陛下沾染过,也不怕把脏东西带回宫里来。她想到以后要进幸简直是嫌弃死了,怕是再也不能好好的面对陛下。所幸的是,她运气还不错,一索得子,她得利落的把孩子生下来才是上上策,至于往后陛下爱宠谁就宠谁吧,都不干她的事。

    瑛时见吉嫔讪讪的,就知道自己的言语起了效用,她是存心要打压吉嫔对陛下的爱意,届时吉嫔扭捏起来不肯侍寝,为了固宠,便只有推自己上位。

    果然不出她所料,吉嫔道:“那你倒是给本宫说说,本宫接下去当如何。”

    “娘娘安心养胎就是。给陛下生一个皇子就是无上的荣宠。傅蕊乔一个狐媚子,以姝艳进,居常专夜,告到太后那里去,太后第一个饶不了她,哪用还用得着您出手。”

    “再说了……”瑛时斟酌了半晌没开口。

    “怎么?”吉嫔问。

    瑛时故作为难道:“再说淑妃娘娘不也是害在了如嫔手里嘛,本来娘娘您的本家是多大的荣耀,现在娘娘却要在人前受尽冷眼,说到底还是怪如嫔那个贱人。”

    吉嫔‘嘁’的一笑:“怪她?你以为淑妃就是什么好东西吗?嘴上说着帮衬本宫,结果呢?本宫在钟粹宫的时候她连看都没来看过我一眼,送的东西连本宫都瞧不上,害的钟昭仪见风使舵,一个劲的招揽秦淑珍,唯独只有这个如嫔算是给足了本宫的面子,本宫有幸能伴驾秋狝,也有她的功劳,听说是她向陛下提议,所以要我说,本宫还得谢谢她,起码她对我,可比淑妃对我好多了。亏得还是我本家呢,呸,连累我阖族,淑妃死不足惜。”

    瑛时一愣,没想到吉嫔还记得当时与秦淑珍争脸的事,如嫔在上头帮了她一把,眼下倒好,竟是对如嫔印象不错。

    瑛时愤愤道:“可见娘娘是个善心人,记得人家的滴水之恩,只怕人家还不在乎呢,瞧瞧方才,她是怎么对待娘娘您的?!她当着秦淑珍的面子给您难堪!”

    吉嫔冷冷的乜了她一眼,道:“说来也怪,你好像很讨厌傅蕊乔。”

    瑛时支支吾吾的咕哝道:“奴婢这不是替主子您不值吗?您看今日,您明明和她是一样的位份,若您没个封号,或许还低她半头,您和她一样,凭什么要受她的教训。”

    吉嫔‘嗤’的一笑:“瑛时啊,她哪里招你惹你了要你嫉恨成这样?哦,知道了,听说从前她也做过管带姑姑,不会是你做不过人家就心里妒忌吧?也是,她做姑姑,你做姑姑,她攀得了高枝,你却水往低处流,到了本宫这里,想必是心有不甘吧。”

    “哪儿的话。”瑛时一颤,“主子您折煞奴婢了,主子在钟粹宫就说过,此生愿为主子您效犬马之劳。”

    “那就少在本宫的眼皮子底下唱滑稽。”吉嫔一掌拍在八仙桌上,“本宫在你眼里就那么蠢?由得你糊弄,你让往东我就跟着往东,我若是听你的话和傅蕊乔作对,只怕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也真难为你了,要拐弯抹角的拿本宫当枪使。”

    “不是,奴才真没那个意思。”瑛时难堪的咬着下唇,“是奴才思虑不周全。”

    “我知道你想什么。”吉嫔‘哼’的一笑,捻起一颗枣子吃了起来,“放心吧,本宫有孕期间,陛下若有个需索,本宫必定头一个举荐你,你不用毛躁成这样,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话你难道没听说过?至于傅蕊乔,本宫还是要和她搞好关系。”

    “是。”瑛时道,“奴婢一切都听娘娘的。”

    过了会儿,雪吟又接了小黄门的来报,推门进琴台阁对吉嫔道:“娘娘,御前的人传消息来说,陛下带了如嫔去往摘星楼。”

    “摘星楼?”吉嫔口中念叨,“这地方可有什么讲头没有?”

    瑛时解释道:“就是一处暖阁,娘娘您来了不久,所以还没去那处转悠过,就在未央宫的后头,陛下平时不理朝政的时候便在那里看书写字,或者与几个侍卫过招,没什么了不得的。”

    吉嫔‘哦’了一声,也就不当回事。倒是雪吟望了一眼瑛时,忍不住插嘴道:“摘星楼确实很普通,不过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位娘娘进去过。”

    吉嫔顿时抬头:“什么?!”

    雪吟点头:“倒不是什么天大的殊荣,摘星楼不是精致的地方,娘娘也勿须紧张。”

    吉嫔点了点头,望着屋外飞蓬般的大雪,按压着太阳穴道:“真是自打进了宫起就没有一日能安生的。”

    瑛时吩咐雪吟道:“还不把窗户都关上?也不怕娘娘冻着。”

    雪吟低低道了声‘是’,忙上前收起窗棂子的搭钩,动作间,便瞧见不远处的摘星楼,此时的摘星楼已被风雪包裹了,犹如装在水晶盆里的冰雕,玲珑剔透。其实要说摘星楼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大约就是它特别高,足有九层,也不知陛下是怎样的心思,竟将摘星楼的顶端造成了烽火台的模样,若是站在上面瞭望约莫能将整个京畿尽收眼底吧……

    雪吟将窗棂一扇一扇的合拢,扶着吉嫔回榻上歇息了。

    与此同时,摘星楼里的剑士全都被遣到了外头守门。

    只留几个内侍在里面伺候皇帝与如嫔用膳。

    暖阁里拢了地炕,热气蒸腾,并不觉得冷,皇帝坐在蕊乔还能闻见她身上衣间被熏出淡淡的幽香,他一边吃,一边时不时的望她一眼,嘴角噙着淡淡的笑,这样的雪夜,静静的有斯人相陪,已经很满足。他吃到一半,握起了她的手,蕊乔什么都没说,只是放在脸颊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熨帖了自己的心,也像是安慰了他。

    膳后皇帝说要上楼醒醒酒,蕊乔怕冷就躲在屋内,见他去的久了,望着外面如筛盐的飞雪,便拿起一件鹤氅摸索着他走过的石头垒砌的台阶,一步一步向上,终于看到他正靠在石壁上,漠然的看着黑夜,因醉意熏染,脸色红红的,神色间带着几分无奈的感伤。

    蕊乔明白,她也喝过酒,小时候不懂事偷偷地去厨房喝爹爹剩下的花雕酒,结果醉了心里就像火烧,很多平时细小的事登时在脑中就被放大了起来,害的她趴在榻上哭了一夜,等到第二天鸡鸣,又觉得昨夜的行为委实荒诞,她不是胆小敏感的姑娘,昨夜却轻易的就被那些不知名的忧伤给击倒了。因此觉得怪道古人要说借酒消愁愁更愁。诚然是真的。只是她不明白,眼下一切好好地,皇帝愁什么?莫不是太闲了吗?!

    她禁不住莞尔一笑,其实她攀爬上来不容易,走的气喘吁吁的,站定了歇口气之后复又朝他走去,直走到他身边,才敞开了鹤氅,踮起脚来亲自替他罩上,一边系明黄色的如意纹绦带一边说:“穿的这样少就出来,也不怕病了嚒!”

    皇帝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也揽进衣裳里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可记得吗?”

    蕊乔怔怔的想了一会儿,风雪肆凌到脸上,她被冻得灵台一清,有些不确定的问他:“是冬至快到了吗?”

    皇帝双手捂着她的脸道:“不是快到了,是已经到了。今儿个十一月十一,你的生辰。待会儿子时一到,便是正冬至。”

    蕊乔的眼眶一湿,她侧过身去朝摘星楼下望,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许多人都熬着夜等子时,因为冬至节在大覃是个重要的日子,与别不同的是,大覃不像其他地方那样避讳冬至,以为要祭祀先人的就与鬼搭边,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要不然就鬼鬼祟祟的躲在角落里烧纸。大覃的冬至节,许多人都喜欢点起鞭炮,若是家里老人高寿驾鹤西去的,便是喜丧,要连放三年的鞭炮,所以今夜会是极热闹的一夜。

    蕊乔喃喃自语道:“我有好多年都不过生辰了,时间久的……我自己都忘了。”

    皇帝从后面抱着她,蹭了蹭她的脸颊。

    她愣愣的看着烟火辉煌的京畿集市,隔得太远虽看不太真切,但是依然有个轮廓,应该有卖泥人的小贩,还有兜售糖葫芦的……昆仑奴的面具……吞火剑的杂耍人,说书的先生。她难过道:“爹娘死后,宫里的老人儿见了我都说我命硬,否则怎么阖家都死了就我还活着呢,是我克死了爹娘。十一月十一,冬至的前夜,我的生辰。”

    皇帝道:“他们胡说八道,你也跟着胡思乱想,活下来的不是你一个,还有蔻珠。”

    “可是蔻珠也死了。”蕊乔望向他道,“难道我真的是克星?蔻珠死了,孩子也没了。我也许注定此生要孤家寡人。”

    皇帝心上一揪道:“蕊儿,我让你来,除了要与你过生辰以外,还要与你说一些事情,我答应过你,总有一天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可我又怕告诉了你,你会离我而去,我其实很害怕。”

    蕊乔也有些顾虑,怕那些真相不是自己要听的,吓得要哭出来,用手捂住他的嘴道:“我不一定要听真话的,如果你不想说,我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你藏起来的那一半,就继续把我蒙在鼓里,不要紧的。我们一直这样,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