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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若元所荐之地是一歌舞教坊,门面虽不是很大,但平日里所接触的也大以达官贵人居多。只是放眼了整个扬州城,它的名字却又是如石沉大海般难寻了。
段韶华明白信若元此举用意,为他寻得以保生活用度之处,但又并不起眼,也免了被他人发觉的可疑。
只道他心细如尘,自己是万万比不上的。
取了琴去教坊的那日,千头万绪,段韶华终还是有些忐忑。扬州与京城,哪怕离的再远,对靖王府那关他实不能存侥幸之心。
临走前,段韶华思及再三,终是下了心取了块面巾将脸蒙上,也不管旁人会不会会被怕这副模样吓到,这才大方持了琴出门。
一路走过,虽然引人侧目不少,但真正敢靠近他的人却少之又少。旁人只看着他蒙一脸面巾,仅露的一双眼好似都没什么精神,生怕他是有什么顽疾,一路走过,根本是无人问津。
而于教坊之中,段韶华递了书信,又称自己相貌丑恶怕吓着他人,这才无法用真面目示人。
他来路不名,又蒙着大半张脸甚是诡异。教坊老板本来是不愿用此人,生怕是日后给自己惹了什么麻烦。可他手握信若元的信件,不为其他,这无暇公子的面子他必须要给。
本还怀了两分不快,不过当段韶华起手抚琴,弹了一曲轻灵空绝,教坊老板顿叫是笑逐颜开。别看这人其貌不扬,可弹起琴来来倒是不俗。蒙着面也就罢了,反正琴师看的手艺,脸摆在那也无多少用处。
教坊老板合叫是欢欢喜喜,段韶华的差事自此也定下了。
解决了心里头一桩难事,大石落了地,段韶华终得了空闲喘息的时间,真叫是一身轻。
教坊毕竟不比之前,在京城时段韶华所依无非是普通琴坊,酒楼茶肆,再不然就是雪宇楼这种附庸风雅之处。而此刻,显然是比之前都要复杂许多。
没有舞文弄墨,也不再附庸风雅,成日弥漫的是琴瑟萧萧,歌舞唱情。
教坊之流在他人眼中是正经的三教九流之地,歌姬舞娘所纠绕的更是烦杂,莺莺燕燕,歌舞升平,时不时的,竟有两分纸醉金迷之味。这些都是段韶华之前从未接触过的。
起初总有两分不适,而其他人见段韶华面上覆布,恐是他有什么隐疾也都不作搭理。时间一常,他默默无闻着,只把琴师这份差谋了完好,终也算落了下怀。
此后几次,过了两月足够,段韶华往外兜兜转转,终也寻了一处屋子落脚。论大小舒适自是跟信府没法子比,但干净清净,在繁华街市中已是够了。
有瓦遮头,又有一事谋生,段韶华已觉知足了。
唯是感念信若元大恩,从此来日方长,只愿着有一日他能相报。
他尚在思量日后还恩,不想那恩德却是越积越厚了。
自搬了信府之后,不过几日,晚上段韶华才回到小屋,还未进门,入目所见却是一群家丁。
段韶华顿是一呆,而见他已回,家丁中立时就有人走了出来,一脸的恭敬。
待问清了,原来这些人都是信若元派来的,再看过,每个家丁手上都抱着一个包袱,有大有小。
他离来信府才几日罢了,信若元却是担心良多,这才派了府上的家丁过来,大包小包的给他捎了不少东西。
门一落锁,满满的包袱,几是占了屋中所剩的空余。
段韶华呆呆的看着那堆小山似的包袱,立是要拒绝,他还欠着信若元的恩情,这下子该怎么受得起!
不过他的拒绝之言才刚起了个头,家丁中已有人阻了他,只道:“这些都是段公子还在府上时所用的东西,少爷不过是应数尽还。”
这些还不都是信若元给他准备的,何来归还之说。
段韶华越发的觉得过意不去,可是饶他怎么拒绝,那些家丁是再三的让他收下,之后放了东西就走。
夜静后,望着满屋的齐全,心内真真是难言。
从这之后,隔三差五,信若元总是会差人送些东西过来,一间小屋,硬是给信若元的妥帖塞的满满的。
入了冬后,严寒之日,早早的信若元又差着采青去了一趟,专是送了一堆治疗冻疮的膏药,瓶瓶罐罐摆了许多,就放在屋中最显眼的角落。
向来都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信若元所做,更远远胜了这些。
曾有一次信若元亲自来见他,寒暄中所赠的不是衣食,握了在手,却是一把匕首。
匕首小巧,为纯钢所制,寒光明晃晃的渗人,拿在手中更觉精致。
信若元道:“外间之事繁杂,难免会有不测之灾,拿着把铁器,当是防身也好。”
段韶华从未使过匕首之类,但手上沉甸甸的,却全非匕首的重量。
最后非得是亲眼看着段韶华贴身收下,信若元才放心离去。
这一年来他细心照拂,春夏秋冬每个月份都为他安排了一切。段韶华并非没心没肺之人,他感激信若元所做,感动他常日照料,这莫大恩情,怕是不知要还到何时了。
到了大雪纷飞之前,数九寒天,漫天的寒意压在人身上。越冷越发的懒淡,若无大事根本就不想踏出屋子,免得被冻僵了手脚。
教坊中,段韶华也是一样的心思。火盆暖暖烧着,根本一刻都不想离去。
偏偏就是在这最舒服的时候,大风大雪,大门被猛的打开,一阵急风窜入,就看着一人急步而入,紧裹的冬衣上落满了大雪。
“快着些。”那人劈头盖脸的就喊了一句,又不耐住冷的直哈气,“可有大贵人来了,手脚都利落些,快收拾起来,还犯什么懒!”
他一声喊,房中原是坐着躺着,起歌起舞的,一瞬间全都安静了下来,只能听着他们的老板喊话。
大冬天的谁也不愿意出门,可是老板发话了,既接了活,他们就无法闲着。
翻箱倒柜,美装华服,每每都是大肆的准备。一拉了门,被火盆烘出的暖意瞬间全无,心口是怨声满满,但嘴上依是应着。
段韶华抱着琴,蒙着面,只将头垂的低低的,跟在队伍的最后面。
有时候曼声清歌,美人起舞,琴师似乎又不是那么重要了。
风雪不停,簌簌的尽吹了人面。段韶华抬手拂了拂脸,面巾冷硬,覆在面上实不好受,好似已经结上了冰渣滓。
街道上落了大层的雪,马车也赶不快,一刻钟才走了那么些距离。老板显然是急了,奈何怎么叱骂马儿也听不懂人话,一场路足拖了有小半个时辰,一路上就光听老板发火。
等下了车,段韶华瞧了眼前,又是一座大宅。
但若只是普通的达官贵人,就看老板也不能这般焦急,想是宅子里又藏了什么大人物才对。
只是由不得段韶华再深思,老板已经是急了,还得是早早的入府。
段韶华忙是收了那心思,他要做的不过就是如以往一般做个隐没琴师罢了,即便是皇上亲临那也与他无关。
跟在众人中进了府,越走着只觉得冷意袭人。听着似是府中管家迎了上来,老板又催促着,段韶华眼前早是迷糊了,只能是跟着前头之人走着。
当了一阵温暖袭身,众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已不用看,类似如此,府上肯定是在办着宴席,或是家宴,或是宴客。一会子就要歌曲齐始,丝竹声声。
老板必是要与主人忙活商讨,段韶华环顾左右,总算在厅中找到一处珠帘。已成了习惯,他面覆黑布,恐让他人心慌,还是秉持眼不见为净的好。
段韶华自发的坐在了珠帘后,取下琴来,试了两下脆声。
等了约有一刻,珠帘被人掀起,老板凑身上来告知了所弹曲目,静待歌舞升平。
十指轻弹,琳琅清脆而响,缓缓蔓延了一室。
霓裳袖舞起,百褶裙轻旋,争奇斗妍,似百花相绽。
隐有杯盏交错声,落桌而响,间杂爽朗大笑。
段韶华心思都在琴上,双眼偶是一抬,所见皆是鲜艳起舞。
他似是坐的近了,又或是主位的说话声之大。若侧耳求听,还是清晰的很。
似是主人,笑过之后的声音变得谨慎了起来,苍劲有力的一声寻问:“大人可还满意吗?虽不是扬州城的顶尖,但一切都是按照大人的吩咐来的。”
落在段韶华耳中,只想原来如此,果真是有大官来了。
段韶华并没有听到那位大官说满意与否,一时之间只能听到主位上不断讨好的干笑声。
他越发低了头,用上了十二分的小心。
而紧接着,意外而来,却是无法不乱了心神。
“歌舞常日的看,也跳不出什么稀奇。只是这样好的琴音,却是许久未听过了。”
随着这句赞赏的话出口,擦着段韶华眼边而过,是一抹玄色的衣角。
这样的声音入耳,段韶华几乎失了呼吸,心跳骤失了速度,从脚底开始麻木到全身。震的他无法反应。
他是熟悉的,更者是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与之纠结缠绕的只有恐惧,还有想不顾一切的逃离。
身体害怕到冰冷,指下连连错了几音,只叫教坊老板猛变了脸色。又不能堂而皇之,只能隔着一重珠帘猛朝他使眼色。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似感叹,可话中更夹了凶狠的味道,“曾经,我府上也有一个琴师,秀润天成,无尘世气,琴艺更叫是一绝。”
段韶华的琴已经弹不下去了,只有手指在机械的动着,却已弹的不伦不类,不知是哪朝哪代的琴曲。
琴音出了问题,刺耳难听,歌舞者是尴尬无比,头一次出现这样的状况,不知是该停还是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