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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清瑶收到的, 是周牧云出事的消息。
自从上次周牧云搭救阮清瑶之后,两人之间一直断断续续地保持着联系。阮清瑶到上海之后, 曾经给周牧云去过信, 告诉他自己和妹妹都来了上海, 留下的则是伯父阮茂才家的地址。
因此周牧云出事之后,他所在编队的战友按着周牧云抽屉里最上面一封信的名址,将消息送了过来。消息只有寥寥几个字, 周牧云坠机受伤,现在某某医院, 亲友速来。
阮清瑶听了妹妹的话, 总算表现得镇定一些, 按阿俏所说, 去将能动用的现洋都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然后她偷空去找曲盛雪打了个招呼, 为提前离席道了声歉,然后迅速离开,在阮公馆外面叫了黄包车, 赶往医院。
在医院里,阮清瑶直接查问周牧云的情形, 立即有人将她引至手术室门口。阮清瑶见手术仍在进行, 便只能在外面战战兢兢地等着, 不多时,有身穿白大褂的大夫从手术室内出来,四周打量一番, 问:“哪一位是家属?”
阮清瑶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说:“我……我是亲友……”
大夫大步流星地走上来,摘下眼镜,对阮清瑶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阮清瑶闻言登时眼前一黑,整个人身体软软地就往后倒。有护士见势不妙,赶紧冲上来将她扶住,冲她耳边说:“这位小姐,您听清了,病人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他的眼睛……”
阮清瑶在旁人的帮助之下勉强站直,却更难接受这个事实,颤声问:“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怎么了……”
原来周牧云身上多处受伤,除了腿上有两处骨折之外,都是皮肉之伤,这些都罢了。他最严重的一处伤伤在头部,除了受到严重撞击之外,他更是双目受损。刚才大夫们给他做了第一次手术,没有见效,这就意味着周牧云很可能会双目失明。
“这位小姐,你既是亲友,可否烦请你在这里稍许留一留?病人可能会很快醒来,但是病人因为头部受到过撞击,又突然之间双眼看不见东西,可能会显得非常狂躁,需要亲朋的关心与安抚。”
阮清瑶听说周牧云有可能就此失明,一时难过得垂下泪来。只听那大夫在她耳边说:“周先生的所作所为,我们听说了也很钦佩。只是他醒来之后,请您务必开导他,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第一次手术虽然没有成功,但并不是全无希望。”
阮清瑶点点头,记下了大夫的话,眼见着护士们将周牧云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她此刻六神无主,只能跟在一群人的身后,赶到周牧云的病房,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缓缓坐下。
到此刻,阮清瑶兀自觉得自己全身在轻轻发颤,停不下来。再一想到周牧云的余生有可能需要在一片黑暗中就此度过,又难过得不能自已,只觉得双目泪水涟涟,根本止都止不住。
一名由此经过的护士见她这样难过,赶紧开口相劝:“探望病人一定得自己先振作起来,否则病人已经够难过的了,听见你哭岂不是更难过。”
阮清瑶点点头,取了帕子,去盥洗室接了一点水,稍稍洗了一把脸,再抬起头望着镜中那个双眼红肿的人,她不由得想:若是阿俏在这里,一定会比她顽强十倍。此刻阮清瑶私心里,竟然希望妹妹阿俏能赶紧赶到医院里:一来她觉得自己肠断心碎,根本无法承受周牧云受伤的现实;二来她私心里恐怕觉得,比起自己,周牧云此刻其实更加需要阿俏。
阮清瑶收拾停当,拎着小挎包,蹬着高跟鞋,拖拖拉拉地从盥洗室出来,慢慢往周牧云的病房那里过去。这时候,病房传出一阵喧哗,阮清瑶清清楚楚地听见周牧云的声音在大声嘶吼。
她快步赶到病房门口,只见周牧云正从病榻上撑起身,伸出双手,要到脑后去解他眼上的纱布。旁边的护工与护士拼命拦住,早先那名劝过阮清瑶的护士大声说:“周先生,周先生您不能这样啊!明明还有希望的,可要是您现在去动伤口,那就真……”
周牧云的确如医生所预料的那样,非常狂躁,明明腿上还打着石膏,却两三个人都压不住,只听他愤怒地大声喊:“你们骗我,你们都骗我!”
阮清瑶在病房门口见到这副情形,几乎吓傻了,颤声开口,唤了一声“老周”。
然而这一声仿佛有魔力,周牧云听见了,突然安静下来,面孔微微转向阮清瑶的方向,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轻声问:“阿俏?”
阮清瑶转身就走,高跟鞋敲击在地面上发出“蹬蹬蹬”的声响。
周牧云的声音在阮清瑶背后响起:“阿俏,真的是你,是你来看我吗?”
阮清瑶脚下却没停,她径直跑到值班的护士那里,借了一把剪子,然后转身跑到盥洗室,对着墙面上的镜子,左手抓住脑后那一大把长长的秀发,右手一剪子下去。
乌黑蓬松的大波浪,顿时落在地面上,成了一团毫无生命的断发。
阮清瑶却根本顾不上,伸手又去剪了几刀,总算将脑后原本飘逸潇洒的一头长发剪成阿俏那般齐耳的俏丽短发,发脚虽然有点儿粗,但也能将就。剪完之后,阮清瑶望着镜中自己那个陌生的样子,眼中又有泪要落下来,却咬紧下唇拼命忍住。
“老周,当初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阮清瑶望着镜子默默地想,“你若再不能重见光明,我便一辈子陪你,将欠你的,都赔还你。”
当初因为一念之差,阮清瑶怂恿周牧云追求阿俏,岂料周牧云真的动了心,义无反顾地爱了。哪怕阿俏自始至终都没有对周牧云生过半点超过朋友的情谊,可是阮清瑶还是知道,周牧云心里只有阿俏一个。
想到这里,阮清瑶又是一阵心痛,但是她只要一想到阿俏的性子刚毅,从不轻易掉泪,阮清瑶就勉强压抑住心中的痛楚,拎着手包,从盥洗室走出来,来到周牧云的病房外,再次轻轻唤一声:“老周!”
周牧云这时候早已安静下来,一直支着耳朵在听病房外的动静,这时听见阮清瑶再度开口,周牧云登时大喜,朝她那个方向伸出手,颤声唤道:“阿俏!”
阮清瑶上前,将手放在周牧云手心里,努力去学阿俏的口吻:“瞧你,刚才闹得那么狠,有本事继续闹啊!”
“——是你啊!”
周牧云登时“嘿嘿”地笑了,似乎完全神智清醒,又成了原先那个冷静刚肃的周牧云,然而笑声中却带着一点儿痴气,像是个心愿得偿的孩子。
病房里几名护工和护士多少放下心来,给阮清瑶递个眼色,大家一起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将这病房都留给周阮两个。
阮清瑶拉过一张椅子,在周牧云病榻旁边坐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依旧被周牧云握在手心里。到了这一刻,哪怕她极力忍住胸中的痛楚,也总有些什么正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而此刻周牧云唯一能把握的,就是身边的这个人。
他悄没声息地伸出另一只手,在空中胡乱试探,忽然指尖触及阮清瑶一丝秀发,他怔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伸手去抚了抚阮清瑶的头发。当他触及阮清瑶短短的、凌乱的发脚,周牧云的手稍稍一顿,接着他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带着喜悦与释然,在阮清瑶耳边轻轻地说:“真的是你啊!”
阮清瑶到此刻,哪里还忍得住,两道泪水从眼中涔涔滚落。周牧云听见她呼吸有异,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摸了一手的热泪,周牧云登时慌了神,伸手去拥阮清瑶,口中连声安慰:“别担心,阿俏别担心。我……我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这下子阮清瑶哭得更凶了,偏偏还强迫着自己去忍,使劲儿压抑着哭声,也伸手去拥抱周牧云,在心里反复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阿俏与周牧云,她哪个都对不起。
阿俏此刻则正与沈谦在一起,立在病房外面,望着病房里的情形。
阿俏面色黯然,沈谦便扶着她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你放心,会好的。”
阮家的订婚宴还未结束,阿俏便回到席面上匆匆拜谢光临众人,随即离席。沈谦已经来接她。与宴的都是聪明人,一见到这情形便知是小爷叔那边有些缘故,便也不曾苛责阮家失了礼数。
在车上沈谦向阿俏说了周牧云出事的缘故。
原来周牧云离开飞行学校之后,一直在为本省的飞行大队效力,开着侦察机在海上几条航路上做空中巡航。此前他发现了一座伪装成商船的东洋舰只,运送的货品是违禁军|火与特殊武|器,识破了对方的伪装,将消息送给上海负责海上防卫的官员。
这是违背国际公约的行为,上海方面便直接出动了舰船,将武器扣留,东洋舰只则立即驱离中国海。
岂料不知是哪一个环节出了岔子,周牧云发现这条东洋舰只的消息竟然泄露出去。此前一直有传言,说是东洋方面正在阴谋报复。周牧云却从来没在乎过这些,照样出勤,在海上执行侦察任务,直到今天白天他在海上遇袭,机舱被打穿,发动机坏了一边,周牧云本人身受重伤,依旧凭借他那高超的飞行技术,驾驶着被打残的飞机安全降落在海边的军用机场。
据沈谦说,飞行大队已经在联系全国的眼科专家,要加急给周牧云进行一次会诊,要尽一切努力恢复周牧云的视力。只是阿俏听沈谦言下之意,这件事,当真不容乐观。
眼下她在病房外,见到周牧云将阮清瑶错认做了自己,而阮清瑶心甘情愿,剪去一头长发,明知周牧云是认错了人,依旧守在他身边陪着他。阿俏心里不知是感动还是难过,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堵在那里。
大家都经过这么多风雨,此时此刻,阿俏是真的希望,希望她身边的人也能幸福。
——只是幸福的路为什么都这么曲折呢?
于是她抬起头,冲沈谦使了一个眼色,沈谦会意,两人悄没声息地从病房门口离开,一起去院方那里,见了见周牧云的主治大夫,并且帮周牧云在这医院里手术和长期休养的费用都一起预付了。
他们从医院的账房出来,并肩往外走,心情都颇为沉重。
没走几步,沈谦的脚步忽然慢下来,阿俏诧异,抬起头,循着沈谦的眼光向前看过去,只见周逸云身穿一件灰色旗袍,外面披着一件黑色外套,正定定地立在两人对面,走廊尽头。
关于周逸云的事,沈谦也对阿俏说过。
周逸云来上海之后,周家给她安排了一门亲事。男方是大学里年轻有为的工科教员,对周逸云印象非常好,几乎是一见钟情。周逸云与他已经订婚,然而却迟迟拖着不肯结婚。
阿俏当然明白那是为了什么。
她还打趣过沈谦,笑他一个大男人,对这些事儿如此八卦。当时沈谦却只笑着说:“好些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沈家与周家亦是通家之好,沈谦与周逸云可以算是一起玩闹着长大的,说起来只是“黎明沙龙”里的损友,论情分却更像是兄妹。真要狠狠地伤一伤周逸云的心,让她彻底绝了心头那一点指望,这在沈谦而言,也有些强人所难。
只是在这个当儿这个时候,却狭路相逢了。
周牧云出事之后送来了上海的医院,而周逸云就在上海,作为周家人,她最先得到消息赶来了。
阿俏抬眼看看沈谦。沈谦则偏头,冲她温和一笑,小声说:“阿俏,你去等我,我与逸云妹妹谈两句。”
阿俏见到男人的眼神,就心中有数,当即一低头,从沈谦身边离开,独自到医院的休息室里等着。她转身的时候,听见周逸云唤了一声:“士安哥哥!”
阿俏无所谓,她知道沈谦一定会妥善处理这件事。如今对她来说,最棘手的反而是阮清瑶和周牧云。周牧云重伤之下遇到了扮成阿俏的阮清瑶,宛若求到了一枚救命稻草。
可是以后他们两人又待如何?若是周牧云重见光明,阮清瑶便无法再这样“骗”下去,两人实难如此继续;若是周牧云无法再见光明,会如此一直这样下去……可是又有谁会忍心,看着周牧云这样前途大好的年轻飞行员,就这样一直双目失明呢?
她思来想去,实在不知此事该如何了结。对于阮清瑶装扮成自己的样子,阿俏倒并不十分介意,毕竟事出突然,周牧云又是眼下这个状态,阮清瑶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她都不会因此去责怪二姐,只不过觉得这事儿终归得找个妥当的办法解决……
正在这时,阿俏突然听见旁边的休息室爆发出一阵哭声。她透过窗户,能见到周逸云正坐在长椅上,掩面痛哭;沈谦则立在她身边,递了一块帕子给她,周逸云接了。
旁人并不在意——毕竟这是医院,新生与死别,痛苦与欢笑,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阿俏也不在意,她相信沈谦能将周逸云的事处理好。
果然,少时沈谦出来找她,对她说:“放心!我向逸云说了二姐的事。她去见老周的时候会注意分寸的。以后周家人到此,逸云也会帮着遮掩。”总之不要轻易刺激到周牧云便是。
阿俏点点头,说:“这样最好!”
沈谦又说了一句:“你放心!”
阿俏转脸看向他,沈谦淡淡地笑着,解释了一句:“我当时只是说,我相信,老周的妹妹,我们一直看着长大的妹妹,不可能会让自己不幸福。”
阿俏登时明白了,周逸云当时哭成那样,就是因为沈谦这样一句劝。
爱一个人不是错事,爱错一个人也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画地为牢,执着地陷在自己虚幻的“爱”里,始终无法清醒。
沈谦一句话,就把周逸云的幻觉打破了,让她能慢慢地自己解开枷锁,重新获得捕捉幸福的能力。
阿俏轻轻地点头,暗暗想,周逸云能从这一段里走出来,只是迟早的事儿了。
这头好了,可是病房里那两个,究竟该怎么办呢?
只是如此一来,她和沈谦都不方便出面,便只能一起帮着打点周边的事。阿俏知道阮清瑶十九会决定留下来陪护,赶紧先回阮公馆去,替她收拾了几件替换的衣物,又将晚间御寒的毛毯之类都带上。
她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对,又借阮公馆厨房,熬了一锅白粥带上,到医院,统统都交给阮清瑶。
“二姐,你自己先要保重,老周才会慢慢好起来啊!”
阮清瑶点点头,她现在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知道自己现下这个身份,该是周牧云重要的精神支柱。而她也愿意以这个身份去体谅并照顾周牧云,激励他的斗志,让他好好地配合治疗。
她接过阿俏给她一一准备的东西,感激地说:“多谢你!”
阿俏伸手拍拍阮清瑶的肩膀,说:“自家姐妹,谢什么。”
阮清瑶待阿俏离开,就去将那锅白粥取出,盛在碗里,送到周牧云身边,小声说:“来,老周,喝粥了。”
周牧云有心上人相伴,此刻心情不错,由着阮清瑶喂了一口,赞道:“多年没尝到过了,还是惠山学校食堂的那个味儿。”
阮清瑶心里酸溜溜的,但强忍着顺着周牧云的话往下说:“上回我还回学校食堂去看了看。小范师傅他们都挺好的。”
周牧云一听,也来了兴致,连声问:“是吗,小范师傅,他叫什么来着?”
“范盛光——”阮清瑶暗嗔,这么容易记的名字。
周牧云更加不疑有他,接着问:“那你也回西林馆了对吗?你师傅可好?”
“好,我师傅好,慧云师姐她们也都挺好的!”阮清瑶暗暗庆幸,得亏上回阿俏带她住的是西林馆。
渐渐地,周牧云对阮清瑶的身份再无任何疑虑,而阮清瑶则全不再想其他,只顾眼下——但凡他盲着一天,她便照顾一天就是。
虽然未来一片黑暗,看不到希望的曙光,可是阮清瑶也甘之如饴,心甘情愿这么做。
阿俏在沈谦的陪伴之下,打点了周牧云入院的周边琐事,然后再回阮公馆。
她一再就提前离席的事儿向阮茂才夫妇表示道歉,阮茂才与曲盛雪都说没事儿,反正意见最大的人是阮清珊,不是他们夫妇俩。他们夫妇不敢有什么意见。
“阿俏啊,倒是有另一件事,不知你听说了没有。”阮茂才望望身边的妻子,字斟句酌地往下说,“最近上海有些洋人,试图了解了解中国的饮食,因此想邀请上海的几位名厨前去,做几道菜式,大家品鉴品鉴,切磋切磋。”
阿俏挑眉,问:“有这种事?”
阮茂才赶紧点头:“我也是听生意上有往来的几个英国人说的。他们……有没有邀请你?”
阿俏当即微笑:“自然没有,我算什么名厨?”
阮茂才“可是”了两声,欲言又止,但是在曲盛雪目光的注视之下,到底还是改换了话题。
阿俏对这件事儿完全没上心,直到第二天,她看见了报纸才晓得,原来阮茂才口中的“品鉴”与“切磋”,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那是针对中华烹饪的一场彻头彻尾的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