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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谣言四起, 省城里的情势一下子变得很紧张,一度紧张到连米面都开始紧俏起来。所幸本省是产粮大省, 再加上收成未久,米面的供应充足, 人们渐渐放心,粮价飚上去没多久,又慢慢回落了。
可是盐这东西,离了还真不行。市府还曾专门开会商议,看如何能解决这个问题,寻了几个可能屯了食盐的富商巨贾来问话,那几家商户却矢口否认, 坚决不承认他们有囤积居奇的行为, 市府便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情势一天一变,又过了两天,不少市民买不着食盐的,开始聚在市府外面, 想要恳求市府想想办法。
这时候另一个传言慢慢在城里传开。
“做菜不用盐, 用酱油也是可以的。”
废话,用酱油加在菜里,可以代盐,同时也能增鲜提味,这人人都知道。可是酱油的问题在于上色,若是做炒菜、红烧,到也罢了, 你若是熬了一碗鲜亮的鸡汤,想给这鸡汤调味,难道还往里倒酱油不成?
“现在买酱油,还送盐喏!”
什么?
买酱油竟然还能送盐?
这可是闻所未闻,人们都将信将疑。有敢于尝试的,先行离开了市府,去了一阵,果然打了酱油回来,同时袖子里还拢着个小小的纸包:打酱油送的,省着点儿用,撑个三五天,没问题。
人们看到了真东西,一下子都心动了,全涌向闹市巷子深处的一间小铺面,排起了长龙,一直排到巷外还有老长的一截儿。
“限量供应,每人每天二两酱油。”酱园铺子门口挂着告示,一字未写关于盐的内容。
一名年过四旬的中年汉子板着脸,站在门口负责给人“打酱油”。一手交钱一手货讫,另外塞个小纸包过去,里面包着二钱上好的雪花盐。
另一位好说话的婶子则在铺子里招呼生意:“大姐,既然来了,就看一看,看看这些酱菜、小菜,酸咸爽脆,下稀饭,再好不过了。”
人们买了三五天的酱油和盐,便也顺便进来看看酱园里的酱菜。
“味道不错么!”
“他爹,最近反正也吃不起什么鸡鸭鱼肉,不如买点儿小菜回去,配饭吃,也能稍微省点儿。”平头百姓自然晓得这酱菜的好处。只这酱油一样,将整个酱园的生意都带动起来了。
第一天下来,余氏夫妇就险些累趴下。于是第二天阿俏和小凡一起赶来帮忙。
这“五福酱园”的定价和限量销售的主意,都是阿俏拍板的。这次她调整了酱油的价格,将酱油的钱往上涨了一点儿,刚好能涵盖“附赠”的盐的成本。她是做生意的,不赚昧良心的钱,可也不能亏本。
在酱油和盐上她赚的并不多,但是酱菜的生意一下子起来了。两天下来,酱园的流水就抵得上以前一个月的。
余氏夫妇又是欢喜又是惶恐,“三小姐、三小姐……你说我们这生意太好了,一下子将存货全卖光了怎么办呀!”
阿俏一哂,说:“所以才限量卖啊!一次卖二两,送二钱精盐,若是寻常人家,应该够用上个三五天的。余叔余婶儿,若是有人想一次性多买,我们就说货不富裕,现下都是拿了东家自己要用的存货出来给大家救急用的。等过两天那些盐商重新开门卖盐,咱们就不卖了。”
余叔点了头,却说了一个字:“难!”
“今儿我还看到几个‘太白楼’的伙计过来,轮番排队想在我们这儿蹭点儿酱油和盐,想必是生意做不下去了,才将主意打到咱们头上的。”
阿俏想了想,说:“他们要是装成寻常百姓的模样,咱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混过去算了。但若是有酒楼老板什么的过来,想要买咱家的盐,那余叔您就叫他们直接来跟我谈。”
几个人商量好了方略,便各司其职,每天闻讯过来打酱油的人络绎不绝,酱园门口是从早排队排到晚。阿俏和小凡在酱园帮过忙,晚上要回去忙阮家的事儿,甚是辛苦,可也只能咬咬牙强撑着,等顶过这一阵子再说。
“几位老板,你们也得想想我们的难处!”阿俏伶牙俐齿,所以专门来对付上门来“买盐”的客商。“我们不是做这个买卖的,只不过以前为了自己用,恰巧储了一点在酱园里。如今是看到城里实在缺这个,才勉强拿一点出来,给街坊邻里救救急。如今要我们再匀出来,酿下一季的酱油和酱菜没有盐,眼看我这铺子就要断货。”
几个求上门的,都是开酒楼饭铺的老板,大多听说过阮家三小姐的鼎鼎大名,知道这个姑娘性子硬,强求之下铁定翻脸,当下都只软语相求,说到最后阿俏被他们实在缠不过了,才说:“那好,大家都是一起在城里做生意的,说白了也是为了混口饭吃。这么着,只要我家酱园还有能力,就每天供应各位一斤酱油,附送二两精盐。每天就只能这么多了。”
这几位饭店老板想了想,大多觉得阿俏的提议可行。一斤酱油,二两精盐,一天……省着点儿用,勉强够用,谁还拿盐当饭吃呢?
这些店家原本都看不上“五福酱园”这样的小作坊,但是为了盐,不得不在阿俏这里打酱油。结果这酱油打回去,厨子或红烧,或炒菜、或腌渍,做出来的菜色味俱美,更是自带一种以前没有过的鲜甜。一下子便令城里的店家动了“五福酱园”的心思,都想让酱园为自家长期供货,此乃后话。
两三天过去,饶是“五福酱园”备足了存货,也渐渐开始捉襟见肘起来。阿俏心里纳闷,难道市府那边这么窝囊,到现在都还没法子解决城里缺盐的问题么?
她依旧每天要迎接长长的“打酱油”队伍,一小包一小包上等精致雪花盐也随着酱油飞快地送出去。阿俏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这样还能撑多久,只不过她清楚一点,城里人既要吃饭,就不能没有盐。
这天余叔余婶儿在前头做生意,阿俏瞅了个空,快手快脚地到后面给沏了一壶茶,连茶壶茶碗一起提了出来,打算让那两位能在稍许喘口气的时候,喝上几口清茶。
她一出酱园的门,就又与熟人打了个照面。
“曾会长、赵会长,是什么风,把您二位给吹过来了?”
前面穿着长衫、大腹便便的胖子,不是别个,正是她的老对头,曾华池。赵立人一脸铁青,跟在曾华池身后。
阿俏冲两人身后瞅瞅:“哎哟,怎么还有巡捕房的几位大哥?来来来,这边是刚沏的热茶,几位大哥在街上巡逻也辛苦了,过来喝几杯热茶!”
她故意不招呼曾赵两个,只管和那几个巡捕房的捕快打招呼。那几个都是日常在这一片巡逻的,与余叔余婶儿夫妻俩也认识,偶尔会过来蹭点儿东西什么的。
余叔见到曾华池过来,不晓得对方是什么来头,只管拿眼望着阿俏,不晓得该不该照常给排着队的主顾打酱油。阿俏只管点点头。余叔便接了对方递过来的酱油瓶,将带柄竹筒伸到酱缸里,一舀,就正好是二两酱油,一滴不漏地全折在瓶里,给人递过去,同时顺手从旁边摸了一个棉纸包,递给来人。
“且慢!”曾华池在此刻发话了,同时伸手拦住了余叔,从他手中将那个棉纸包抽了出来,缓缓打开,望着纸包里包着的雪花盐,伸手指沾了一点儿,送到口边尝了尝:“这是……盐!”
阿俏坦然点点头,“是呀,上等的雪花精盐。”
“阮三小姐,你好大的胆子。”曾华池施施然将手背向身后。
“我的胆子一向很大!”阿俏炯炯的目光径直迎向曾华池。
“在省城内销售食盐,需要特许经营的执照。”曾华池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家无照销售食盐,我作为商会会长,有权力将这店铺封了。”
阿俏盯着曾华池,仿佛头一次见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曾会长,想不到,你今天,还有脸在我面前提‘执照’两个字。”她冷冷地一个字一个字说来,眼光顺带在赵立人脸上打打转。
原本跟在曾华池身后的赵立人脸色铁青,这会儿已是涨得通红。
上回阮家执照的事儿,已经闹成那样的结果,赵立人咬咬下唇,觉得这回被曾华池拖到这儿来,没准又是让他来背锅的。
“我曾华池一向只认规矩,只要你这酱园没有经营食盐的执照,违规销售食盐,我就有权封你的店。”
阿俏冷笑一声,说:“请问,您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在销售食盐了?”
曾华池也笑,掂掂手中的纸包,说:“阮小姐,我可是不晓得,你现在这么会打马虎眼儿了。没有销售食盐,那这个又是什么?”
那主顾却不耐烦了,伸手就将曾华池一推,劈手将纸包抢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包好,末了冲曾华池说一句:“这个是俺过来打酱油,店家送的!”说毕当曾华池的面儿啐了一口,转身走了。
曾华池伸手去抹脸上的吐沫星子,恨恨地说:“这么没礼貌。”
阿俏淡淡开口:“您倒是有礼貌得很,只可惜说出来的,不是什么人话。”
曾华池登时大怒:“你”
他老奸巨猾,斜斜眼,不打算自己直接出手,而是望着赵立人:“赵会长,您怎么说?”
赵立人这回很坚决:“依我看,这间酱园,没有销售食盐的行为。旁人不都说了,买酱油,送那么一小包子盐,没有销售行为。总之我们饮食协会,在这件事儿上,绝不插手。”
曾华池一瞥,心道这人居然学乖了。于是他缓缓开口:“说是送食盐,可是却把这点儿食盐的成本加在酱油的价钱里了,羊毛出在羊身上,这怎么能不算销售呢?”
他瞅瞅跟过来的几名巡捕房的捕快,见这几个都坐在酱园跟前的桌椅上喝茶,其实都是在等他的号令,曾华池便放了心,转脸又对赵立人说:“赵会长不认可也没关系,反正这经销食盐的拍照也是我省商会来颁的,与你这饮食协会无关。”
说到这儿,他一转头,紧盯着阿俏,说:“阮小姐,你可别怨我,这规矩就是规矩。你要是还坚持这么下去,莫怪我现在就封了你的店!”
阿俏还未开口,在窄巷中一溜排开去的主顾们先不干了:“好不容易有间铺子能解一解燃眉之急的,你这什么会长的竟然要封,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啊!”
阿俏一见时候已到,赶紧加一把火:“就是他,就是他,不想办法去解决大家买不到盐的问题,反倒到这儿来要封我们这间酱园。你们想一想,他这指不定是背后暗自屯了多少盐在手里,准备抬高价格,赚你们的血汗钱。否则我们这么点儿小铺子,他干嘛费事儿与我们过不去?”
这下子群情更加激愤:“是呀,这就是传说中的奸商吧!”
“自己捂着不卖,也不让旁人卖,如今甚至连送点儿盐都不让了。这是什么人啊!”
曾华池装模作样,转过身,双手一按,像是平时他在商会准备发言的样子一开口,才发现根本没人听他的。
曾华池一转脸,瞅瞅跟着一起来的巡捕房捕头。
那名捕头从腰间掏出一根警棍,“啪”的一声甩在桌上。
现场一下子安静了,原本吵吵嚷嚷、发泄着对曾华池不满的街坊们,瞬间都闭了嘴。
“说实在的啊,”捕头转过身,望着曾华池,“曾会长,你这事儿,确实是做得不厚道。”
曾华池:啊?
不是事先说好了的吗?
“我昨儿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婆娘一直在耳边叨叨,说什么买不着盐,买不着盐。唯独巷子里头那家酱园做事地道,卖酱油,能再搭上这么一小包两小包的,人这是在做好事儿啊!”
街坊们一听,连捕头都这么说,一时鼓噪起来,“是呀,是好事儿啊,区区一个商会,凭什么封人家?”
曾华池愣了: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只见那捕头向曾华池伸出一只手,食指拇指的指尖碾一碾,比个手势。曾华池立即就懂了,心里气得不成那捕头的意思是,还得再加点儿钱!
都到这节骨眼儿上,曾华池也不想让自己屯的那么多盐血本无归,当下只能梗了梗脖子,冲那捕头点点头,使个眼色:他同意加钱!
于是那捕头便悠悠地站起来,慢慢地说:“可是这曾会长说了,规矩就是规矩,咱们也没办法不是?弟兄们,既然人家曾会长发了话,我们也没什么办法,来,把这店给我封上”
曾华池在一旁气了个不行:他叫人背锅背惯了,没想到这回使唤巡捕房,竟然叫这捕头把锅给硬生生甩了回来,扣在他自己头上。
一下子巷内全是骂曾华池的,什么奸商王八蛋之类,全骂出来了。
阿俏连忙给余叔余婶儿使个眼色:巡捕房的人要封店,那就封吧,反正他们还有旁边一处小院子可以暂时栖身,至于生意,慢慢再想办法呗。如今至少赵立人对她们还是表示了善意的,也许往后可以请赵立人通融通融。
眼看着巡捕房的人准备开始给酱园上门板,外头排了半天却打不着酱油的街坊则准备开始骂街,忽听外头有个沉稳的声音开了口:“曾会长,周巡捕,且慢!”
说话间巷外的人七拐八拐走进巷内,脚步整齐,却是沈谨带了一小队身强体健的大兵进来。
沈谨冲曾华池皮笑肉不笑地一咧嘴,打声招呼:“曾会长!”
曾华池这会儿最怕见姓“沈”的人。他也知道,经过“仙宫”那晚,阿俏迄今为止,依旧平安无事,十九是由姓沈的保下来了。
他之所以敢来这里动这间酱园,一来事先不晓得阿俏与这处产业有关,二来确实利益相关,不得不为。可没想到,他这才刚上门找茬儿,就有姓沈的寻了过来,简直像有耳报神一样厉害。
于是曾华池声音里打着哆嗦,开口问沈谨:“大公子到这里,请问有何贵干啊?”
沈谨生就一副冷面孔,这会儿从怀里取出一个包裹,一伸胳膊,就递到阿俏面前:“受人之托,给阮小姐传递一件东西。”
阿俏一接,沈谨的手臂就伸了回去,依旧冷着一张脸盯着曾华池:“曾老板、周巡捕……我刚才好像听见有人在说什么,要封店……”
曾华池与周捕头马上对视一眼,两人同时伸出手,指向对方:“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