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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上元夜。
上元灯节无宵禁,彻夜灯明。
这夜,月亮正圆,流光清朗,远远的便可瞧见雍州城内外分外耀眼的火树银花,靠着高楼的灯似明月高悬,绚丽多彩的灯火将大地点缀得五彩缤纷,甚至一直绵延不绝地与昊昊天穹连成一片,远处的烟火流泻,恍若点点繁星坠地,人群中的欢歌笑语更为添彩。
自水天相接之处缓缓飘来一叶扁舟,广阔的水面上倒映出今夜月亮的影子,像是一枚玉盘,凝聚着精纯皎洁的光芒,却无法比拟同样映在水面上的那一抹白色倩影。
绽云着一身青衣,立于船头,衣袂翩翩,超脱尘俗。
她遥遥地望着那座城,眼中照耀出明媚的光彩,她望见自水面飘来的零星灯火,恰似天空下的漫天星辰,涤荡着美丽的光芒,原是世人祈愿放出的河灯漂流而至。
慕怜慵懒地斜倚在一侧的栏杆上,手里时不时摇着那把折扇,看似潇洒风流,却默默地将绽云眼中蕴含的光彩尽收眼底,心情顿时轻快了不少。
进入城中,慕怜先是寻了处酒楼,名曰近水楼,楼高三层,朱栏绿瓦,建造精致,每一层都挂满了喜庆的灯火,从它的名字来看,这座楼确实是临水而居,依店家的话来说,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这里最是上元日观灯赏月的好去处。
近水楼中客朋满座,中央搭着一个戏台,上有一歌女唱着小词,其声婉若莺鸣,下侧一人席地而坐,为其抚琴,一唱一和,极为默契,在座客官莫不注目观看。
近水楼以上两层皆设雅间,大概都是招待达官贵人的场所。
酒楼中的伙计得了空闲,都会少许偷个懒喝口茶,听听楼中小曲儿,但看见有人来,也是立时跑上来迎候。
此刻,方才坐在门槛上的伙计赶上前来,正欲开口相问,慕怜便道:“三楼雅间。”
伙计面露喜色,爽快应道:“好嘞。”
随后绕到一旁恭请他们入内,一边介绍着他们家有名的菜式,慕怜有意无意地应着,绽云更是心不在焉。
他们二人被引入了一个雅间,慕怜才吩咐这店小二将他们酒楼里的招牌菜都上来一道,之后又特意点了一碗米酒桂花汤圆,小二笑盈盈地应下,便轻手轻脚地关上门下楼去了。
绽云自顾走入房中,提起桌上常备的一方紫砂茶壶斟了两杯清茶,一杯隔在了桌上,另一杯她拿在手里,施施然走向窗边,绽云一撩裙摆,半倚在窗台上,不时抿一口清茶,眼神却在楼下街市上流连,一时也不曾离开过,但见人海如流,人声鼎沸,从楼上俯瞰,街市上灯光交相映射,淡淡的云层散去,皎洁的月光照着屋瓦,豪华的马车在飘香的街道上行过,悠扬的凤箫声四处回荡,楼外有舞女在跳着舞,头上戴着华丽的饰物,脸上描绘着精致的妆容,身上穿着素雅飘舞的衣裳。
街上舞动着鱼龙灯,街道两旁摆着各式小摊,摊贩叫卖……
在这一夜,广袤的九州之上被星星灯火点亮,隐有燎原之势,但最繁华美丽之处不过天都。
绽云虽生在天都,却从未见过眼前这般热闹景象,也未有人向她谈及这人世间还有这番璀璨,她想,做九州圣女估计是这世间最不幸的差事,至于如何不幸,她却想不明白。而当她看到这街道上每日为生计奔忙的人们,他们脸在昏黄的灯火掩映下,眉尖、眼尾、嘴角流露出的笑,是由内而外真实的满足的,她在天都之时从未见有人这样发自内心的笑过,即便是君泽,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他的眉间也总是隐含着化不开的愁绪,她与他相处了这么久,都没怎么见他笑过,更不用说开怀大笑了。
如今看到了,她似乎便有些明白了什么是人间烟火,这绚丽的美景忍不住让人留恋,忍不住让人更加了解一些,她的眼神中不管有多少惊羡,声音中总还是透着一股清冷,她侧眸问向慕怜:“狐狸,你活了这么久,可曾来过人界?”
慕怜对于她问的问题向来不随意应付,于是仔细回想着自己经历过的岁月,可过了片刻,他脸上浮现出半分迷茫,他仍努力想着,最后只得出了一个含糊不清的结论,他道:“来过吧……时间久了,记不清了……”他反问:“那你呢?可曾去过什么地方?”
绽云摇了摇头“没有,除了这一次,我还未有离开过天都……”
慕怜听了这话,发觉绽云是自天都而来,莫非此行也是要往天都而去?念及此,慕怜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天都城中千百年来封印着一把神器,以其为阵眼张开的三重结界强力无比,鬼怪妖魔皆不可入。
他自觉麻烦,但口气还算平静,他故作镇定端起放在桌上的那杯茶,手指细细摸索着茶盏边缘,他问道:“早前便听说天都繁华,可却一直未能去到那里,今日,你可否同我讲讲天都是何面貌?”
绽云思量了片刻,道:“我也不清楚。”
慕怜并不多做追问:“哦,这样啊。”
之后房中陷入了一阵沉默,只余从香炉中飘出的香烟被风吹得缭乱,还有窗外传来的街市喧闹。
还是店主人家打破了此刻房中的沉默,一个看起来管事的中年男子敲了敲房门,得了许可,带着三四个伙计鱼贯而入,上前来摆放菜肴,不过一会儿,桌上已经放满了佳肴,方才进来的人也走了大半,留下的是那个男子和一个做事机灵的伙计,本是想留在跟前为客人们夹菜,若是运气好了还能得到一笔可观的小费,可慕怜自然不想让他们在此败坏兴致,便让他们出去,店家自然不敢违抗,只好和那伙计原路返回了。
一时房中只余二人,绽云与慕怜齐齐落座,慕怜面含浅笑,将一碗用描金白瓷碗盛着的米酒桂花汤圆往绽云面前推了推,他道:“女孩子大都喜欢吃甜食的,你尝尝。”
绽云端起碗来看了看,那汤米白浓稠,表面漂浮着零星的金黄桂花,绽云用勺舀起一颗小汤圆,入口轻咬满口桂花香四溢,是甜的,绽云曾住在皇宫,君泽又对她多加照拂,珍馐美馔也尝过许多,可如今回味起来却不及这一碗普通的汤圆滋味来得香甜。
绽云默默地说了句:“好甜。”
慕怜问道:“很甜吗?是不好吃吗?”
绽云缓缓摇了两下头:“不,很好吃。”
慕怜面色温柔“你喜欢就好。”
是夜,天都城同样笼罩在上元佳节的繁华当中。
天都城中街道纵横交错,一辆华贵的马车在飘香的街道上行过,悠扬的凤箫声四处回荡,车窗上用以装饰的金丝穗绦随着车架的行驶悠悠摇晃着,一双葱白的纤手掀起丝滑的绸帘,从那掀开的一尾帘角望去,隐约觉得这是个温柔敦厚、柔情似水的姑娘,不多时,她便放下了车帘,不过是因为此刻街上有多热闹,她的内心就有多凄凉……
她的耳边仍回响着陈嬷嬷临走时对她说的话,一遍又一遍,如同魔咒一般经久不散:“郡主,驿馆之中皇后娘娘都已经替您安排好了……过了今夜,您必定会得偿所愿……”
皇甫安歌独自坐在马车当中,胡乱拨弄着香炉中残存的银色香灰,三大家族之间的势力盘根错节,世代通婚,她的母亲与中宫皆出自长孙世家,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她已经能预测到今天晚上将要发生的事,身为皇甫家的嫡女,明明不该做那样的事,可是她的姨母,甚至是他的父母竟然都默认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发生,他们不顾及自己女儿的名声,不怕给家族抹黑,令她的心都凉透了,可是一想到即将见到那令她春心萌动之人,她竟抑制不住内心的悸动,生出了些不合时宜的期待。
天都驿馆。
一个人下了车辇,在通明的灯火照下很容易便能看出他的衣着打扮和样貌,大约是个中年内侍,面色红润,身材略有些发福,身着内侍官服,系白玉钩黑带。方下了地,身边跟着的小内侍便赶忙走上前,毕恭毕敬地把手里捧着的拂尘奉了上来。
来人正是皇后身边儿得意之人,大内总管曹氏,眼下来这一趟自然也是奉了皇后的诏令,曹公公从内侍手中接过来,便马不停蹄地上赶进驿馆,曹公公畅通无阻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君泽所在的房间,未经人通报便进了去,待问了安,他便垂手立在君泽身侧,佝偻着身子看起来十分恭敬。
君泽着一身黑袍,长身玉立,站在窗前看着城里盛放的璀璨烟花,一朵朵绽放开来,又逐渐消散在呼啸的北风当中。而此时对于曹公公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
曹公公附在君泽耳边说道:“殿下,上元佳节本就是阖家团聚的好日子,您离京多日,皇后娘娘心中对您甚是想念,况且宫中事务繁忙,皇后娘娘想让您尽快回宫。”
君泽仍看向窗外,对他说的话不为所动,过了半晌,君泽方淡淡道:“返回云巅高峰,不如享食人间烟火……回去告诉母后,该回去的时候我自会回去。”
曹公公办砸了差事自然不好交代,想着是不是还有商量的余地,于是踌躇道:“可是……”
话还未说出口,便被君泽一个眼神给吓得咽了回去,曹公公自觉糊涂,这位太子殿下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性格,自己怎么昏了头地跟他杠上了呢!
曹公公自知没趣儿,便不再多说,只道:“奴才明白了,太子殿下一路风尘仆仆舟车劳顿,自当好生歇了脚,卸去一身疲乏,才好去见皇后娘娘。”顿了顿,不见君泽说话,方松了口气,向后退了两步道:“那老奴便先行告退了。”
曹公公退了出去,来时稍显匆忙,去时却不见丝毫急色,只是悠闲踱步在驿馆的回廊上,待行到一座垂花门,正巧碰见了在门外徘徊不前的安歌郡主,曹公公赶忙向前走了几步。
安歌看见有人出来,连忙将身上披着的白狐皮斗篷上的帽子罩在了头上,并拢了拢帽檐将自己的脸裹得严严实实,生怕被人认出来,她有些慌不择路正欲退却,曹公公却尾随上前,立在她身侧含笑低声说了句:“安歌郡主,大福将至!”
安歌听到这话立在原地怔愣了一瞬,不多时便缓缓转过身举止优雅的将雪帽脱下,面上已不见丝毫慌乱之色,她仪态端庄,含笑道:“那安歌便借公公吉言了。”
君泽立于窗前,看着天上挂着的圆月,不禁念及尚未有音讯的绽云,他低声呢喃“你在何处?”
君泽自出生起便贵为九州太子,他自小便知道他将来要担负起守护人界的使命,他也知道他将会迎娶九州的圣女为妻。
据太卜所言,这圣女便诞于九州三大世家——皇甫世家当中,他初时听及,只觉这也算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可却对这位未来的太子妃并未起多大兴趣,只当是到了年纪将她娶回来便是了。
而在皇甫绽云长到十三岁那年,君泽初次召她入了宫。只因在她进宫的前一天晚上,君泽偶然听到他的父皇与皇甫家主谈论起那人的身世,他们的话中处处说明了皇甫绽云并非单纯是个人,或者也可以说她根本不是人……初时了解到这番骇人听闻的往事,第一时间便觉得他以后要娶的这个女人定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那时,他尚且年少,十分不解他们为何非要将一只怪物许给他做他的太子妃,于是他便要宣她进宫来,他倒要看看这只怪物到底长得是何种模样。
在见到她之前,他早已在心里想到了上百种可恶又恶心的怪物形貌。
可当他怒气冲冲地上前打翻了她的帷帽,却见帷帽之下藏着的,居然是一副绝世倾城的容颜,一看到这张脸,似乎世间万物在刹那间失了颜色,都成为了她的陪衬,似乎世间一切形容美好的词汇都能放在她身上,可却又觉得无论是哪一个词汇似乎都不足以去形容她的美丽。
他从来都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可自从他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便仿佛知晓了何为一见钟情。
自那之后,他便会常常想起她。
望云,便会想起她的名字;赏花,便会忆起百花丛中的那抹倩影;便是在梦中,眼前亦会常常浮现出她那罕见的明媚笑颜。
一时间,他似是疯魔了。
于是他便经常找各种借口宣她入宫,只为解他一时相思。
时间一久,以致想召她入宫该用何种借口都极为困难,随后,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极为妥当的法子:他教她修炼法术也便是了。
据他所知,绽云自小便被皇甫家人圈禁在一方小小的院落里,未曾接触过俗世外人,自然对人间世事懵懂无知。
那时,他想,来日方长,这些事他都可以慢慢地教给她。
至于教她修炼一事,也是惹起了一番激烈的争议,知晓内情中人无非是怕她修炼了法术,为害人界罢了。
他只说此事如有任何不好的后果,都由他一力承担……如若将来,她当真会为祸世间,令生灵涂炭,他定会亲手将她斩于剑下!
如此犀利言语,终是堵住了悠悠众口。
他想,不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的,他也决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之后,以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只教给她了一些简单的术法。只因即便是他有心教她高阶法术,恐怕有些人也是千万般不乐意的。
可如今,她离家出走这许多时日,他终日惶惶不安,生怕她在外遭遇了危险不测,不由十分后悔从前没教过她一些强力的术法。
虽说以她的天赋修为,即便只是学了些皮毛,却也钻研透彻,在此基础上更了很大的突破,早已比许多名门正派的仙家弟子还要强上许多,自保应当也是不成问题的。
可天下之大,人外有人。即便是凭他自己的修为外出历练,尚有许多不可控的危险因素,更何况是修为尚浅的她呢?
思及深处,身后隐约响起一道声音:“君泽。”君泽一怔,在这天下间人人只知九州有位太子殿下,却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在他的印象里,唯一一个唤过他名字的便是在首阳山的那晚,血花四溅,绽云一身白衣却不沾染分毫,沉沉暮色当中,唯有那一双眼睛迸射出幽幽红光,她声音轻颤,小心翼翼地唤他:“君泽”,他与她相处时日甚久,又怎会不了解她的性子?他能想到绽云此次离家出走,其中总归少不了有他的缘故,若是那天晚上他能再耐心一些,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房中燃着的熏香香烟绕绕,便如此刻化不开的情思,君泽立时转过身来,想看来人是谁,却突然一阵神思恍惚,一时站立不稳,他一手扶住窗沿,一手撑着额头,使劲儿揉了揉太阳穴,待睁开眼时,便见一女子身影,风姿绰约,款款玉步,徐徐向他走来,君泽察觉到身体异样,立时出声阻拦:“别过来!”
那人又再次开口道:“君泽。”
君泽内心一颤,抬眼望去,一时之间,竟连眼前出现的这张脸也化作了他日思夜想的那般模样,即便是那双美丽、神秘的血瞳也展露无遗。
他快步往前走了两步,那人也已到了他的面前,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眼前的这张脸,满心充斥的便是她回来了。
他原本以为,待她回来后,他见着了她,大概只会淡淡地说一句“回来便好。”可没想到,他此刻却能真实的感受到了自己心里竟是充斥着如破堤的潮水般无与伦比、从未感受到过的高兴,她回来了,她终究是舍不得离开他的,对不对?
他细细端详抚摸着眼前这张让他迷恋的脸,她还是如从前那般的懵懂模样,好似一只坠入人间的精灵,集一切美好于一身,不知无惧人间险恶,他从未想过让她去了解经历那些纷繁复杂的人情世故,他以为,有他保护着她,不受俗世纷扰,他以为,他们会一直如此。
他摩挲着她细致的眉毛、漂亮的眼睛、细腻的鼻尖,一路往下,他用拇指揉了揉她那殷红诱人的细嫩唇瓣,即便他如今是何等心切,可看到她这副懵懂模样,便半份冲动也使不出来了。她便是有这样一种无端端的魔力。
他深深地看进了她的眼睛,眼神专注又认真,他唤她道:“绽云。”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他知道,她的名字本就是一个极为好听的名字。可他和她即便是相处了这么久,他也从未唤过她的名字,不知这次唤的可否好听?
他想开口问问她,却被她揽住了脖颈,只见她努力踮起脚尖,下一刻,一片温软便重重地印在了他的唇瓣上,他猝不及防,身子一震,待反应过来,他低低一笑,心下欢喜,亦回吻着她,顺势牵了她纤细的腰肢儿,将那一副温软的身子紧紧搂入怀中。
他吻着她,这个吻温柔又绵长,他的呼吸渐浓重,颊上也晕染上了两抹异样的潮红,他附在她耳边问道:“绽云,睁开眼,让我看看你的眼睛。”似是两个有情人之间的耳边呓语。
他只见眼前人依言缓缓张开了眼帘,一瞬间出现的竟不是那双想念已久的血色桃花目,却是双黑漆杏眼,他震惊片刻,便见那双眼睛竟又变了回来,他只当是一时眼花,看错罢了,并不在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