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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家庄,道观。
时已深秋,眼看便要冬至了,距离道观外的小树林里,万物已然萧瑟枯黄,一棵棵光秃秃的树木不规则地伫立在寒风中,北风吹过枝桠,出凄厉如鬼嚎般的呼啸声。
罗云生和武媚娘手牵着手,并肩在林中穿行,悠闲地漫步。
天气有些冷了,二人却觉得很温暖,大家身上都披着狐皮大氅,将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露在外面的只有脸和一双紧紧牵在一起的手。
武媚娘斜瞥着他,道:“圣人封你为尚省都事,你从大理寺出来这些日子,去尚省应差了没?”
罗云生摇头:“最近心情不大爽利,国事哪有私事重要,待我先把私事解决了再说吧。”
“这话根本就大逆不道,圣人若听到,非把你再踹进大理寺反省半年不可,你整天在罗家庄里四处游荡,晒太阳,吃烤肉,当我不知么?你还能有甚私事?”
说起这个,罗云生不由自主苦了脸,幽幽叹道:“我的私事很严重,有人逼我想个法子坑和尚,更要命的是,我到今天还没想出法子,眼看催债的要上门了”
正说着话,却听林子外石破天惊一声大吼。
“我的恩师在哪里?快快出来,俺处默来找你了,躲进林子里你也跑不掉,哇哈哈哈哈”
罗云生脸色一变,随即苦笑道:“催债的果然上门了”
武媚娘有些慌乱地道:“怎么办?我和你在一起”
罗云生斜睨着她:“怕啥?我们在一起见不得人吗?”
武媚娘不说话,只是瞪着他。
罗云生叹了口气,喃喃道:“没错,还真是见不得人”
人家已堵在林子外,躲是躲不过去了,二人只好放开牵着的手,一前一后走出了林子。
林子外,程处默来踱着方步,听见身后响动马上过身来,罗云生顿时大吃一惊。
相比前日被吊打的凄惨模样,此刻的程处默可谓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脸上两块淤青,眼圈黑,额头还有些青肿,看起来像被一群彪形大汉群殴过一般。
“徒儿,两日不见,怎地这般模样了?”罗云生关心地道。
程处默幽幽叹了口气,又朝武媚娘看了一眼。
武媚娘俏脸一红,不自觉地躲在罗云生身后。
罗云生有些尴尬地解释道:“那啥,大唐最近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我与新成公主正在林子里商议给陛下上疏,看看下一个该打哪个倒霉的邻国”
这一解释还不如不解释,武媚娘羞得不行,狠狠掐了他一下,随即头也不地跑掉了。
程处默又叹了口气,道:“我以前不知我在你心里到底有多蠢,现在大概知道了你和新成公主那点事,整个长安城的人都清楚,拿什么商议国事来糊弄我,你家国事是钻林子里商议出来的?我虽不如你灵醒,但也不至于蠢得那么过分吧,你这借口我感觉被侮辱了”
罗云生干笑许诺:“这次有点仓促,下次一定想个高明的借口糊弄你,保管教你不会感觉被侮辱话说,两日不见,怎么又添新伤,你在长安城里到底有多少仇家?或者又被程伯伯揍了?”
程处默斜睨了他一眼,道:“恩师,我且问你,前日你给我爹送的那个什么炒茶,那玩意到底是怎么制成的?里面放药了吗?”
罗云生微惊:“程伯伯喝出毛病了?不可能啊,那炒茶是我亲手晾晒,亲手炒制,中间并无第二人插手,怎么可能出毛病?”看书溂
程处默脸颊抽搐了两下,道:“我也不知到底算不算毛病,我爹昨夜临睡前说嘴里没味,突然想起你送的茶叶,于是冲泡了一大碗喝下去,然后他就睡不着了,院子里耍了整整一个时辰的斧法,仍觉得精神百倍”
罗云生:“……”
似乎忘了叮嘱程咬金一件很重要的事,睡前不要喝茶,特别是不要喝浓茶,这玩意跟鸡血的效果一样一样的
“然后呢?”罗云生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程处默脸颊又抽搐了几下,神情浮上几许哀色,幽幽地道:“然后,我爹就把我叫醒了,二话不说把我吊起来揍了一顿啊!毫无缘由毫无预兆啊!”
罗云生愈奇怪:“为啥啊?揍人总有理由吧?”
“我爹说他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
都说投胎是门技术活,奋斗得再成功也不如投个好胎,出生落地该有的就都有了,权势,钱财,人脉资源等等,爹娘准备得妥妥当当就等你去继承。
如此说来,大唐权贵家的孩子们显然都是投胎这门技术里的资深熟练工,技术都挺不错,比如程处默。
但是,投了好胎并不意味着一生顺心顺意,吃嘛嘛香了,权贵家的孩子也有烦恼,也有麻烦,比如太子李承乾,他时刻担心自己被废黜,越王李泰时刻梦想着一脚把太子踹下去,吴王齐王则剑走偏锋,迂回而进,还有房家老二,他的烦恼大抵跟他爹娘相同,都娶了个不省油的女人。
至于程处默,他的烦恼大概跟老爹的素质有关。
程家的教育方式颇奇葩,从老到小都不太习惯讲道理,拳头大才是硬道理。
程咬金治家教子的方法可谓简单粗暴,于是程处默倒霉了。
阴天里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不过当儿子的睡得好好的,被睡不着的老娘半夜叫醒后痛揍一顿,闲到如此极的老爹,实在是古今罕见。
罗云生也不知该如何安慰程处默了,老子揍儿子属于家务事,而且是天经地义的家务事,李世民都插不了手的。
程处默盘腿坐在林子边的草地上,神情有点忧伤,目光呆呆地望着缓缓流淌的泾河,似乎在伤怀自己当儿子当成了孙子的悲伤岁月,顺便憧憬……诗和远方?
罗云生有点内疚,程处默的这顿揍似乎与自己的炒茶有直接关系,谁都没想到半夜打了鸡血的程咬金嗨得如此过分,若是让老流氓嗑点魏晋时期最流行的五石散,还不得嗨到飞起啊。
尽管内疚,罗云生还是小心翼翼地打听了一番,从程处默忧伤的语气里,罗云生终于了解了大概。
总的来说,罗云生不大不小闯了个祸。
程咬金临睡前喝了浓茶。
精神亢奋睡不着,院子里耍了一个时辰的斧子,发现自己尚有余勇可贾,于是奋将余勇揍儿孙。
把程处默叫醒揍了一顿,大约揍了小半个时辰,把儿子揍得哭爹喊娘之后,程咬金发现……精神还是很不错,于是下令打开家门。拎着斧子冲出去了……
要命的是,罗云生那天送茶叶不仅仅只送了程家,还有秦家,李绩家,李靖家,长孙家,房家……等等,这些权贵有的睡得比较早,但不巧的是。
那晚有的也和程咬金一样临睡前喝了茶,将军们喝茶的风格跟平日喝酒吃肉一样,走的是豪放路线,一大把茶叶扔进海碗里,滚烫的沸水一冲泡,趁热灌几大口,生生打几个激灵,结果好了,提神醒脑,阳火旺盛。
正在满院子转圈发泄精力时,程咬金这老匹夫恰好拎着斧子出门,在朱雀大街上沿路将各家权贵的大门轮着个的砸过去,不仅砸门。
还叫板骂街,旧年的恩怨一桩桩翻出来,叫嚣着要算帐,要单挑……
喝了浓茶辗转难眠的老将军们正愁没事干,程咬金的破锣嗓子从大门外传来,将军们当即仰天长笑。
厉声下令部曲取我战马长枪,某与程老匹夫大战三百回合云云……
那一晚,整条朱雀大街都热闹了,程咬金那晚变成了惹祸精,朱雀大街上一共敲了二十几家家权贵的门,打开门应战的老将共计十一家,有些臣非常识时务地当了缩头乌龟,任凭程咬金把家门砸得哐哐响,死也不出来,而且很没节操地叫下人从后门溜出去……报官。
至于出门应战的武将,包括李绩,秦琼,张亮,牛津达等等,十一位武将大马金刀,浑身披挂跳窜出来,站在朱雀大街中央二话不说开打。
首先大家还是很讲规矩的,互相单挑切磋,各自捉对挑了个对手,你来我往颇具西方骑士精神,后来,又是程咬金坏了规矩,觉得单挑不爽利,于是开始群殴,于是李绩秦琼张亮一伙,程咬金尉迟恭一伙,战事顿时升级,一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混乱不堪。
此战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不仅惊动了城内巡夜的武侯和坊官,连太极宫都被惊动了,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李世民被宦官壮着胆子叫醒,听闻朱雀大街有黑恶势力团伙打群架,而且武侯坊官们不敢管,李世民顿时龙颜大怒,当即便下令羽林禁卫出宫,将这伙破坏大唐都城安定团结的黑恶势力全数拿下,先扔进大理寺让他们清醒清醒再作定论。
程处默用忧伤的语气侃侃而谈,罗云生越听脸越黑,神情不由惶恐起来。
这事……似乎已不再是某个老流氓半夜睡不着这么简单,分明搞大了啊,而且跟自己有直接干系,跑都跑不了。
“徒儿……莫,莫闹!你开玩笑的?”罗云生挤出笑容道。
程处默斜瞥他一眼,道:“这是昨晚的事,今早朝会之前,我爹和李叔叔,尉迟伯伯他们都还在大理寺关着呢,陛下辰时朝会,已下旨将我爹和几位叔伯从大理寺里提出去,令他们入宫觐见了,呵呵,我开玩笑?我顶着满脸青肿浑身新伤,大老远跑来罗家庄跟你开玩笑?”
罗云生呆怔片刻,顿觉冤枉莫名:“可是,我只是给各位叔伯送了点茶叶啊……”
程处默淡定点头:“对,没错,陛下问你时,你也这样推得干干净净……全推给我爹,让他在大理寺里多蹲几天,容我喘口气多养几天伤……再揍,怕是顶不住了。”
“陛,陛下问我?”罗云生脸色越发难看。
程处默奇怪地看着他:“出了这么大的事,皆因你那茶叶而起,陛下怎么可能不召见你?在宫里巡守的羽林右郎将段老二今早从宫里递出了消息,据说今日的朝会很热闹,昨晚被我爹砸门的几位臣今早发威了,不知参了我爹和几位叔伯多少本,还说此事定要追查到底,嗯,所谓‘追查到底’,自然要从源头查起,这个源头么……不就是你弄出来的茶叶么?你说陛下会不会召见你?等着,估计不差的话,再过一会儿,宫里传旨的人就该到了……”
罗云生发现自己无意间闯了个祸。
这个祸貌似闯得真不小,按程处默的说法,因为自己送出去的茶叶,把长安城整条朱雀大街都闹得不消停,折腾了一夜,连李世民和羽林禁卫都惊动了。
可是,把整个事件从头到尾再捋一遍,罗云生又觉得分外冤枉。
这玩意你让史官怎么记载?这不是逼死老许的节奏么。
都是千古留名的名臣名将啊,当初从史书上读到他们每个人的事迹时,都是那么的闪亮鲜明,每个人都有一段只可仰视追慕的传奇人生啊,闪耀千古的大唐盛世,就是从这帮人开始的啊……你们喝点茶就闹成这样,至于么?说好的人生寂寞如雪的高冷形象呢?
“徒儿,你觉得……陛下会不会治我的罪?”罗云生脸色分外难看,艰难地问道。
程处默摇摇头:“说不好,此事可大可小,其实我爹和那些叔伯们私下经常切磋较艺,这不是什么稀奇事,作为武将,本就应该保留争强好胜的锐气,陛下也乐见其成,所以对我爹他们的较斗,陛下通常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罗云生闻言心情顿时一松,推了他一把,嗔道:“我就说嘛,打个架的事,有那么严重么?吓死本宝宝了……”
程处默有些无语地看着他,良久,叹了口气,道:“刚才我说过,此事可大可小,私下较斗呢,自然不算大事,可是……昔年高祖皇帝立国后便有过旨意,哪怕是开国武将府邸内,亦不准私藏弓弩,甲胄,长兵器,贞观初年。长孙伯伯和房相等人奉诏制律,历时十年,终成《贞观律》颁行天下。里面有‘擅兴’一条,所谓‘擅兴’者。名目繁多,多为军戍之事,里面最严厉的便是私藏甲胄兵器,规定武将家中不可藏弓弩和长兵器,违者轻则流二千里,重则……以谋逆论处。”
罗云生睁大了眼睛:“……”
“律法归律法,不过大唐立国才二十多年,陛下雄才伟略。
我爹他们那些将军叔伯们也是风华正茂,正是励精图治,征伐天下之时,虽然律法不准家中私藏长兵器,这条大多针对的是府兵平民,武将们家中演武较技,不可能没有长兵器,陛下早在还是秦王时便早知此事,那时连陛下自己的秦王府都藏有数不清的长兵器。
所以,对我爹他们家中藏长兵器一事,陛下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诸武将不暗中扩充部曲兵马。
藏几件长兵器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这件事满朝君臣上下心知肚明,却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程处默郁闷地叹口气,道:“可惜的是,昨夜我爹和诸位叔伯打得兴起,将这条律令抛诸脑后,当时惊动了武侯,坊官和羽林禁卫。昨夜至少有一千多人亲眼看见我爹和诸位叔伯抄着长兵器打得风生水起,抵赖都抵不过去……今日陛下将他们叫进宫。多半也是为了此事,应对得不好。陛下真有可能会问罪。”
罗云生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程伯伯他们太不冷静了。”
“是啊……”程处默下意识点头,随即醒过味来,瞪着他道:“都怪你的茶叶!”
“好吧,都怪我,”罗云生舔了舔干枯的嘴唇,试探着道:“要不,我自戕以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