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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五章 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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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转瞬即逝,天气多了几分凉爽之意。

    枯黄的树叶被秋风扫落,光秃秃的树丫上立着几只寒鸦,不时发出难听的叫声。

    给秋色平添了几分萧瑟。

    罗云生在凉亭内正襟危坐,难得有了一回跟君子比较相似的坐相。

    亭内石桌的对面,武媚娘正素手调配着各种作料。

    桌旁的地上置一红泥炭炉,炉上有一只雕刻精美花纹的铁釜。釜中茶汤已沸,氤氲的雾气升腾而起,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武媚娘将手边早已备好的油脂,茴香,姜丝,还有一小撮被碾成粉末的茶叶按顺序倒进沸腾的汤中,罗云生面无表情地坐着,眼皮随着武媚娘的每一个动作而抽搐。

    画面很美,武媚娘未施脂粉。

    素手烹茶,鬓边一缕黑发散落腮边。眼眸低垂,专注地盯着茶汤,只看见长长的睫毛在白色的雾气中微微颤动,唯静唯美,此景可入诗入画。

    罗云生看她的目光很欣赏,如同看着一只稀世的瓷瓶,小心翼翼地远观,生怕打扰了这幅美景,也怕碰坏了这只世间仅有的精瓷。

    茶汤一沸,各种作料被依次放进汤中,武媚娘这才抬眸看着他,羞然一笑,轻轻道:“茶道我不大懂,年幼时跟着公府的茶师学过一点皮毛,以往只给姐姐烹过两回,今日还是第一次为你烹茶,倘若味不正,你莫笑我,我慢慢再学便是。”

    时间是个怪人,罗云生离开长安没多久,昔日的弟子们,也已经放弃了之前自己推广的饮茶方式。

    当然,这也和当初罗云生发明的炒茶叶并不完善有关,大家当时只是喝着新奇,而且量很少,随着罗云生出征,这种喝茶方式,转瞬间被人忘记。

    罗云生笑着点头:“味道不好也没关系,只是此情此景,犹令人难忘,无声无息,志趣高雅,所谓‘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烹茶的人对了,茶不好有甚关系?经你素手烹过,香茶更胜美酒。”

    武媚娘噗嗤一笑,道:“你倒真会哄女人,几句话能教人甜死……”

    说着武媚娘将刚才那句诗复念了一遍,颔首笑道:“‘竹下忘言对紫茶’这句,却不知是哪位前人的诗句?我倒真不曾听过……”

    罗云生眨眼笑道:“忘了谁写的诗了,反正也是个穷酸,没钱买不起酒,于是只好喝茶,结果喝了几盅喝出了幻觉,把茶当成了酒,竟喝醉了,啧!多半嗑了五石散……”

    武媚娘怔忪片刻,不由叹道:“好好一桩风雅事,被你一说,顿时全俗了,你好歹也是名满长安的大才子,就不能假装一下翩翩君子,也好教我的茶汤不至于玉儿暗投呀。”

    罗云生大笑:“委实高雅不起来,你知道的,所谓的才子,无非多作了几首能换钱的酸诗罢了,一想到我肚里还有许多绝世诗作没找着买家,我这心情顿时有些低落了……”

    武媚娘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罗云生朝她眨眼:“要不,我把诗卖你算了?都熟人,打八折。”

    武媚娘俏目马上望向身旁沸腾的茶汤,看样子想端起铁釜朝他头上泼去,罗云生立马闭嘴,恢复了君子模样,非常的乖巧。

    武媚娘心中也甚是感慨,当初投卷,用的也是恩师的诗篇呢。

    实际上,自己的写诗之道,比起恩师来不知道差多少。

    只是自己的恩师,着实有些高雅不起来罢了。

    罗云生老实了片刻,又不消停了,于是换了个话题。

    “前日从大理寺出来,一群祸害……不,一群国公家的子弟都来大理寺门前迎我,实在令我很费解啊,以往也跟他们有过来往,可是这次却不知他们为何对我如此热情,热情令我害怕……”

    罗云生一边说着,手开始不老实,不知不觉摸上了她的手,嘴里淡淡地道:“那啥,长安城里除了越王殿下,没听说哪位祸害有分桃断袖的癖好吧?这个事情么,我是不歧视啦,只不过我不好此道,他们呢,比我先走了一步,我呢……还没到那境界呢。”

    武媚娘啪的一下将他的手拍开,瞪了他一眼,道:“什么分桃断袖,难听死了,男风本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自魏晋以来便谓为雅趣,只是……”

    武媚娘俏脸一红,目光愈发不善地瞪着他,咬了咬下唇,道:“只是,你可不准行此道,明白么?”

    “开什么玩笑,我当然不会行此道,我是直的,只走水道,不走旱路。”

    武媚娘也没听懂什么水道旱路的,悠然叹了口气,道:“那些国公叔伯家的子弟待你热情,倒与男风之事无关。

    恩师,如今恐怕连你都不知自己在长安城里有着多响亮的名声,权贵家中除了嫡长子,别的孩子都无法继承爵位。

    而且大唐尚武,权贵们便常有将嫡长子之外的孩子送入军中的习俗,只是这些人虽然入了军,却甚少有随军杀敌者,许多人在军中打熬几年,本事练出来了,却只能充入羽林禁卫,入宫值卫宫城,他们大多一生无法真正经历杀阵,建功博业……”

    武媚娘看着他,唇边勾起一抹轻笑,道:“如今长安城里出了一位罗县侯,年纪与他们相当,却能血战沙场,与悍敌博命厮杀,亲手挣得这功名官爵,更被圣人接连三道封赏旨意彰显全城,如此风光无限的少年郎,做出了他们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他们怎会不倾心而交?”

    罗云生恍然,道:“如此说来,我成了他们的偶像?这群祸害个个都是我的脑残粉了?”

    说着罗云生黯然一叹,道:“……被这帮子货色崇拜,我为何没有丝毫的兴奋,反而想独怆然而涕下?”看书溂

    武媚娘茫然眨眼,显然听不懂“偶像”,“脑残粉”之类的新词,只不过大概意思倒是懂了八分,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罗云生咂咂嘴,笑得有些怪异:“好吧,这些人的热情我能够理解,但是……齐王殿下也对

    我如此热情,我可就实在想不通了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

    或许有,但绝不会出现在成人的世界里,孩童时期,小伙伴会冷不丁递过一块糖给你吃,不需要你帮他拎书包,不需要你为他写作业,目的很单纯,就是想给你吃,想和你分享这份单纯的甜味,回他一句“很甜啊”,他便已很满足。

    可是,那是孩童的世界,那是一片没被污染的净土,孩童终究会长大,终究会被这个复杂的世界渲染成五颜六色,长大后的他再给你一块糖时,还会只是单纯求你一句“很甜啊”的赞叹吗?

    成人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

    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忽然对你百倍热情,但凡情商及格了,都会忍不住在心里犯个嘀咕。

    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利益?这里面会不会隐藏着什么大阴谋?

    完全不同的想法,到底什么变了?

    或许,什么都没变,变的只是眼中的世界。

    罗云生不是孩童了,庸俗也好,市侩也好,眼里的世界终归不再童真,有人对他好的时候,他也不能免俗,总要怀疑一下对方的动机。

    毕竟一个人缘很差劲,人憎狗嫌的人莫名其妙对自己好,而且恨不得当场摆出烧黄纸斩鸡头的架势,若说他完全没目的,罗云生两辈子就算白活了。

    “齐王?”武媚娘脸色忽然有些凝重:“齐王李佑?他……回长安了?”

    “对,前日还一起饮宴。”

    武媚娘烹茶的动作都停下了,搁下手中的茶勺,直起身肃然道:“你一定要离他远一点!他不是好人!”

    罗云生眼皮跳了跳:“他把谁家孩子扔井里了?”

    “莫闹!你真要离他远一点!”武媚娘很严肃地道。

    罗云生眨眼:“每个坏孩子都干过几件令人唏嘘的坏事,快告诉我,他干过什么坏事。”

    武媚娘叹了口气,“虽然我是被皇家敕封的公主而已,用处无非就是与世家联姻,或者远嫁和亲,但是总算是有了皇家两个字,也知道些皇家秘辛,这位齐王殿下干过的坏事,可不止几件,用‘罄竹难书’来形容都不过分。

    四年前,他才十岁出头之时。

    便在王府虐杀了十多个宫女,‘虐杀’知道吗?

    用火活活烧死,用烙铁活活烫死,用绳子活活勒死……他是阴妃的儿子,自小跋扈张狂,他有一个舅舅,名叫阴弘智。

    因玄武门之变前夕检举建成阴谋有功,被父皇倚重,父皇登基后任阴弘智为吏部侍郎,此人阴冷毒辣,心胸狭隘,睚眦必报,齐王李佑与他来往甚多,受他蛊惑也甚多,自小便手段毒辣。

    不仅把王府里的下人当牲畜动辄虐杀,对外面的百姓也同样如此……”

    “……贞观六年,李佑出行泾州。刺史出迎慢了半个时辰,他竟下令仪仗将泾州主簿当场斩杀。

    此事震惊朝野,御史台十多位御史泣血上奏,最后父皇偏袒,也只罚了李佑闭门思过半年,至于后来李佑奸淫妇孺,鱼肉百姓等等恶事,数不胜数,朝中每年关于李佑的参奏不下数十……”

    武媚娘盯着罗云生,肃声道:“对这个人。你千万要小心提防,莫与他走得太近。此人的恶名虽然为皇家遮掩,但长安知道的人也不在少数,连那些权贵的子弟都不敢与他相交太深,因为……他简直是长安城的毒瘤,谁都不敢沾惹的。”

    罗云生恍然,终于明白前日那些纨绔子弟为何与李佑保持距离了,这个人已不仅仅是混帐,简直是恶魔,谁都不想跟他沾上关系,能够勉强与他同室饮宴已然算是涵养惊人了。

    罗云生沉默半晌,展颜笑道:“我胆子这么小,自然更不敢沾惹,你放心。”

    武媚娘瞪了他一眼,嗔道:“你胆子小?你胆子就差包天了。”

    “我胆子很小的,你看,我想摸你的手都酝酿半个时辰了,现在还不敢动手……”罗云生说着便忽然将她的纤手握住,武媚娘想抽回手,然而罗云生的力气太大,只好放弃,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都怪你,茶汤都两沸了!味道完全差了!”短暂的温馨过后,武媚娘忽然惊觉。

    “没事,一沸跟两沸都一样,反正我喝不出差别……”罗云生无所谓地道,其实,最好是不喝,他对如今的所谓茶汤真的很没兴趣,味道太怪了。

    “怎能一样呢?一沸和两沸不一样的。”对茶道,武媚娘非常讲究,眼里揉不得沙子的那种。

    于是武媚娘回头命人换了茶汤,重新准备了一套作料,这一次二人都不说话了,安静地将烹茶的套路再走一遍。

    茶汤一沸时,武媚娘用茶勺将暗黄色的汤舀进茶盏里,端起茶盏双手平举齐眉,递到罗云生面前。

    罗云生看着面前这盏散发着一丝古怪味道的茶汤,面色不由发苦。

    乱七八糟什么东西都往里面搁,喝一口下去实在很担心会不会中毒啊,话说,孙思邈道长离自己挺远的,中了毒恐怕他也赶不及抢救自己,一位明明可以震古烁今的大唐英杰被公主殿下活活毒死,墓志铭上该刻一个大写的“冤”字,还是一个大写的“傻”字?

    武媚娘平举茶盏的皓腕已有些发酸,见罗云生五官纠结,神情犹豫,一副被赐自尽的样子,不由嗔道:“怕我害你呀?”

    “不怕。”罗云生干笑,接过茶盏,里面的茶汤晃晃悠悠,折映出粼粼波光。

    迎着武媚娘期许的目光,罗云生暗叹口气,这年头医学太不发达了……应该发明洗胃的啊。

    闭上眼,罗云生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茶汤入腹,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渐渐在嘴里发散,带着一丝姜味,油脂味,微微的辣味,还有一丝苦味……果真是五味杂陈,据说有神经病把茶道跟儒道结合在一起,若真是如此,当年秦始皇坑儒应该更加彻底点才是。

    “好茶!”罗云生脱口赞道,不赞不行,这是惯例,不管多难喝都要叫声好的,不然接下来会再来一盏……

    “真的吗?”武媚娘高兴极了。

    “真的。”罗云生努力让自己表情变得很诚恳。

    “再来一盏。”武媚娘动作飞快,刷的一下再次斟满。

    罗云生:“………”

    嘴贱有时候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

    凉亭内,久久的沉默。

    “喝呀……”武媚娘眨眼,期许的目光令人无法拒绝。

    可是……罗云生觉得自己的肚子有造反的迹象了。

    “我觉得。喝茶的时候应该谈谈人生。”罗云生严肃地道,顺势搁下了茶盏。

    “茶要趁热含在嘴里。慢慢的咽下去,品位各种不同味道的转换,才能体会到儒家的各种妙谛,别凉了。”武媚娘很专业地拒绝了罗云生的耍赖。

    罗云生叹了口气,道:“好吧,我们来谈一个大话题,这个世上的所谓茶道。其实走进了歧路,我觉得应该改变它。”

    “歧路?”

    “对,歧路!”罗云生露出了傲娇的面容,道:“茶,不是这么喝滴。”

    很困惑啊,大唐有名耀千古的诗赋,有精美巧致的瓷器,有滑若凝脂的丝绸,还有……寂寞如雪的天可汗?

    可是。大唐的人偏偏不会喝茶,实在很不能理解,这种麻烦且土鳖的喝茶方式直到近百年后才被一个叫陆羽的先行者打破。

    罗云生等不了一百年。他很怕武媚娘玩茶道玩上瘾了,隔三岔五把他抓过来当小白鼠试茶。百年难遇的少年英杰不能死在茶手里。

    茶应该怎样喝才对?

    大繁若简。

    前世的罗云生喝茶很简单,一点五升的大钢杯,抓一把茶叶扔进去,开水一冲泡就喝,一天喝两大杯,从早到晚精神百倍,特别提神。

    从武媚娘的道观回来,罗云生便对喝茶的事上了心。

    其实,主要还是怀念前世的味道。在这个年代里,能找回的前世已不多了。

    炒茶的工序很复杂。

    首先……要有茶叶。

    如今的茶叶并没有大规模种植,绝大部分是野生的,因为品茶是上层圈子里极少数的需求,供给量很小,也没有专门的茶农种植,最紧迫的东西仍是能填饱肚子的粮食。

    搜集新鲜茶叶很简单,罗家庄就有,先前罗家是炒过茶的。

    现在的人也不讲究茶叶的品种,茶叶大抵都是一样的,罗云生一声令下,闲散的老兵们马上有了新任务,于是成群结队上山采茶,一天的功夫便收集了百来斤,罗云生估计这帮老兵已将罗家庄附近山上的野生茶树抄家灭族了。

    新采摘下来的茶叶被铺散在罗家大院里晒着,这个过程叫“摊青”,目的是用阳光除去新鲜茶叶里的水气和涩气。

    接下来便是杀青,是的,“杀青”不仅是影视名词,最早是炒茶术语,这个过程需要把茶叶放在烧得滚烫的大锅里不停的翻覆,揉搓,就像流氓半夜遇到了美女那样揉搓,揉搓……

    直到茶叶被揉搓成中间宽,两头尖的形状,最后下锅翻炒,烘烤,让茶叶本身的香味散发出来,这个过程叫“提香”。

    过程不复杂,但罗云生并不专业,之前的实验一直不怎么成功。

    如今这位侯爷闲散起来,倒是可以继续研究了。

    罗家的厨房里,厨娘被罗云生赶了出来,他独自一人钻进厨房里忙碌,一篮篮的茶叶拎进去,不满意或是失败了,再一篮篮的扔出来……

    奇怪的举动惊动了老娘和玉儿,田管家的禀报后,老娘和玉儿急忙来到厨房门外,恰好看见厨房里面飞出一片实验失败的茶叶,漫天花雨般洒了一地。

    “咋了么?”老娘皱眉,神情有些担忧。

    玉儿更急,当着老娘的面却无法表露,怕被责怪不端庄,只能暗暗咬牙焦虑。

    “夫君……夫君为国事忧虑过甚,拿几片茶树叶子撒气也不要紧的,母亲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