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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越王亲卫将领迟疑了片刻,见越王李泰疯狂而有冷静的神情,将领露出了惧色。
狠狠心,一咬牙,喝道:“行杖!”
左右将士执棍,从二人的腋下穿过,狠狠往半空一挑,四道棍影狠狠落下,重重击在二人的背脊上,二人痛呼一声,咬着牙生生扛下这一记,脸上青筋暴跳,冷汗潸潸而下。
既然下了“杖毙”的命令,一棍下去便奔着要命而去,于是左右将士也不再客气,狂风暴雨般的棍棒狠狠落在二人身上,只打了十记,二人便彻底昏迷过去。
李泰此时酒已醒了三分,见二人这般模样,不由心生悔意,一颗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清醒之后他才渐渐感到事情闹大了,这两人可是父皇亲自挑选的学士,用来辅佐自己的。
若真被他杖毙了,父皇明日岂肯饶过他?
群臣的口诛笔伐岂会甘休?父皇近年本就对他有些失望,出了这桩大事,他的越王之位恐怕真就保不住了。
“住手!”李泰忽然喝止。
下面的将士立马停手,再看蒋亚卿和萧德言二人,背脊上一片血肉模糊,趴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根本不见呼吸起伏。
李泰心悬了起来,吓得额头渗出了冷汗,酒意顿时全消,终于发觉自己闯下了大祸。
正待叫人把他们抬入内殿医治,武德殿外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一名宦官匆匆而入,李泰眯起了眼,他认得此人,正是父皇的贴身内侍,名叫徐汤。
秦王府时便已是父皇的贴身内侍,至今已侍侯父皇近二十年了,据说他早在父皇面前发下宏誓,若父皇崩天,他必自戕随葬陵园,所以此人眼里只有父皇一人,对其他皇子包括他这个越王都丝毫不假辞色。
见地上奄奄一息躺着的学士,徐汤目光如电,在李泰身上打量了一番,然后点点头,冷声道:“陛下有三道旨意,其一,不准越王殿下施刑二位学士,这道旨怕是来不及了,其二,陛下诏令,命越王殿下即刻入芙蓉园觐见,其三……”
徐汤说着,目中露出冷意,语气仿佛三九寒冬里的冰窖。
“其三,着令羽林禁卫入武德殿,拿下蛊惑武德殿的突厥贼子……”
李泰汗如雨下,脸色愈发苍白。
徐汤冷冷看了他一眼,然后一挥手,武德殿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队羽林禁卫蜂拥而入,进了前庭后兵分两路,朝内殿奔去,很快内殿传来无数女眷和宦官的惊叫声,没过多久,五名身着皮袍,五官长相深邃的突厥男子被禁卫押了出来,站在徐汤面前惊怒交加地用突厥话吼着什么。
徐汤冷冷一哼,仰头望天,禁卫们毫不客气,一脚踹向突厥人的膝弯,五名突厥人扑通几声全部跪倒。
徐汤瞥了李泰一眼,转头望向五名突厥人时,眼中顿时露出无边杀意,冷声道:“陛下诏令,蛊惑越王,祸乱武德殿的突厥人全部杖毙!”
李泰吓得手脚冰冷,即将发生的惨烈景象他实在不敢看,抬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期期艾艾道:“孤,孤……这就去芙蓉园觐见父皇。”
转身抬脚刚迈出两步,徐汤冷冷地叫住了他。
“越王殿下,陛下有旨,这五名突厥人,必须当着殿下的面杖毙之,还请殿下好生看着,莫违了陛下令旨,来人,动手!”
呼!
在李泰目瞪口呆的木然表情里,裹挟风雷之声的棍棒重重朝突厥人击去,这一次击的不是背脊,而是头颅。
“杖毙”这种刑罚早在春秋战国时已存在,这是一种很折磨人的刑罚,被行刑者不仅完全断绝了生望,而且死亡的过程非常痛苦,被活活打死的滋味很不好受。
五名突厥人今晚有幸享受到了这种滋味。
棍棒狠狠击中他们的头部,数声闷响之后,五人的头颅冒出汩汩鲜血,人还没死,甚至还有意识,棍棒紧接着朝五人的身体各部位击去,五人甚至连惨叫都发不出来,行刑的禁卫显然是老手,每一棍落下,恰好击中身体的关节部位,将他们的骨头关节击碎,数十棍后,五人的身体已成了一堆没有反应的死肉。
待到全身的关节被击碎后,五人差不多离死也就一步了,行刑的禁卫这才抡圆了棍棒,狠狠朝五颗头颅砸下。
啪的一声,五颗被砸烂的头颅像被人暴力踢碎的西瓜,红的白的洒满一地,尸身还在无意识地抽搐着。
李泰手脚冰凉,脸色铁青看着地上的五具尸首,眼中流露出恐惧,恶心,怨恨……各种情绪在眼中反复交织。
徐汤冷冷瞥了他一眼,然后挥了挥手,行刑的禁卫退下。
“请越王殿下这便随奴婢去芙蓉园面圣吧。”
李泰木然点点头,仿佛失了魂魄般呆呆地跟着徐汤往武德殿外走去,走出武德殿,李泰忽然弯下腰,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吐到没有东西可吐,李泰这才直起身子,朝徐汤笑了笑。
很诡异的笑,谁都没想到越王殿下这个时候居然笑得出。
“给常伴伴添麻烦了,孤今日醉酒,若非常伴伴来得及时。孤险些做下错事。”
“伴伴”是李世民的皇子公主们对徐汤的尊称,对这位追随服侍了李世民半生,立誓将来殉陵的老宦官,皇子公主们还是很敬畏的。
徐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殿下如何作为,与奴婢无关。奴婢只遵陛下旨意而已。”
李泰笑得愈发灿烂了,连连点头应是。
徐汤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在前面领路,李泰跟在徐汤身后,身影隐没在昏黄的光亮中,看不清表情。
芙蓉园的凉亭里,李世民挥退了周围所有的宦官和禁卫,李泰跪在他身前伏首请罪,李世民表情冷漠。奇怪的是,竟一句话都没说,看着天上的圆月呆呆出神,父子二人之间这种诡异的气氛整整维持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李世民忽然挥了挥手,下令回太极宫,然后起身,绕开身前跪着的李泰。离开了凉亭,从头到尾。李世民一句话都没说。
李泰仍跪在凉亭内,看着父皇的背影消失在园林黑暗的阴影里,他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仿佛掉进了冰窖。
李泰离开时失魂落魄如行尸走肉,回到武德殿时已是深夜,前庭的五名突厥人的尸身已被清理。
连地上的鲜血也被洗刷得干干净净,李泰踏入前庭,不知怎的忽然泛起了恶心,弯下腰开始呕吐,胆汁都吐出来了。仍觉得不适,刚才那五名突厥人被杖毙的样子,那红色的血和白色的脑浆交织混杂在一起的画面如噩梦般在他脑海里不停浮现。
生平第一次,父皇对他如此严厉,当着他的面处决了蛊惑他的突厥人,也是生平第一次,父皇对他如此冷漠,冷漠到连一句斥责的话都欠奉,父子之间从未如此陌生。
走进内殿,一道瘦削的身影迎上来,此人男生女相,昏黄的灯光照映下,他的脸艳若桃李,竟是绝色倾城之姿。
此人正是辩机和尚。
见越王进殿,辩机和尚迎上前,一脸梨花带雨,哭得凄然。
“殿下……小僧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辩机和尚拉着李泰的手大哭。
李泰满腹怨恚惊惧,见到辩机和尚时竟莫名其妙平静下来。
二人相处一年多,以李泰喜新厌旧的性子,辩机和尚竟然没失宠。
反而在李泰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足可见辩机和尚还是有一些本事的,至少别的女子或男子便做不到让他心境平静。
“说甚傻话,孤只不过去见见父皇而已。”李泰强笑道。
辩机和尚摇摇头:“是小僧害了殿下,当初不该在殿下面前摆弄突厥人的东西,害殿下也喜欢了突厥物事,闹出今日这桩祸事……”
“孤喜欢的东西,喜欢便是喜欢,谁也勉强不得我,与你何干?”李泰笑容渐渐被愤怒代替,握紧了拳头,如受伤的野兽般低声嘶吼着:“只恨孤无名无权,登不上那个位置便处处被人所欺,此生不得肆吾所欲!”
辩机和尚一惊,急忙道:“殿下,隔墙有耳,此话大逆,不可胡言。”
李泰朝殿外瞥了一眼,悻悻一哼,终于还是不敢再说了。
“说来还是小僧的不是,殿下终被奴所害。
今夜那五名突厥人被杖毙,小僧当时便躲在内殿屏风里偷看,吓得六神无主,当时真怕下一个便轮到小僧了……”辩机和尚说着抚了抚胸,抬眸痴痴地看着李泰:“小僧怕的是,死后不得与殿下再见,小僧不怕死……”
李泰闻言,顿觉整颗心都被融化了。
“辩机,有孤在的一日,必不负你。”李泰握紧了他的手,随即叹道:“只恨父皇渐不容我,日后处境不可预料……”
“陛下方才责骂您了么?”
李泰面容渐渐苦涩,摇头道:“父皇一句话都没说,冷落了我一个时辰,比骂我还难受……”
说着李泰面容扭曲起来:“虽未说一句话,但我察觉到……父皇已生弃我之心!”
辩机和尚大惊,顿时花容变色:“这可如何是好?”
李泰垂头,沉默。
许久之后,他忽然抬头,冷冷的说道:“我是越王,我乃天潢贵胄,当年父皇能够在玄武门发起兵变,焉知我……”
李泰忽然住口,脸色有些发白,似乎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连说一说都会令他恐惧。
辩机和尚呆呆看着李泰那张苍白的脸,心中若有所感。垂头幽幽叹息。
似乎……他已在李泰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这或许是背后那位不知名的大人物希望看到的结果吧,完成了任务,他应该高兴的,可是为何心里却如此痛楚?
回家的马车有些摇晃。
百名老兵前后簇拥,玉儿坐在马车里,罗云生骑马与马车并行。
路很黑,很长,队伍很安静。
长久的寂静总归令人不自在,玉儿掀开了车帘。朝罗云生笑了笑,黑暗中看不清她的眉眼,但罗云生能察觉到她的笑。
“夫君,陛下今日与你说了什么?夫君有点不高兴呢……”
罗云生眨眨眼,笑道:“我哪里不高兴了,高兴着呢,陛下刚刚封我官了……”
玉儿喜道:“夫君终于有事做了么?”
罗云生的笑脸有点僵硬,在她眼里。自己这个夫君到底有多游手好闲啊……
“夫君,陛下封你什么官职?”
罗云生咳了两声。道:“入尚书省,封尚书省都事,参知政事……”
玉儿笑得眼睛弯成了新月,喜道:“恭喜夫君,二十来岁年纪已入省了,这可是寻常人大半辈子都进不了的地方啊。将来夫君必然能当宰相的,嗯嗯,一定能!”
罗云生笑道:“全托夫人鸿福。”
玉儿嗔道:“全是夫君的本事,与妾身何干?只不过,陛下赐封官职是喜事。夫君为何不高兴呢?”
罗云生叹道:“因为除了封官,还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夫人想先知道哪个?”
玉儿眨眨眼,道:“妾身想先知道坏消息。”
“坏消息就是,陛下终于提起了百谷城的事,决定罚我圈禁大理寺二十日,明日就去蹲大理寺的监牢了。”
玉儿大惊失色,顿时珠泪涟涟,泣道:“此事是妾身所为,陛下为何罚夫君?停车!”
“你做什么?”
玉儿握紧了小拳头,面露坚毅之色,道:“妾身要进城回芙蓉园面君,百谷城的事自有妾身领罪,要打要杀任由国法,怎能连累夫君?”
罗云生笑道:“事情如此处置,陛下已然皇恩浩荡了,你若面君,那才真正的惹祸,对你我的处罚可就不会这么轻飘飘的了,知道吗?”看书溂
玉儿又气又急,道:“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就这样办了,大理寺我熟得很,从正卿到牢头,个个都与我有交情,大理寺里面还有我的专属牢房呢,干净,舒适,令人流连忘返……”
玉儿想笑,然而想到自己连累夫君坐牢,又愧疚自责得无地自容,泣道:“都什么时候了,夫君还有心情说笑,二十日啊,夫君在牢里会吃多少苦……”
罗云生笑道:“还有一个好消息呢,夫人不想听么?”
玉儿一愣,抬头喜道:“莫非陛下……”
罗云生点头:“不错,今日中秋,陛下节假日优惠大酬宾……给我打了五折,”
“五……五折?”玉儿呆住了。
“对,所以,二十天改为十天了……”罗云生眨眨眼:“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玉儿呆怔半晌,忽然又哭了。
“夫君又诳我,这哪里是什么好消息,分明还是坏消息……”
今日对玉儿来说可谓又喜又忧。
喜的是夫君被封了官职,以二十来岁的年纪能够入省,已然是前无古人的记录了。
只不过“尚省都事”这个官职虽然入了省,但其实并不大,论品阶只有六品,它的职能相当于宰相的副手,而且是跑腿的副手,一道国事奏疏从地方递入尚省,先由尚省都事递入左右仆射面前,左右仆射批阅处理之后,都事再把奏疏文往相应的六部尚,六部尚再具体按照宰相的意思执行处理。
都事还有一个职能,那就是监印,宰相需要用印了,都事双手奉上,让宰相盖个痛快。
看起来这个官职真的只是跑腿的,任务只是捧着文在宰相和尚之间跑来跑去,但李世民给罗云生封的官职之后,又多加了四个字,“参知政事”。
这四个字的分量就比较重了,具体来说,罗云生如果赴任的话,地方递来的奏疏文,罗云生可以一边给宰相跑腿的同时,一边打开每一份奏疏看一眼,如果宰相对某件国事的处置有些犹豫,顺嘴那么一问,这时罗云生就可以上前提出自己的建议供宰相参考,采不采纳是宰相的事,但能够在尚省里合理合法地表达对国事的处理意见,本身就是一份很了不得的荣耀。
这个官职可不是火器局监正这种权力外围的闲散官,而是实实在在进入了权力中枢,大唐朝廷治理天下的每一道政令几乎都会经过他的手来往传递,而且如果罗云生这几年能够在尚省里待得老老实实不出幺蛾子,并且在处置某些国事时意见中肯老练,或是推陈出新,那么再过十来年,罗云生的地位会实现质的飞跃,从都事到郎中,再到左右丞,以罗云生表现出来的能力。如果能够改掉懒惰的坏毛病的话,等房玄龄长孙无忌这些重臣老迈之后,下一个接任大唐宰相的,多半便是罗云生了。
这是李世民对罗云生的期望。
自从罗云生在西域经历了战火的洗礼。磨砺了性格之后,李世民便将罗云生未来的官路安排好了,对于罗云生,李世民确实是抱以厚望的,正因为厚望。李世民才会选择把他遣去西域磨练打熬,历经生死之后,自有锦绣前程等他。
玉儿不懂官职背后隐藏的意义,她是个很单纯的人,单纯的觉得夫君入尚省当官便是大人物,非常非常大的人物,连逻辑都很单纯,因为尚省是帮皇帝陛下治理天下的,所以夫君就是治理天下的。
然而,伴随着封官的喜事。接踵而来的却是夫君即将入狱的坏消息,而且夫君入狱完全是被她所牵累,夫君张开了手,帮她挡住了灾噩,玉儿又觉得自己不仅一无是处,而且还给夫君惹祸。
当初她为夫君来穿行大漠,塞外的风沙,路途的艰辛,刀兵的险恶,这些都磨练了她的性格。到长安后,玉儿明显比刚嫁进罗家时自信多了,她的性格里多了一些坚韧,执着。不屈的东西,这些东西触不到摸不着,却实实在在蛰伏于她的血脉中,与她生息共存,这些日子以来,她时常告诉自己。终于能够勉强配得上夫君了。
可是今日,当李世民的处罚降临,玉儿颓然地现,原来自己仍是那个一无是处,只能给夫君添麻烦,而且永远需要夫君周全保护她的弱者,玉儿的心情顿时落入了低谷,久违的浓浓的自卑心理慢慢抬头。
“妾身终究帮不了夫君。”玉儿低垂着头,眼泪无声地顺腮而落:“夫君,妾身真的很想帮你,只是妾身真的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帮到你,妾身以为是对的事情,做出来后却还是给夫君惹了麻烦,妾身该怎么办”
马车摇摇晃晃,队伍很安静,安静得只能听到玉儿低沉的啜泣声,马车前后的百名老兵听得清楚,赵老蔫走在马车前面,嘴唇抿了抿,然后一挥手,老兵们很有默契地离马车远了一些。主家的家事,大家很识趣地不打扰。
罗云生听出了玉儿语气里深深的自责和自卑,暗叹了口气,笑道:“夫人妄自菲薄可不对,知道陛下今日在芙蓉园和我说了什么吗?”
玉儿情绪低落,流泪摇头。
见她没有应,罗云生便自顾笑道:“陛下说,我这辈子好福气,娶了个有情有义,不离不弃的好姑娘,家有贤妻,罗家兴旺之日不远了。”
玉儿仍低垂着头,长长的眼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闻言睫毛微微一颤,泪珠顺势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