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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的声音很大,罗云生忽然勒住了马,扭头往后看。
却见禁卫将军正在核实宦官身份,然后一挥手,让他进去。
跟着宦官的几名禁卫,却被拦在门外。
赵老蔫等老兵都是见过大阵仗的,见状,皆识趣的停住了脚步,虽然好奇,但是却能不看也不问,确实有了几分世家爪牙的风采。
玉儿却掀开车帘,柔声道:“郎君,为何不走了。”
罗云生的嘴角也泛起一抹冷意,朝着芙蓉园的门看了一眼,笑道:“走,咱们回家。”看书溂
芙蓉园,凉亭。
李世民仍独自坐在凉亭里发呆,懂事的宦官奉上瓜果和一壶酒。
李世民便自酌自饮,微风拂来,带着几许秋天的凉意,李世民放下酒杯,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孤独。
一统江山,宇内称霸,大军横扫天下,举世莫敢敌者,皇帝一生追求的至高境界,他都做到了。
可是,今夜此刻,这个举家团聚的美好日子里,为何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寥?
宫中佳丽数千,儿臣公主数十,他们此刻都等在太极宫里,等着与他团聚,饮酒赏月,但李世民却忽然很不想回到那座冷冰冰的宫殿里。
当了十余年的皇帝,当年的种种是非恩怨,种种正义的非正义的杀戮,如过往云烟,终究已逝去,李世民不年轻了,他已过了不惑之年。
曾经横扫天下,让每个难缠的敌人诚惶诚恐匍匐在他脚下,等待他的宽恕的喜悦,如今回想起来,竟是那么的不堪一提。
这一生,他得到了许多,可是,他失去了更多,至少在今夜这个应该欢庆的佳节里,他忽然觉得不开心,似乎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或许,像罗云生那样懒散悠闲的活着,与世无争笑看闲庭落花的日子,其实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跟那个年轻人比起来,李世民都说不上自己和他到底谁过得更幸福,更从容自在。
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夜色里的沉静,也打破了李世民伤怀的情绪。
这个时辰,这个地点,脚步声的主人无疑是很不识趣的,李世民抬眼望向水榭尽头,眼中露出几许不悦。
片刻后,一名宦官慌慌张张跪在李世民面前,身躯颤抖着禀奏道:“陛下,武德殿出事了!”
“何事?”李世民的表情不复刚才的伤怀落寞,眼中露出熟悉的锐光,像一柄在夜色中吞吐锋芒的利剑,直刺人心。
“越王殿下中秋节饮酒,不知道何故,与弘文馆学士萧德言,蒋亚卿起了争执,并,并,并……”宦官声音越说越小,最后有些迟疑。
李世民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重重一拍石桌,怒道:“说下去!”
宦官吓得浑身一颤,急忙跪地伏首道:“……越王大醉,喝令将士拿下了蒋亚卿和萧德言,并欲杖责二人,尚书王珪见势不妙,命奴婢面圣禀奏。”
李泰确实闯祸了,而且这个祸还真的不小。
李泰虽然不是储君,但是李世民给他的配置,其实已经相当于常务副太子了。
李世民以括地志的名义,给李泰配备了大量的弘文馆学士,这些人其实就相当于李泰的属官,平日里除了编纂括地志之外,就是劝谏越王殿下向学,体察民间疾苦。
甚至,还让尚书王珪做了李泰的老师。
可见李世民对于李泰其实是寄予厚望的。
蒋亚卿和萧德言二人在前隋就已经出名,是李世民在朝臣中千挑万选出来的,二人不仅相貌堂堂,熟读经史,也作得一手妙笔文章,而且都有过基层苦熬的资历,任用这两位来时刻督导教育越王,实在是上上之选。
然而,李世民看中的人,李承乾不一定看中,因为这两位太正直,也太罗嗦了,试想每天越王刚睁开眼,便看到两张充满慈爱和温柔的脸,一脸期盼地看着他,“起来啦?殿下今日读点什么书呢?
《吕氏春秋》好不好?不合胃口啊?那么……《晋书》?《左转》?《尚书》?
哦,殿下今日口味比较重,没关系,《说苑》,《申鉴》如何?
都是重口味哦,总有一款适合您……什么?今日殿下不想读书?呵呵哒,信不信臣这就一头撞死你面前,让你看看臣的脑瓤啥颜色……”
越王殿下活了这么多年没被逼疯,足可见他的心理承受能力还是非常强大的。
不过今日杖责弘文馆学士之事,倒非越王殿下积压多年的发泄,说起来此事跟罗云生脱不了干系。
李世民是个成功的帝王,他雄才伟略,野心勃勃,自登基以来,来依仗强硬的外交和武力,将周边邻国打得半残半死,剩下的二话不说纳头便拜,对内大兴民生。
广开言路,鼓励生育,扶持农桑,朝堂上翻云覆雨。
左右平衡,古往今来,如此有能力有政绩的皇帝实在不多见了。
然而,李世民却是一个极度失败的父亲。
他最失败的地方在于他的强势,他觉得儿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那就必须是什么样子的,十余年前发动玄武门兵变是他人生最大的污点,为了不让儿子们有样学样,他对自己的子女也玩弄左右平衡的帝王之道。
尤其是李承乾的优秀,给了李世民莫大的压力,让他从他的身上,找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
所以李世民竟然不顾朝臣的反对,公然扶持李泰,并且让他住进武德殿,用来平衡东宫的势力。
但是揠苗助长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李泰过得并不咋滴,一方面长孙皇后依然身体健康,而且太子在罗云生的引导下,越发的有仁君之相,所以其东宫之位,稳如泰山。
而相比之下,李泰则只是凭空拿了相应的位置而已。
他的心里压力非常大的,来自于东宫的庞大压力,来自于父皇的强势。
还有就是武德殿里的学士们,每天恨铁不成钢的叽叽歪歪。
实可谓内外交困,终于,越王受不了如此沉重的压力,开始自暴自弃了。
这一点,罗云生倒是挺理解李泰的。
就像是学校里的平平无奇的学生,怎么努力都无法超越学霸,再努力一阵之后,往往就会是李泰这个样子。
自暴自弃首先就是嬉闹玩乐,不思向学,然后便是每日设酒宴,常常痛饮大醉,自我麻痹,最后搜罗天下奇珍和美女。
玩得不亦乐乎,种种行径荒淫暴虐。
再后来,越王连奇珍美女都玩腻了,天底下似乎已没什么东西能引起他的兴趣。
于是口味渐渐偏重,玩法推陈出新,创意无限,那位妩媚妖娆的辩机和尚美男就是重口味玩法之一。
辩机和尚这个人,罗云生在布下这颗棋子时绝没想到他会如此争气,争气的帮助他蛊惑越王祸国殃民。
当罗云生前些日出了个损主意命武大郎递消息入武德殿,辩机和尚再次不负重望,成功地蛊惑越王干了一桩祸事。
辩机和尚先是在越王面前故意展示一些突厥风格的物件,酒壶,酒盏,羚羊号角等等,装作很喜爱的样子。
如今他是越王的亲近之人。
亲近之人的喜好,很快便引起了越王的注意。
于是辩机和尚有意无意地与越王说些关于突厥的风俗人情,那些与大唐的习惯和礼节完全相悖的东西,越王正是无聊且自暴自弃期间,于是很快对异族的风俗感兴趣起来,跟着辩机和尚有样学样。
这个时候辩机和尚非常聪明地深藏身与名,任由越王自由发挥,越王浑然不觉,渐渐对突厥的一些越来越感兴趣,于是召集了一些突厥人进武德殿,更深入地了解突厥的习俗风气,饮食起居等等,然后一发不可收拾,首先换上突厥的长袍,整日在武德殿嬉乐,日常礼节语言也以突厥为主,玩到嗨起了,索性在武德殿的园子里搭了一片突厥帐篷,命武德殿宦官武士皆着突厥服饰,行突厥礼节,其言其行之荒谬,跟千年后一位年号正德的皇帝颇为相似。
今日中秋佳节,李泰终于玩过头了。
大早上,诸皇子公主进太极宫向李世民问安,李泰人模人样地去了,后来李世民忙于政务,传话不见,令皇子晚间再入宫赏月饮宴,李泰回到武德殿闲极无聊,于是设酒宴歌舞买醉,喝到迷迷糊糊时,越王突发奇想,换上突厥服饰,假装自己已死,命武德殿诸属按突厥习俗哭丧,下葬,于是他便躺在木柴搭好的高台上,身边环绕鲜花,而武德殿所属穿上突厥衣裳,骑着马围在李泰身边,一边哭一边绕圈,场面非常悲凄。
这个举动终于彻底激怒了越王身边儿的学士蒋亚卿和萧德言,老实说,二人忍越王很久了。
他们甚至觉得皇帝是不是眼瞎了,才给他们配了这个愚蠢的皇子。
人家太子每天不是读书,就是赈灾,了解民间疾苦。
自己家这位越王殿下,就跟精神病人一样。
越王着迷突厥文化习俗时,二人便常有劝谏,认为有失大唐皇子体统,劝谏切切,可惜越王不纳,依旧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
今日中秋,越王连假扮死人,令属官给他举行丧礼这么过分的事都干出来了,蒋亚卿和萧德言出离愤怒。
此举已大大超越了二人的心理底线,越王丧行失德,所言所行诸多荒唐,事态已超出了二人的掌控。
蒋亚卿和萧德言当即大发雷霆,掀翻了高台,大骂武德殿近臣,越王给自己精心准备的葬礼被二人完全破坏,不仅如此,蒋亚卿和萧德言还严厉斥责越王,言其荒淫昏聩,无道无德,不具皇家气象云云,一通大骂也终于惹怒了越王。
二位学士忍越王很久,反过来说,越王何尝不是忍了他们很久?
大家这些年已经互相越来越瞧不顺眼了,见二人搅黄了自己的丧礼,越王深觉自己无法入土为安,于是大发雷霆,命武德殿禁卫将二人拿下,趁着八分酒意未散,下令禁卫杖责二人。
武德殿被闹得一片鸡飞狗跳,尚书王珪见势不妙,急忙命宦官直奔芙蓉园,向李世民禀奏。
事情很简单,宦官结结巴巴说了一炷香时辰便差不多说清楚了,然后垂首屏息跪在凉亭内,连头都不敢抬。
李世民已满脸铁青,眼中怒火喷薄,狰狞恐怖。
“越王已杖责二位学士了?”
宦官浑身一抖,急忙道:“奴婢出武德殿时,越王殿下已下了令,只不知此时有否施刑……”
李世民重重怒哼:“越来越过分了!传旨武德殿,命越王即刻入芙蓉园见朕,不准动二位学士一根毫毛!”
李世民头大如斗,他真的是越发不理解李泰了,两位自己都需要尊重的学士,当初他们追随过李建成,自己都能捏着鼻子认了。
自己的儿子,哪里来的勇气,要揍人家?
宦官急忙应了,刚起身准备传旨,李世民忽然道:“慢着,你领一队羽林禁卫去武德殿,将武德殿里那些突厥人拿下,全部当着越王的面杖毙!记住,当着越王的面杖毙!”
宦官吓得一激灵,颤声应是。
宦官走后,李世民脸上的杀机渐渐消敛,随即脸上露出疲惫和失望至极的表情。
近年越王所言所行,李世民常有听说,初时并未放在心上,毕竟越王年岁不大,少年偶有失德丧行之举,也无伤大雅,年岁渐长之后自然会懂事,李世民自己还是秦王时,不知干过多少缺德事,如今还不是圣明英武,举世赞颂。
可是越到后来,越王所行越过分,李世民终于感到不对了,于是除了任命学士之外,连王硅、孔颖达、李百药等,皆被李世民请入武德殿,教导越王学问和处世之道,没别的办法,只好用鸿儒名士包围战术,李世民的初衷是好的,试想这么多道德鸿儒包围着越王,每天与他相处的人都是饱学之士,道德先锋,所谓近朱者赤,不求越王一定会变赤,至少也不该在这么多朱色团团围住的日子里变成黑吧?
结果李世民没料到,越王有一颗执着的,坚韧不拔变黑的心,在这么多鸿儒的包围下,还真就变黑了,而且一黑到底,绝不回头,往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凉亭内寂静无声,李世民单手握着酒杯,饮下一口酒,烈酒入喉,顺着食管缓缓流入腹中,只觉得自己的心随着烈酒的滑落,也越来越冰冷。
失望,彻彻底底的失望,当初那个聪敏好学,天真无邪的越王,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了?到底哪里出了错?
李世民对他的信念越来越动摇,一个长久以来萦绕心头的疑问,再次不可遏止地浮上脑海。
这个越王,真的配做太子的竞争对手吗?
如此德行,还与太子竞争,若是他真的那些旧势力裹挟着走上皇位,得到了大唐江山,他会治理成什么样子?
武德殿正殿外的庭院内。
越王李泰满脸通红,怒意与杀机互相交织,通红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跪在庭院正中的蒋亚卿和萧德言。
四周的武德殿禁卫高举火把,昏黄暗淡的火光照映出李泰那张狰狞扭曲的脸,分外可怖。
蒋亚卿和萧德言跪在庭院正中,四名禁卫分别将他们的头死死往下摁,二人却毫不屈服地使劲昂起头,与禁卫较着劲,两双眼睛盯着李泰,目光中露出深深的失望,寒心。
李泰打了个酒嗝儿,脸色愈发红了几分,见二人盯着他,李泰酒意上涌,顿时将平日的君臣情分和对父皇的顾忌抛到九霄云外,指着二人怒道:“孤乃越王,堂皇贵胄,天之骄子,尔等不过酸儒庸臣,天家之奴,有何资格竟敢咆哮武德殿,指摘孤过?周定周礼,汉定汉礼,哪条礼法上写着臣子可对孤如此无礼?尔等可知罪乎!”
蒋亚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相貌堂堂,目光清正,闻言直视李泰,冷冷道:“君王无道,臣以死谏,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而非一人之天下,君若荒淫,已失君礼,臣为何不能失臣礼而谏之?陛下雄才伟略,一统四海,天下归心,侍中魏徵大人仍多次直颜犯上,陛下不也善纳良谏吗?何时见陛下治过魏徵之罪?”
冷冷一笑,萧德言紧跟着来了一句神补刀:“殿下确实是天之骄子,可殿下别忘了,太子殿下之仁德,世人皆知,可殿下别忘了,陛下还有十几位皇子,嫡子更是有三人,以殿下今日之所作所为,您觉得您自己还有希望吗?”
这话终于触到了李泰的逆鳞。
幼时的李泰确实是惹人怜爱的,而且聪敏好学。
待人彬彬有礼,无论言与行,皆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哪怕是古板固执的孔颖达,魏徵等老臣。
都不得不夸一句天纵之姿,有王者气象,可是越长大,受到的诱惑越多,而李世民这个失败的父亲为了牵制东宫,遏制太子,也为了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竟然莫名其妙的想要捧李泰上位。
可眼下的李泰,如何跟太子比。
要知道如今的太子,不仅聪慧好学,而且发自内心的孝顺知礼,令李世民都颇为欣慰。
直到如今,李泰除了李世民不断拔高的地位,根本就没有跟太子想比得上的地方。
如此一来,李泰的压力徒然加重,偏偏在外人面前还得装作和以前一样温文和善,彬彬有礼的样子。
可是越压抑,对父皇的恨意也越深,心中越来越担忧,害怕有一天,太子登基,自己作为竞争对手,会被碾压的粉碎。
渐渐的,李承乾有朝一日登基称帝,成了李泰永远的噩梦。
李泰近年各种荒淫无道,各种自暴自弃的言行,皆因这个担忧而起。
此刻萧德言在他面前直言不讳地提起此事,终于将他彻底激怒。
狂怒再加上醉酒,李泰将所有的后果全部抛诸脑后,充血的眼眸死死盯着萧德言蒋亚卿二人,二人凛然不惧,平静地与他对视。
良久,李泰森然道:“左右,将此二人杖毙庭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