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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侍在銮驾旁的刘公公见状,急忙迈着小碎步走到裴南秧的面前,接了纸笺后,掀开御辇的车帘,递到了天成帝的手中。
看见天成帝翻开了花笺,裴南秧俯下头,言语悲痛恳切地道:“这张花笺上的四句诗,前两句‘朱门晓看烟霜白,初凉淡觉鸟雀愁’暗含朱雀二字,而昨日臣女听洛寺卿说,朱雀乃是北周暗卫组织的名字;后两句‘灵泉竞日逐流水,相思不去难登楼’暗扣了灵泉寺和登科楼两处,而这两个地方都是北周暗卫的行刺之所。还有那十坛蒲城产的桑落酒,因在陈掖也是流通之物,故臣女当时未觉得有何不妥,可昨日想想,北周蒲城产的桑落酒极为少见,更是千金一坛,他们这般送到府上,就是为了扩大我裴家勾结北周的嫌疑,想通过这种卑劣的手段,让大宁少一个领兵之将啊!”
天成帝听了裴南秧的话,神色未变,他沉吟片刻,将手中的笺纸递给刘公公,淡淡吩咐道:“将此物拿去给洛爱卿看看。”
刘公公立刻领旨,将笺纸送到了洛衍的手里。
洛衍躬身接过那张花笺,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之后蹙着眉,拱手朝天成帝禀报道:“回陛下的话,这张笺纸是北周信云堂特制的碧云春树笺,极为名贵,一般只有北周的世家贵族才会用得这种笺纸。而这首诗从字面上来看,也确是情诗无疑。不过裴小姐虽然听起来所言非虚,但也不排除裴小将军是靠这种诗笺来传递消息、掩人耳目。”
“洛大人此话简直荒谬!”裴南秧双目圆瞪,厉声说道:“我大哥要是真想掩人耳目,为什么不立刻销毁掉这些证据,难道是要等着洛大人上门来搜吗?更何况,我裴家要是真与北周有所勾结,我还会将那块北周暗卫的玉扣挂在身上,等着别有用心之人来污蔑我们通敌叛国吗?!”
说罢,裴南秧朝着天成帝深深一拜,忍着眼眶中的泪,一字一句地说道:“臣女的父兄多年来为大宁守疆护土、征战四方,硝烟里来,烈火中去,血刃敌虏、衣不离甲,从未有过半分不臣之心。记得父亲在家中常说,为将者生则顶天立地,堂堂正正;死则荡气回肠,不改傲骨。臣女虽然愚钝,被贼人蒙蔽,但却也懂得家国当前,知耻重义的道理。所以臣女特来向陛下请罪,愿一力承担全部责罚。还请陛下明鉴,放过我的大哥,不要错杀了大宁的忠臣良将!”
话语终了,裴南秧一磕到地,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听着心口剧烈的跳动,等待着天成帝的宣判。
就在这时,国子监主簿陈绍突然走出了大臣的队列,弯膝跪地,朝着天成帝的御驾说道:“陛下,微臣以为,裴家小姐虽与北周暗卫有所往来,但确是遭人蒙蔽,并非本意,应当从轻处罚;至于裴小将军,虽在大理寺说了些不实的证词,但都是护妹心切所致,加上这些年来,裴小将军为大宁立下的赫赫战功,应当可以功过相抵,不再追究。”
闻言,武定侯元朔亦是翻身下马,跪地拱手道:“陛下,裴家姑娘虽然有错,但今日她在御前直言上奏,所陈所请,有理有据,绝不似私通北周的模样。是以臣斗胆恳请陛下,看在裴家这些年为大宁出生入死、征战沙场的份上,从轻处置。”
“陛下,”霍廷躬身出列,沉声说道:“臣以为,眼下当务之急是根据目前的线索查出北周潜藏在京城的暗卫,至于追究罪责,大可从轻从缓。”
新上任的吏部尚书冯越见此情状,亦跪地求情道:“微臣以为,霍尚书所言极是,请陛下三思。”
在冯越之后,又有一些朝臣陆陆续续加入了求情的行列,可天成帝始终端坐于车驾之中,未发一言。
又过了片刻,就在裴南秧寒意满身,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得到天成帝的回应之时,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在她身侧响起:“陛下,先前在灵泉寺时,微臣和家姐曾遭北周暗卫袭击,若非裴小将军和裴姑娘不顾安危、施以援手,我和家姐恐怕早已难逃一劫。这件事宣宁军和大理寺的官兵皆有目睹,是以微臣觉得裴姑娘只是无心之失,并未与北周有所勾结。恳请陛下明察案情,对裴家网开一面。”
裴南秧听罢一愣,她跪伏在地、微微偏过头,在看见韩砚清的身影后不由瞪大了眼睛。他竟然会为自己求情?!记得秋菱昨日说过,这件事本就是惠王与北周做的局,韩昭既是惠王的拥趸,免不了会参与其中。那韩砚清此时这番行事,岂非……一时间,她的心头五味成杂,衣襟内韩砚清送的那把匕首也骤然变得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九皇子一派的朝臣看见韩砚清如此,只当是韩昭与惠王授意,也纷纷就势求情,很快便跪倒了一大片。
韩昭早已被韩砚清气得面色铁青,他偏头看向御驾右侧的王列,只见除了惠王和十二皇子姜霖外,其余的皇子也是纷纷开口求情。他不由暗暗叹了口气,一掀朝服的衣摆,直直跪了下去。
就在韩昭跪地拱手的那一刻,沉默了很久的天成帝突然淡淡说道:“忱儿,这件事你怎么看?”
姜忱听到天成帝唤自己,双眉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挑,不过瞬间的功夫他便换上了一副谦顺恭敬的面孔,屈膝跪地,恭恭敬敬地说道:“儿臣以为,裴家姑娘被人蒙蔽,可怜可叹;裴小将军爱妹心切,无可厚非。但无论多么情有可原,他们终究是与北周有所牵连,情理国法之间,儿臣着实难以权衡,还望父皇圣断。”
天成帝不置可否,而是转头向十二皇子姜霖问道:“霖儿有什么高见?”
“儿臣认为九哥说的极是,国法在前还是情理在前,着实难以简单定断,还请父皇圣裁。”
天成帝依旧没有回应,他目光沉沉,掠过跪了一地的大臣,嘴角浮起了一抹极淡的冷笑,片刻之后他缓缓说道:“朕心中已有决断,你们都起来吧。”
众人闻言,纷纷谢恩起身,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天成帝的宣判。
“宣宁军统帅裴若承伪造证词、欺瞒大理寺,理应按重罪论处,但朕念在其往日战功的份上,免去刑罚,判他削去官职,回府思过,”天成帝顿了顿,看向跪在大街中央的裴南秧,肃声说道:“至于裴家姑娘,虽是遭人蒙蔽,但与北周贼子确有往来,国法在前,不容有失,就先将她押入大理寺审问,再行定罪吧。”
听完天成帝的话,韩砚清只觉得如坠冰窖,浑身弥漫着一片刺骨的寒意。他上前一步,刚想再做些什么,就见身旁的裴南秧重重叩首,高声说道:“臣女叩谢陛隆恩。”
车帘落下,一锤定音。
韩昭几乎是立刻松了口气,他抬起头,用可以吃人的眼神瞪向不远处失魂落魄的儿子。然而,韩砚清却完全没有接到他的信号,只是怔怔地看着跪在一旁的少女,眼中交杂着痛心、后悔等众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韩昭见状,恨铁不成钢地咬咬牙,只希望天成帝立时起驾,免得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又做出什么骇人之举。
天遂人愿,就在此时,天成帝的声音自御辇之中淡淡响起:“洛爱卿,这桩案子牵涉国本,断不可懈怠轻慢,你今日先留下处理公务,太子那边你便晚几日再去祭拜吧。”
“臣遵旨,”洛衍躬身揖礼,长袖随风一掠,恭声道:“臣必不负圣上所托。”
天成帝“嗯”了一声,眉峰淡拢,扭头朝车帘说道:“时候不早了,刘公公——”
刘公公立刻会意,急忙扯长了嗓子吆喝道:“圣上启驾——”
马车缓缓前行,大宁的文臣武将随侍在御驾两侧,依次穿过陈掖的北门,往昭陵而去。当这只浩浩荡荡的队伍完全消失于百姓的视野之后,议论和感叹之声从人群中骤然响起,无数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望向街中兀自跪伏的身影。
被下令留京查案的洛衍早已站起了身,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踱至裴南秧的面前,摇摇头叹道:“裴小姐,你闹至这一步,又是何苦呢。不过圣上既已下令,下官只能奉旨而行,还请裴小姐移步,随我一同回大理寺受审。”
裴南秧依旧保持了跪拜的动作,她盯着洛衍近在咫尺的白色高靴鞋面,不知怎地,眼泪就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滴落在宽阔的街面之上,无人在意,亦无人理会。周围,百姓的议论声不绝于耳,她几乎可以想见明日茶楼里热闹的光景;可以想见说书人们编撰着今日的见闻,唾沫横飞的样子;可以想见自己的故事又会被添上多少分香艳凄清的色彩。
而此时此刻,比起死生难测,比起满巷皆闻,有一个不愿承认的事实却在更狠厉地噬咬着她的心扉,那就是——从今往后,她就是裴家赫赫战功之上唯一的污点,所有的清誉、所有的尊严,终究是落在了今日的长街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