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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黄阿姨便走了。病痛折磨的她不成样子,原本,她是多么丰满圆润的呀。她圆头圆脸,圆眼睛,圆鼻头,后来还配了个圆眼镜。小时候,每次看到她,孔意就想笑。孔意记得,她和妈妈买了新衣服,互相换着穿,互相嘲笑对方肚子上扣了半个西瓜。黄阿姨不是本地人,她来自安徽,机场附近的菜农,因着是女孩子,出生便被装在一只小筐子里扔在路边,村里做主,把她给了无儿无女的一家,与养父养母相依为命的过日子。父母过世了,还是村里做主,介绍给了穿军装的黄叔叔,两人同姓,似乎就是注定的一家人。飞飞哥哥名字叫向飞,这也算是黄叔叔的梦吧。黄叔叔原是空勤,身体差了,转了地勤,但身体还是日益的差下去,结婚没有几年,便走了。
她人都走了,似乎也把一切仇恨怨怼都带走了。护士帮着擦洗穿衣。黄阿姨没有亲戚,也没有儿媳、女儿,没有人可以帮着她料理这些。听隔壁床的奶奶说,病重的人走了,怨气重,到了那边,没有女儿亲手缝制的衣服,是要受冻受苦的。医院旁边,生老病死一条龙,从新生儿的小包被,到产妇愈合伤口的鸽子汤,再到寿衣纸钱,一条街,似乎能将人的一生都囊括了。人手少,也顾不得那许多讲究,爸妈安排飞飞去寿衣店置办衣服,叠的整整齐齐的宝蓝色缎子,亮晃晃的,看上去却没有一丝生气。妈妈指挥着孔意伸手摸了摸,也算是这个干闺女帮忙置办的了,到了那边,不要受冻受欺。
没有举行什么遗体告别仪式,因为并没有亲戚朋友相送。殡仪馆来了车,黑黑的玻璃,看不到里头,两个年轻小伙子算是工作人员,帮着把黄阿姨送上车。再后来,通知家属去捡骨,飞飞哥哥进去了,他一直挺直着腰背,没放声哭过,坚强的跟着工作人员一步一步听安排。半天的时间,这样鲜活的一个人,就尘归尘、土归土了。
乔晖不放心孔意,这样的事情对她的打击可能会很大。瞒着孔意,他给她的周围打了很多电话,求他们关注孔意。他哪里想到,那几个人,更是需要安慰的。可这时候,顾不了那许多,他心里只有孔意。
飞飞哥哥送孔意回学校,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以前,孔意是个话痨。从小,父母上班忙,生怕他们俩跑出去丢了,便留下足够的吃喝,一把大锁,把飞飞、小意锁在家里。两个人除了在房间里爬上爬下,就是在院子里打滚。
孔意喜欢自言自语,玩着积木,自己能说上一下午。飞飞在旁边拿拖把杆当飞机,骑着,幻想着自己在飞,鄙夷的瞧着小女孩儿玩积木。
那时候,老房子可没有厕所,院子里长满了青草,间杂着五颜六色的菊花,号称“臭满园”,其实菊花不臭,反倒是他们俩拉屎太臭。孔意想上厕所了,就大喊“飞飞,去挖坑”,就看到飞飞从墙头蹦下来,骂骂咧咧的去墙角找铁锨,帮妹妹挖坑。小意蹲在一丛丛菊花和杂草中,神气活现。出恭完毕,还要喊“飞飞”,哥哥还要捏着鼻子,帮忙填坑。飞飞毕竟大了,不肯在家丢人现眼,总是翻墙跑出去上公厕,孔意不敢爬墙,急的直哭。没办法,两个人商量好,孔意数到100下,飞飞就能拉完回来。所以,大院里常常看到一个跑出一溜烟尘的半大小子,有时候,后面还跟着几只鸡,追着去啄他。
为了安全,爸爸妈妈都嘱咐了,不让生炉子。留在锅里的馒头,早就凉透气了。猪油炒的萝卜条,凉透了,上面一层白晃晃的油,吃到嘴巴里,粘舌头。孔意不肯吃苦,哪里会听话吃饭。两人在家,飞飞最大,他总是耐心的哄着孔意,只要吃30根萝卜丝,就给你做饮料喝。哪里有饮料呢,不过还是飞飞跟着黄叔叔学来的秘方,温水中倒几滴陈醋,再搅拌一勺白糖,晃一晃,褐色的饮料在杯中像是要冒泡,飞飞说,这是外国人才喝的“可口可乐”。
一路无话,孔意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也不知要不要安慰他几句。汽车在土路上颠簸,孔意坐不稳,猛一下向上弹起,原以为定会撞到头了,不想撞上了他的手。他还是像小时候,随时随地的护着自己。
汽车在路口停下,两人下了车,慢慢的向学校走过去。飞飞一边走,一边递给小意一个包。那个小包,小意认识。
初二的元旦,放假在家,孔意赖在黄阿姨家不回去,这是惯例了,黄阿姨家饭菜好吃,孔意把这里当自己的根据地,像蚂蚁搬家一样,把自己的宝贝搬到这里来。
黄阿姨家房子不大,只有一间房,既做客厅又做卧室。厨房和卫生间小到不能转身。反倒是,阳台超级大,从阳台的铁栏杆翻出去,就是一楼邻居家的房顶。飞飞在阳台上挂了个大纸箱,养了两只小鸡。两个人,就呆在鸡窝底下,兴致勃勃的写作业。孔意来了,自然跟着阿姨睡床,让飞飞窝在那个嘎吱嘎吱的沙发上。那时候,飞飞已经是学校里的篮球队长了,成日里一根手指转着篮球,单肩斜背着书包,装出一股“灌篮高手”的样子来。那么长的一条,也委委屈屈的蜷缩在沙发上,羡慕的看着孔意在床上打滚。
早晨醒来,飞飞去买早点了,孔意一掀被子,惊奇的发现情况不妙,黄阿姨闻声进来,笑眯眯的说着“长大了,长大了”,转身去带着玻璃镜子的衣柜里,拿出一个带着香味的盒子。到现在,孔意都记得那个盒子。
益母草牌,深紫色的盒子,打开,一包浅紫色,一包深紫色。还有一个漂亮的小包包,深紫色,长方形,带着金色的按扣,按上去,啪咔一下。
黄阿姨耐心的教会孔意怎样用这些,又笑嘻嘻的将床单被罩换下,泡进盆子中。飞飞买早点回来,黄阿姨接过飞飞买的羊肉汤,去厨房回锅,足足的放了许多胡椒,吃的飞飞喷嚏连连。
那个漂亮的小包,孔意一直用作钱包,装着两个人的零花钱。那时候,飞飞已经读高中了,每天早晨,两个人骑车去上学,路过早餐摊,飞飞左右手开弓,端着两碗汤去占座的时候,孔意便悠哉悠哉的拿出钱包,去付早餐钱。毕竟,爸爸妈妈和阿姨都信赖她,经济大权可不能交给飞飞。
孔意伸手接过来小包,鼓鼓囊囊的,扣子都要撑开了。
打开看,厚厚的一叠20元,足足三四十张,崭新的钱,挺阔整齐。
孔意是个生活低能,她不认识假钱。以前,每个月,爸爸妈妈和阿姨给两个人各100元生活费,用于早餐和晚餐。大家对孔意管账寄予了极高的期望,却不想,她是个马大哈,花钱总是抽最大的一张,有一百就拿一百,没有就找五十的。找回来的零钱不知道辨别真假,一个月收到两次假钱,看着她颠来倒去的研究那两张假五十元,飞飞就肉疼。那个月,羊肉汤、蒸饺、肉夹馍都吃不起了,害得飞飞陪着她,吃了一个月豆浆,生怕自己雌激素吃得多,长出丰满的胸来。
从此以后,每个月的头几天,飞飞都要管几天账,把大钱换成零钱,再交给她管。就这样,新版二十元出来的时候,她拿着二十元找零回去找人家老板,恶狠狠的威胁人家“老板,你这钱是自己画的吧?”
看着手里这一摞换好的零钱,眼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
她忙用手背胡乱的擦了擦,抬头喊了声“飞飞”。
孔意从不肯叫飞飞一声哥哥,哪怕小时候,为了挣得她一声哥哥,飞飞给她扎风筝,带她摸田螺,都换不来一声尊称。她就是拧着脖子捏着嗓子喊“飞飞”,满院子去喊“飞飞,回家吃饭了”。
飞飞已经很高了,足足高出她三十厘米,听到她喊自己,低下头“嗯”了一声。听到她说:“咱们以后还算一家人吗?”
哪里想到她会这么问。两年来,飞飞一直不敢直视这个问题。原本,两家就已经过成了一家,可是,离婚这么一闹,原本的一家人,好像尴尬起来。如今,似乎只有自己是外人了,他们仨,还是一家人。
所以,飞飞不敢回答她。
孔意自顾自的说着话,她又犯了自言自语的毛病。飞飞微微低着头,听她说。听她絮絮叨叨的说着,“海南岛好远啊,坐火车要一个星期吧,我都不能去找你去,你放假就回来吧,你是男的,你来找我嘛……”飞飞“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飞飞,你都晒黑了。你在岛上,光学种菜吧?我看新闻联播里说,你们岛上都有塑料大棚了”。
“哪有。我不在岛上了。”飞飞有种被她瞧不起的感觉,忙截住她的话,解释给她听。“我调到湛江了。”这个地名,说出来很有些骄傲。生怕她不懂,进一步解释“我选拔到海军陆战队了。”
孔意瞪大了眼睛,世界上还有这么巧的事?
“怎么,你不信吗?”见她一脸不可思议,飞飞有些泄气,她大概是觉得自己没这个本事吧。
“不是不是不是,”孔意忙解释,“就是觉得好巧啊,我哥……我有个老师,也是那里的”。脱口而出又后悔了,怕飞飞追问那个人是谁,孔意忙换了个小大人口吻,叮嘱道:“那里训练太辛苦了,地狱级别的,你要注意安全啊。”
“我知道,”听她关心自己,飞飞很开心,伸手拍拍她的脑袋,拽拽辫子,“钱包里我放了个纸条,是我的地址,还有队里的电话。你有事了就找我。没钱了,我给你寄。我是你哥,对吧?”
“对的,哥哥。”这一次,孔意很体贴的叫他哥哥。
走到校门,飞飞让她进去,站在那里看着她走远,见她回头,又挥了挥手让她快回去上课。自己也转身,招手叫了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了。
回到教室,孔意从钱包最里层,找出那张叠的与钱一样大小的纸条,上面简单的写着“海军92***部队,第一旅,潜水爆破连,黄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