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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万籁俱寂,空气中传来的,只有偶尔响起的虫鸣。
有这样的好天气,对于曹琚来说,也已经是幸事了……天气渐冷了,而他出行的时候,甚至连一件厚衣服都没有,想要买一件厚衣服呢?可恨自己身无分文。
更可恨的是,军牢的差役因为自己没有什么打点,动辄对自己恶语相向,甚至棍棒相加,这也就罢了,怎奈一同流放的流犯,特别是每天跟他钉在同一张木枷上的那几个人,处处为难自己。
每天晚上,不管是在哪里歇宿,留给曹琚的,都只有门口的位置。如若是有木头门也还好些;然而一路走来,经常遇到的,就是这种仅有铁栅栏门的牢城营。
这样的深秋,这样的寒夜,曹琚在痛苦和绝望中麻木。没有风的夜晚对他来说,就已经是奢求了,就像此夜,就像此时。
暗淡的月光如流水一般照在身上,曹琚靠着房门,双腿岔开,忍受着身旁尿桶传来的臭气,又想起了蒙冤而死的父母……
泪水如泉瀑一般,迸溅而出。
他摸着腰间那块铜牌,心中默默地说:“父亲啊……儿要如何,才能‘为天地立心’?儿现在,连命也立不了了……父大人,母大人,琚儿何苦如此,倒不如当时便随了你们去吧……”
抽泣渐渐变成了哽咽,伴随着牢房里臭烘烘的气息和震耳欲聋的鼾声,他呆呆地凝望月辉,任凭心头的悲痛洋溢……
他太过于沉溺于悲伤之中,直到腿上被人踢了一脚,才乍然回过神,而一个肥硕的身躯,啪嚓一声,倒在了面前。
曹琚感到脑子一片空白:完了!
刚刚想到这里,就听见几句骂声,随后,那胖流犯的拳头就像雨点一般落了下来:
“小兔崽子!眼瞎啊!伸着两条腿是死了还是诈尸?”
胖流犯是起来撒尿的,想不到被尿桶旁的曹琚绊了一跤,顿时怒不可遏,吼声和拳头噼里啪啦打了下来,也吵醒了牢房里的其他犯人。
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没有人前来劝阻,反而有几个和胖流犯要好的犯人,也都参与了进来。
“狗杂种!娘娘腔儿!亏你还是个男的!”一个流犯一边踹曹琚,一边骂道,“见天儿在那哭得叽叽歪歪的,大爷天天让你烦死了!小畜生……”
“庞大哥,这小子不会是个娘们吧?”一个尖酸的声音笑嘻嘻地问道。
“对啊!”周围响起一片附和声。
“老庞!把他裤子撸下来给咱看看!”
“看那玩意儿干什么!他要是个娘们儿还能往外窜胡子?”胖流犯没好气地说,“就是个脓包罢了!”
然而几个犯人已经凑上前来,满脸不怀好意地笑着。胖流犯仿佛也打累了,他站直身子,把位置让给他们。
“你们要干什么?”曹琚凄厉地吼着,用手抓住裤带。
回答他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他脑子里晕乎乎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然而他拼尽全力抓住裤子,牙齿咬得嘎嘎响。
而就在此时,一个正在摸来摸去的流犯问:“这是什么?”
他把曹琚腰间的铜牌拽了下来。
“还给我!”曹琚伸出手就要去夺,却被胖流犯一拳打倒在地。
“给我看看!”胖流犯一把夺走了铜牌,看了看,咧着嘴笑了:“这小子,还有金子呐?没得说,归我了!”
“还给我!”曹琚顾不得伤痛,抱住了胖流犯的腿。胖流犯怒了,抬起另一只脚,把曹琚狠狠地踩下来,用力把他的脸踩在地上,拿鞋底狠狠地在地上摩擦。
曹琚又疼又羞耻,却无能为力。
“大哥,这是铜的!”一个流犯突然喊道。
“铜的?”胖流犯楞了一下,他把铜牌拿到月光下,仔细看了看,又用牙齿咬了一下,啐了一口。“呸!拿这玩意儿当金的糊弄你爷爷?”
说着,他又踢了曹琚几脚,最后把那铜牌狠狠砸在他脸上。
铜牌砸到了曹琚的颧骨,曹琚感到脸都疼得麻木了。他流着泪,屈辱地把铜牌攥在手心,在衣服上使劲儿擦了几下。
流犯们腻了,也累了,各自回去睡觉,只有曹琚侧躺在脏兮兮的地上,浑身颤抖着,啜泣着,迟迟无法睡着。
——
林浪在牢城营的瓦片上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时,算一下已经是一更天了。牢城营里一片静寂,只有对面的一间小屋投射出光芒。
林浪站起身,脚步轻盈地在屋脊上走了一圈。这是一个四方的院落,三面都是高达三丈的灰泥墙,想来尽是牢城营了,只有靠近院门是一排低矮的瓦屋,那个亮灯的屋子,就在那瓦屋之间。
“吱呀”一声,院门哗啦啦地推开了。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走了进来,口中呜呜哝哝地唱着歌:
“说你忙,说他忙,哪都不赶咱牢城营的忙。一走就是千万里啊,一路吃风来又喝霜……你也忙,他也忙,哪都不赶咱牢城营的忙。跑完北方跑南方啊,赚下个银钱,补,补裤裆……”
林浪几乎噗嗤一声笑出来,他挨着屋脊,悄无声息,接近了瓦房那边的屋脊,那儿正好有一株老树。
“噢,这儿呢,门在这儿,你也欺负我……”那人醉醺醺地说道。林浪已经闻到了一股肉香,看过去,那人手里拿绳子吊着两坛酒,还拎着一个大荷叶包。
凭声音他就认出来,那是白天在路上看见捶打曹琚的那个军官模样的人。
林浪顺着那株大树滑下来,轻手轻脚地踩在地上。月光暗淡,躲在树背后,没有人能发现他的影踪。他悄无声息地顺着牢城营的墙壁贴过去,一直来到距离那盏灯光不足四丈远的地方。
清风吹来哗啦啦的倒酒声,接着,那军官把窗户打开了。
林浪隐藏在墙壁下,悄悄地躲到身旁的一棵树下。他抬头看看,树不高,只比他高出半个身子的样子。
他轻巧地坐到树干上,从腰间摸出了一把弹弓。
那军官自顾自地唱着歌,咕噜噜喝了一大碗酒。林浪闻到了醉人的酒香。
“这家伙……还挺会喝的。”他苦笑道。
那军官放下酒碗,打开荷叶包,里面露出一大包羊肉,还有一根羊腿,两个羊排。
“好家伙!”林浪感到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那军官拈起一块羊肉,美滋滋地放进嘴巴里,满脸愉悦,连手指都放进嘴巴里嗦了几口。他满意地吃下一大块羊肉,又喝了一口酒,带着些许醉意,喃喃道:
“娘啊,翠儿啊,嗝儿!你们都说我……做这个牢城营的头儿,干的都是勒掯犯人的勾当,可是,嗝儿!咱也不是不知,这是……损阴德的事儿,可是不这样,嗝儿!咱家那三间大房子,咋盖起来的?是,二叔,嗝儿!二叔是个正直的人,可他是啥,嗝儿!啥下场!死的时候,连一口薄皮棺材都……嗝儿!都买不起……”
说着,他又端起一碗酒,说:
“这世道,想做个好人,难啊!真难!嗝儿!我不勒掯犯人,就……就牢城营那点儿钱,补裤裆都不够!真的……翠儿,咱那俩娃儿……若不是,嗝儿!若不是我赚着几个黑心钱,嗝儿!能活下来吗?娘那身子骨儿,嗝儿!能撑到今天吗?”
他端起酒,一饮而尽,又拿起一根羊排,美滋滋地吃了起来,直看得林浪满眼冒绿光,垂涎三尺,都要成了林“狼”了。
“你就说,那个曹慎修,嗝儿!”军官呜呜囔囔地吃着喝着说着,“咱不是不知道,他是个好人,嗝儿!但是,他冤死了,他的儿子,就那个小体格,真的,嗝儿!我是不想那样的,可是,嗝儿!我也得养家啊!娘,翠儿,儿子,我出来快半个月了,我也想多捞点儿,回去咱们呐,也过个,嗝儿!过个肥年……”
林浪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那军官的话让他心生不满。他又拿起了弹弓,一枚石子滑入皮套。
就在那军官喝酒的间隙,林浪松开手指,石子儿“咻”的一声飞了出去。
军官喝了口酒,刚刚准备放下酒碗,却不防“哗啦”一声响,酒碗就在手里碎了。
“哎呀!怎么回事!”军官端着一块碎陶片,跳了起来,抖抖身上的酒,“好端端的怎么碗碎了!”
他嘟囔着,把碎陶丢下,揉揉眼,四下里寻了一下,却没再寻到一个酒碗。
“罢了罢了!”军官赌气地回来,在窗前坐下,直接抱起了酒坛子,灌了一大口。他又拿起没吃完的羊排,美美地啃了一口,油汁顺着嘴角躺了下来。
“人生得意须尽欢呐!”军官带着浓浓的醉意,没来由地感慨了一句。
说完,他双手抱起酒坛子,就放到嘴边。
一口酒还没喝上,只听“哗啦”一声,酒坛子的碎片,伴随酒水,泼了他一脸,把他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军官看看漏底的酒坛子,有些不快,“这家的酒不错,这坛子也忒差了些!”
说着,他又扔掉破坛子,找了块布擦擦身上的酒,转而拧开了另一坛酒。
刚刚喝上一口,还没把酒坛放回去,只听又是一声脆响,酒坛子就在手里开花了,酒水哗啦啦地流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