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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陶宗涣的到访,秦士逊丝毫不觉意外。
两人在秦士逊居住的小楼上坐定,家人端来早饭,镂金的漆盘里,几样精致的白瓷碗碟,镂着丹红色的楷书“昭文府制”四个字。碗碟里,粟米粥、肉馒头、酱瓜散发出勾人食欲的香气。秦士逊吩咐:“先给表老爷吃。”
“不知表老爷来家,没有多准备。”家人怯懦地答道。
“没事,我晚一会儿吃也不迟。”秦士逊说着,亲手把漆盘推到陶宗涣面前。
家人松了一口气,赶忙退下。
“吃吧,表弟,”秦士逊说,“咱们边吃边说。——衣服料子不错,哪里来的?”他抓住陶宗涣的一只衣袖,用手指捻着,问。
“翰林学士姜白圃借给我的。”陶宗涣并没有动那早饭。
“我猜就是他,曹慎修没有这么精致的衣服。”秦士逊不以为然地松开手,“怎么,都肯叫我表兄了,还不愿意吃我秦家的饭菜?”
“那就谢谢表兄了。”陶宗涣也确实已经饥肠辘辘,他端起粟米粥,轻微啜了一口。
“小心烫。”秦士逊关切地说,此时的他,俨然是一个和气的表兄。
“你来找我,是为了曹慎修吧?”他问。
“表兄是个聪明人,”陶宗涣拿起一个肉馒头,掰开,“我来是想问,曹慎修只有死路一条了?”
“曹慎修和朱锦,一条绳上的蚂蚱,”秦士逊漫不经心地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然,如果要朱锦死,而曹慎修活着,那也不是不可以。让他去相府赔罪,我亲自陪同,说上几句好话,王相一定会饶了他。”
“那还不如杀了他。”陶宗涣满不在乎地吃了一口肉馒头。
“那也不是没有转机,”秦士逊大概是等饿了,从陶宗涣那边拿来一个肉馒头,直接咬了一口,“我刚刚说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意思就是,只要朱锦不死,曹慎修就能活下去?”
“陛下对朱锦,又恨又怕,原因都只有一个,他手上权力过大。换作是你,你焉能不怕?但是对朱锦这个人来说,他又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杀他?他是皇后的父亲,陛下的岳父,所以朱锦不一定会死,能不能活下来,”秦士逊又吃了一口肉馒头,才慢条斯理地说,“得靠朱锦自己。”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陶宗涣把那个肉馒头吃干净。
“至于曹慎修,他确实辱骂了王相,也确实和我产生过争执,但我不是董寿那种睚眦必报的人。曹慎修学识过人,志趣高洁,称得上是当世君子,我又如何希望他白白送了性命呢?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曹慎修就是那弦上的箭,朱锦就是那弦。”
听完秦士逊的话,陶宗涣默然点头,好一会儿后,他说:
“我亲自去一趟柔远吧。只是,该怎么跟朱锦说比较好?”
“表弟才学,远在我之上,又博通经史,我料定这事对你来说不难。”秦士逊吃完肉馒头,擦擦手,转身从书架下的柜子里取出一个朱红色的盒子。
“陛下忌惮朱锦,怕的是他的权,而不是他的人,”秦士逊把盒子推到陶宗涣面前,“我给你安排个差事,你去一趟柔远,具体该怎么做,你比我聪明,不需多说。今天是五月二十六日,陛下给的期限,是秋八月初一日之前有个交代,在那之前,只要你促成此事,我可以保他们所有人,性命无虞。”
“多谢表兄,为我指了这条明路,以及这精致美味的早饭。”陶宗涣将那盒子郑重地收起来,“时间紧迫,我这就出发。”
“急什么啊?”秦士逊拽着他的袖子,让他坐下来,“今天既然你主动找上门来,说啥也要去看看贵妃和尔捷皇子了。”
看到陶宗涣脸上仍有些迟疑的表情,秦士逊又补充道:“放心,你今天耽误一天,我就在陛下那边把时间拖到八月初二。凡事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多谢表兄指了这条路,无论结局如何,以后我都会经常前来拜望的。”陶宗涣蓦然感到心里暖融融的。
秦士逊极为宽慰,用力点点头。“这个盒子你先别着急带走,你现在就动身去宫里吧。”
“怎么,表兄,你不去?”陶宗涣愕然。
“我要去一趟太常寺。对了,陛下新修的承天宫需要一块玛瑙来点缀,柔远府李知府已经备下,你这次去,就顺便把玛瑙带回来。董寿不是个精细的人,我这次就没委托他。然后我还要去一趟相府,跟王相他们把这事都说一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朱锦服软,王相他们也不愿意为这事儿奔波劳累。”
“我明白。”陶宗涣起身,戴上帽子,“那我去宫里了,表兄。”
“喂,没带腰牌吧?”秦士逊赶紧叫住他。
陶宗涣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出入宫掖的腰牌,他一年都用不上一次,自然不会带在身上。秦士逊见状,从腰间扯下自己的腰牌,扔了过去。陶宗涣一把接住,仔细地挂在腰上,道了一声别,转身离去。
陶宗涣乘坐秦士逊家的马车,自北向东,绕到宫墙北边,在正北的福宁门停下。他端正衣冠,检查一下腰牌,跨过护城河,来到门口。壁垒森严的皇城门前,金盔金甲的禁军,个个如苍鹰一般。陶宗涣上前来,禁军仔细检查了他的腰牌,搜了一遍身之后,才放他进去。
他沿着内眷专用的道路,低首趋步,大气不敢出地走向来仪院。在来仪院门前,又经历一道审查、搜身以后,才进入院子里。
来仪院并不大,院子里处处皆是树荫。正值盛夏,走在来仪院里,凉意扑面而来,很是爽惬。正中间是一个小小的湖泊,湖畔有一个亭子。又进入一道门,贵妃居住的晴雪阁就在眼前了。
“你是……陶宗亲吗?”守门的宫女问。
“我是陶宗涣。”他叉手答道。
宫女进门去通禀,随即轻轻地跑过来:“贵妃娘娘有请!”
陶宗涣跟在宫女身后,进入晴雪阁内。这是一座四四方方的两层小楼,居中是宽阔敞亮的正厅,一扇屏风隔出一间小书房,从缝隙里能看到里面的确是放了一些书。另一侧则用一副陈旧的檀木柜遮挡,看不到后面是什么。陶宗涣跟着宫女,沿着朱红色的栏杆,上了二楼,在一副水晶帘前止步。
“娘娘,陶宗亲到了。”
“你下去吧。”水晶帘后传来温婉的声音。
“是。”那宫女向水晶帘微微屈膝,又向陶宗涣微微屈膝,悄声下楼去了。
“下臣拜见贵妃娘娘。”陶宗涣双膝跪下,俯首行跪拜之礼。
“表哥,在这里讲家礼就好。”水晶帘里的秦贵妃答道。“蕴璞,你把帘子掀起来。”
水晶帘哗啦啦地响起来了。陶宗涣站起身,望着雍容华贵的表妹。她的瀑布一般的黑发一层层盘叠起来,顶上插着几样并不奢华的簪环,身穿一件暗红色的纱衣,面容端庄,芳华绝代。
“表哥,请坐。”秦贵妃指指陶宗涣身边留下的位置。
陶宗涣在一旁坐下。
“你都一年多没来看我了,”秦贵妃伤感地说,“我在世的血亲,除了尔捷,就只有两个哥哥。我竟不知哪里让你不悦,居然都不来看我一眼。”
“都是下臣的错,下臣一直忙于政务,每次回京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都是借口。你看你这么久没来,尔捷已经去读书了,你知道吗?”秦贵妃嗔怪道。
“呀,那真是怪我不时常来探望了。尔捷皇子拜的是哪一位先生?”
“开蒙拜的是翰林院直学士冯贻玖。”
“那不错,冯学士为学严谨,也是当世儒宗。”
“表哥,”秦贵妃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我有几句体己话想跟你说。”
“请赐教。”
“最近我也风闻了兄长做的一些事情,坦白来说,兄长过去这些年是真的变了。为了区区的一块石头,累死几十个人,害得那么多人家破人亡。近来似乎又在插手内廷中事,听说要废……要对朱皇后不利。我屡次劝说他,可他不听。为这事,我现在都有些寝食难安。”
“这是为何?”陶宗涣不禁纳闷,“这样一来,贵妃母子将是最大受益者啊。”
“不不不,并非如此!我看古书上说,‘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我没有别的追求,只求尔捷能够平平安安过完此生。等他长大一些,给他一个爵位,让他去就藩,一辈子无灾无殃的就好。有些东西不是我们的,我们不该去觊觎……”
“难得贵妃有如此胸襟。我以后也要规劝表兄。”
“规劝没用了,他已经丧失了心智,现在专以逼迫他人为乐。表哥,我最近总是隐隐又些担忧,只怕这一生,会因为兄长的所作所为而过不好。近几日尤其如此。现在兄长他在对阳罗侯动手,一旦刮起一阵血雨腥风,恐怕恶贯满盈,上天不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