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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朱锦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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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巡按北疆三府以来,董寿一直心情很好。

    他在朔宁府已经居住快两个月了,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很忙。从京城在兹书坊带来的那一千部《公羊新说》,已经悉数下发到镇州下辖九个府的府学,各府学教授纷纷撰文,称赞王相这部新著;昭文府学教授甚至联合撰写了一部《公羊新说发凡》,夸赞王相这部大著,如何可以比肩孔圣。九府知府也如同走马灯一般,频频来往于朔宁,使得董寿都有些疲于应对了。

    四月将终,他终于暂时告别了繁忙的案牍,北上柔远府。在此之前,他收到了那位升任太常寺卿的师弟秦士逊送来的一封密信。

    即使时令已经是夏天了,远处北疆的镇州,依然是一片荒凉。董寿坐在马车里,望着外面光秃秃的低山丘陵,感到十分无趣:若不是王相许诺,此次把朱锦拿下之后,就尽快把他调任吏部,他才不会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待着呢。

    看看外面,走上二十里都遇不到一个村落,土地贫瘠,除了一些桦树、杨树,再看不到一丝儿动人的春色,更不用说这里的女子,哪有京城或者典州的女子那般水灵呢!

    真不知道,阳罗侯家族是怎样能在这里待得了七十年的。

    不管怎样,他这次来柔远,最重要的目的,是为陷害阳罗侯做前期准备。在罗织罪名之前,他觉得有必要和朱锦见一面。

    “使君,”随从在马车外叫他。

    “什么事?”他掀开车帷,无力地问。马车颠簸了一程,他感到身体有些吃不消。

    “柔远府李知府已经在前面桥头恭候了。”随从答道。

    “好,前面停车。”董寿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放下车帷。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前方响起一片嘈杂的乐声。董寿在随从的搀扶下,下了车,摇摇晃晃地曳动双腿,拖着那肥硕的身躯向前蠕动。

    身材精瘦的李登府满面堆笑,迎上前来。

    “使君鞍马劳顿,李登府有失远迎,请使君见谅!”

    “无妨,无妨。”董寿大度地摆摆手。“李知府,我要拜谒阳罗侯的事情,你可安排妥当?”

    “卑职已经去过阳罗大营,把使君的来意告诉了阳罗侯。阳罗侯已经命人打扫道路,专等使君大驾光临了。”

    “是么?”董寿本以为朱锦那边会有些难办,听说他对读书人最没有好感;却没想到他会如此敞亮,反而让他有些局促不安了。

    “今天天色已晚,还请使君在馆驿歇息,明天卑职陪使君赴大营不迟。”李登府又说。

    “好啊,李知府,”董寿的脸上闪过一丝贪婪,双眼里流露出不怀好意的目光,“这柔远府内,可有……”

    “卑职明白!”李登府顿时明白了董寿的意思,他压低声音,答道,“这馆驿背后,就是本府有名的水椀楼,卑职早就安排好了……”

    “哈哈哈,”董寿干笑了两声,以便压住内心难以说出口的那些话,“李知府如此精明,难怪秦公管你叫,呃,智囊。”

    “哎呦,秦公过奖了。使君请。”

    李登府已经准备了一抬小轿,他亲自按下轿杠,掀开帘幕。董寿摇动身体坐了进去。李登府站直身板,扯着嗓子喊:“起轿——”

    ————

    当天晚上,在柔远馆驿楼上的一间宽阔的雅舍里,红彤彤的灯光照亮了方圆十余丈的地界,喧哗声欢笑声,震得半个府城都在晃动。鲜衣曼舞,长裾招摇,董寿眼睛都花了,咧着大嘴,一杯杯地把那琼浆玉露倒进嘴里。

    “使君,”李登府的脸上显现出一阵不宁,“这次对朱锦下手,确定已经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放心好了,”董寿毫不在意,“朱锦手下那些将领,除了邓绍群,还有几个人是王相拿不下的?何况邓绍群已经老迈无用,他的儿子邓祥,现在也深受秦公器重,为了他儿子,他焉能不就范?”

    “那,朝中就没有什么阻隔?”李登府看起来仍有些不放心。

    “朝中哪有什么阻隔,”董寿想了想,“也就御史台的曹慎修,那就是个腐儒罢了。先前因为你李知府写的那份奏报,他当堂折辱王相,王相让秦公去说好话,反而让他赶了出来。你说,他这不是找死么?”

    “可不是么!说破天,这也是陛下授意的差事,哪里容得他一个小小的御史中丞指手画脚?”李登府连连应和道。

    “呐,接下来的事情,还靠你我共同用心。那曹慎修不需要管他!他如果知晓好歹,不掺和此事,倒也罢了;如若不然,陛下动动手指,准保让他家破人亡!”

    “说得是,说得是啊!”李登府的心掉回肚子里,“区区一个御史中丞,又能成什么气候!——来来来使君,满上,满上……”他斟了一杯酒,交到董寿手里,“这酒可曾称心?”

    “称心,称心!”董寿连连称赞,“不过,要说董某喝过最好喝的酒,还是那陈南府古井驿的井水酿就的,那可真是……”他想找出几个文雅的词来形容,可腹内草莽,饶是搜肠刮肚,始终无从寻觅,只好连声道:“好!好!好!”

    “那古井陈酿,是老天爷赏给陈南府的,咱这柔远地界没那个福分不是?”李登府谄笑道。

    “说得是,无妨,”董寿又是一杯酒下肚,舌头都不利索了,“李知府,真是,太周全,够朋友,无怪秦公时常夸赞你。现在还只是个区区边郡知府,可惜了……”

    “哎,都是为国为民嘛!”李登府故作姿态,“只不过,卑职在柔远也待了有些年头了,正不知秦公是否愿意提携啊。”

    “好说,李知府,”董寿醉醺醺地回答,“这次的差事做好了,董某自然会在秦公面前帮你说话!”

    “哎哟!卑职感激不尽……来,使君,再来上一杯……”

    ————

    从清早开始,朱锦就和儿子朱嗣宁就已经在中军大帐前,等候北疆按察使董寿的光临。

    朱锦已经五十六岁,须发花白,浑身上下显露出令人敬畏的豪气。他身长足有八尺六寸,与儿子朱嗣宁站在帐门,看上去,浑如两尊门神。

    朱锦面色乌青,双眼突出,左半张脸被一张浑金面罩所覆盖——这是他一代名将最为显赫的勋章。

    二十年前,父亲刚刚去世,朱锦入朝,继承了阳罗侯的爵位和从二品北疆节度使的官职。那年九月,就在朱锦还在徐徐赶回柔远的时候,凛冬过早地到来,曼桓出其不意地南下,渡过柔远河,迅速包围了柔远府。朱锦连夜驰援柔远,以七千兵力对抗曼桓五万铁骑,从夜里杀到天明,硬是杀得曼桓铁骑人仰马翻,铩羽而归。

    在这场战役中,朱锦冲锋在前,身上受了七八处伤;最可怕的一处在脸上,那是当时的曼桓王亲自砍伤的:伤口从额头正中央劈下,沿着左眼眶,划过脸颊,直达耳根,将一张脸斜劈成两半,甚至伤及颧骨。

    此役过后,英宗召见朱锦入朝,当着文武百官和太子——即当今洪善皇帝的面,亲自解开缠在他脸上的纱布,向百官和太子历数阳罗侯的汗马功劳。末了,英宗命令太医署最好的太医为朱锦疗伤,并赐给他黄金十斤。

    朱锦用其中的四两黄金,打造了这一张面罩,剩下的黄金悉数分给部下。阳罗军感怀不已,至今还时常把此事拿出来述说。

    二十年来,朱锦固守北方,曼桓再也没有渡过柔远河一步。相反,他还主动寻找曼桓军队,九战九捷,威震曼桓王庭,留下了“金面朱侯”的赫赫威名。不过,在曼桓人那里,更多地是称呼他为“金面阎王”。

    与朱锦相比,朱嗣宁却是另外一番样子。他的身材与乃父相似,高大威武,但面庞白净俊美,人称“白面书生”。只是这书生名不副实,朱锦父子都没有读过书,大概只能写自己的名字而已。

    何况,这个“白面书生”看似文静清秀,在曼桓王庭那里,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五年前,他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率领轻骑兵五百人渡过柔远河,侵入曼桓营地,挥刀斩下曼桓太子的头。受此惊吓,老曼桓王不久就死了;若非如此,吐也勒还不至于成为曼桓王。

    因此,白面书生朱嗣宁还有另一个别号——“白面阎王”。

    此刻,这两个令曼桓闻风丧胆的阎王,身着红色战袍,头戴金冠,已经在大帐门前等候了将近一个时辰。

    “怎么还不来?”朱嗣宁不耐烦地问。

    “稍安勿躁。”朱锦淡淡地答道。

    就在此时,一骑飞马从大营门的方向奔来,在朱锦身旁约束住。骑在马上的是军中一名骑都尉,他来不及下马,就匆忙禀报:“君侯,营门口那边吵起来了!”

    “怎么回事?”朱锦问。

    “是按察使董寿,非要坐马车进营,五营校尉拦着不让进,就吵起来了。”

    “马给我,我去看看!”朱嗣宁喝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