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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西出阳关无故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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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嗒……嗒……嗒……

    有水滴溅落的轻响声传来,伴随着微不可见的喘息,蹒跚不稳的脚步声,时深时浅,在静谧到几乎没有半分儿声响的山洞中,显得格外的清晰。葬月一手撑在了洞壁上,慢慢走着,天水碧的衣裳绽着一丛丛火红,殷红色的血滴顺着她的脖颈蜿蜒而下,再随着她的走动一滴滴静静滑下,从她细韧的腰身,到腻白如玉的腿间,再到足踝。淹没过她赤着的足背,再一点点渗入到阴暗潮湿的泥地里。

    她走了一路,一路血色蜿蜒,暗红色一团一团,如地狱的业火,如罪孽的魔障。“呵……”抬眼望着洞口处传来的一星光亮,她眯了眯眼,收回扶着洞壁的手,慢慢走出洞口。笼在袖中的手指怔怔一松,扑得一声闷响,一道寒芒堕入泥地,连动也不曾动得寸许便没了进去,只留下半边雪色的一抹,却是一把精钢的匕首,在阳光的照耀下,刃上一片血迹鲜红到夺目。

    又是一周天了。她抿了抿唇,不无愤恼地撕扯着身上早已和血迹缠成一团的衣裳,抖落出一封素白的信笺,上有一道字体,流云飞月,却是寥寥“等我”二字。一双幽深的暗绿色眼瞳迷离地望着远方,一个被她刻意地封存在记忆底层的地方——天台山。

    其实什么也都是看不到的,她于是也便只是保持着这一个眺目的动作,从朝阳初升,望到落日熔金,从身上斑驳的绿色鳞片褪去又生,生去再褪,蚀骨的疼痛一*袭来,却没得解脱。

    又是一周天了,那个可恶的女人——狠狠地摇摇头,将眼前愈来愈清晰的一抹清颜摇成破碎的光影,手指一动,袖中便滚落一颗圆圆的晶石,流光斐然,其内似有两道血痕纠缠延伸,拈在手中,令她心潮涌动。“再过一日,你若仍是不来……”她冷冷哼出一声,“我便将女娲石与妖血相融,毁灭人寰,让你毕生守护,全成乌有!”

    夜。

    黛蓝色的死寂一点点爬上半壁天空,月色黯淡,明明是初春的时令,却竟然料峭风寒,冷冽如割。

    焚月城,美人如玉,歌舞升平。七尺珊瑚海棠台,妃色裙裳的女子鬓发如云,环佩叮当,赤足裸腹,如初生婴孩一般蜷缩在那海棠花心,只在一声乐起,蓦地舒展开四肢,长发流瀑,夜色裂锦,瞬间海藻般铺洒下来。女子仰首,大亮的琉璃晶灯下她一张娇颜瑰色嫣然,美目流盼生辉,足尖只微一踮落,便是一个绚丽的轻旋,而袖中不知何时亦多出一段烈火般红艳的彩绸,在愈发激昂的礼乐声中快速旋绕起来。

    葬月静静地饮着一壶烈酒,略有些醉眼迷离的望着面前那愈旋愈快,几乎旋成一团火焰的女子。礼乐声蓦地一个嘎然而止,那火焰一般的女子足下一顿,彩绸扬空而来,猎猎风响,只在下一刻便蓦地绕上了她正拈壶斟酒的手臂。

    她神色不动,然而一双幽绿的眼瞳却顺着那红艳的彩绸自那女子面上缓缓定格。彩绸被一寸寸卷动,那女子足尖轻点,几个起落,身子已近在眼前。“公主……”曼声顿起,是深山雾霭一般的迷蒙粘腻。“奴家服侍公主饮酒。”话音未落,一只纤纤素手已攀上了她清瘦的肩膀,新笋般的指尖若有意若无意地自她肩胛上轻轻滑过。

    葬月眯眼望她,乌发黑瞳,鼻如瑶柱,唇若落樱,似曾相识的妍妩清丽令她心头微微一窒。目光渐次下落,那轻薄的绸衫随着她倾下的姿势下滑,半露出胸前那柔软的高耸,深邃的沟壑右侧,那白皙的肌肤上一点血色斐然,映入眼中,令她瞬间惊痛。几乎是立刻丢下了手中的玉杯,她俯身便攫住那一团温热。

    “公主……”仿佛是被葬月纤细的手指缚痛了胸前的柔软,她眉宇间有着微薄的痛楚,声音也透着些许不胜负荷的娇弱与无助。

    葬月却很快松开了手,缓缓退了回去。抬手揉一揉微微胀痛着的额角,她霍然起身,挥开一边上前跟随的侍从,懒懒开口。“今晚,你来。”

    媚惑而妍妩的容颜映照在缠枝海棠底盘的琉璃妆镜里,白皙的指尖轻触银盘中一点洇红,再缓缓抹在形状优美的唇畔,晕开胭脂如血,烛下倩影似消。

    葬月走进房中的那一刻见到的便是这一幕。佳人如玉,秀发滴水,衣裳早已滑落到了肩头,是妃色的一抹。白皙优美的肩胛骨窝一动一动,衬着镜中那一抹深邃更添诱人,而那赤红色的一点更是附着在她左胸肌肤之上——心痦,色如朱砂,形如半月,这世上合该只有两人生有,她,和那个女人。所不同的是,她生在背上后心处,而那女人,生在胸口。

    烛光下那影影绰绰的身影,镜中倒映出那清晰的一点洇红……似曾相识。

    心,猛的一怔,琴弦崩裂,她听到血液奔流的声音,眼前如一片片的乱红染尽,血漫长天。一时更仿佛看到那清妍女子,素衣白裙,携着妖音般的瑶琴款款走近,脚步轻盈如蝶,妖娆似雪。

    清清浅浅的气息,清清浅浅的脚步,清清浅浅的眸光,清清浅浅的落寞,清清浅浅的笑颜,清清浅浅的诱惑。

    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刻骨的记忆。

    袍袖一掠,一件素色的裙裳便掉落一侧,眉妩讶然抬眼,“公主……”

    葬月薄唇轻启,却只吐出短短二字。“换上。”

    眉妩一怔,却顺从起身。“是。”

    身畔水晶烛台上儿臂粗的红烛蓦地绽开一朵绚烂的烛花,噼啪轻响,令她心绪躁然,无法平静。抬眼望住那立在屏风旁,一身天水碧的衣裳,身形消瘦而容色清妍,更因眉宇间一抹清愁而平添三分楚楚的寂寞女子——她深深吸一口气,抬起一手缓缓扯落身上衣衫。

    葬月静静站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面前那女子眉目如画,熟悉的眼波与轮廓瞬间击中她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处存在。望着她扯落身上那件妃红色的绸衫,大亮的烛光下她光裸着如玉般的身子茕茕孑立,一手拈起她丢过去的那件素色衣裳缓缓拢上肩头。目光落在她清丽的面上,那刺目的妆容令她心口一窒,她蓦地上前,抬手便用力捏住了眉妩纤细的脖颈,重重地以手心反复擦拭着她唇上的洇红与眼眉间青黛色的描摹。腕上只微一使力,眉妩便觉下颚一阵剧痛,不自觉惊叫出声。“啊——!”

    葬月咬牙切齿地开口:“谁让你擦这些的?谁让你擦的!去,自己洗干净去!”说罢一把便将她搡了开去,再愤愤抽回了手来。

    眉妩不明旧里地摔在了地上,尚未穿好的衣裙狼狈地散落一旁,那冷凉的触感一下子便蔓延了她全身,激起一阵颤栗。“公主……”

    葬月昂着头靠在屏风旁站着,重重地喘着气,瞪着那被她一掌挥落的娇颜。“朝歌让你到我身边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冷冷开口,“我既然敢留下你,就不怕他背后玩什么诡计。眉妩,我不管你是谁,可是你留在我身边,就要守足我的规矩!”

    “是……公主。”眉妩颤抖着爬起身来,跪缩成一团,双手死死地抱在胸口抓紧了那衣裳的襟口。“奴……奴家这就去清洗,请公主稍候。”

    她说罢便裹紧了衣裙踉踉跄跄冲出大门而去,将门口守着的两名女子吓了一跳,其中一个着鹅黄色衫子的好心伸手扶了扶她,“哎,小心。”

    她这才稳住了身形,苍白着脸颊重重吐出一口气。被那娇娇软软的手掌稳稳扶住,这才似恢复了一些儿的人气儿。抬眼看过去,尚未开口,那两名侍女却一下子从她脸上残留的胭脂粉痕瞧出了端倪。那鹅黄色衫子的侍女笑道:“眉妩姑娘,公主她向来不喜欢女子涂脂抹粉,你怎地又忘了?”

    她屈辱地咬住了嘴唇。这世上女子谁人不想精雕细琢地妆扮自己?女为悦己者容,她想打扮自己也是为了让葬月瞧着欢喜,怎知她竟大忌如此,尤其今日——她可从来不曾对她发过如此大的怒气呢!

    “罢罢,你且去清洗清爽了再好好去给公主陪个不是,也就是了。”鹅黄衫子的女子见她目光流转不定,竟是愈发委屈了起来,忙出言劝道。

    另一名水蓝色衫子的女子倒是没多说什么,只若有意若无意地睨了她两眼,在她点头转身走开后她唇角微动。“芷溪,主子今日连她的怒气都发了,看来当真心境很乱。”

    那被唤芷溪的侍女微微一滞,瞬即应道:“她?我倒觉得主子待她的样儿也没见有什么特别。”顿了顿,她低声道:“不是那个人,面目再相像又能如何?终究是邯郸学步,要是忘了本份,日后更是无尽的苦楚。”

    眉妩回来的时候,葬月已经和衣在床上躺好,烛火被调暗到足以照亮房间的亮度,却又不至刺目。芷溪见她神情略有委顿,然而一身脂粉倒是清洗干净了,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长及小腿。如玉面庞隐在泼墨般的发间,一身素白的裙裳半湿半干,玲珑有致的身体曲线在紧贴着肌肤的衣裳描摹下愈发显得不盈一握,楚楚可怜。她微微一笑,领了她进去,也不再多说便退了出去,顺手关好了房门。

    眉妩怔怔站着,一时不知是上前去唤一声,还是就这样静静站在一旁。正暗自犹疑,葬月修长的身影却微微一动,跟着那双微微狭长的眸子睁了开来。只一眼,她蓦地睁圆了双眼,霍然坐起身来。“过来。”

    “是……”眉妩心头一阵微慌,却不敢有丝毫违逆,慢慢走近前去,在榻前跪下,柔声轻喊:“公主。”

    一声“公主”,葬月眼中的神采登时黯淡了下去。嘴角轻轻一牵,她眯了眯眼,手腕一抬——一道浮光掠过,床榻一侧便蓦地出现一尾通体雪色晶莹、玉色一段的瑶琴。

    眉妩随即起身走到那琴旁跪下,抬手试一试琴弦。“公主想听什么?”

    “就弹《玉妃引》罢。”葬月舒展了身体缓缓躺下,“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以最清之声谱最清之物,宜其有凌霜音韵。哼,只不知,你小小一只狐女……能否操出这至清之音。”

    眉妩自然不甘被葬月轻瞧,闻言拂袖便弹。一时清音袅袅,绕梁不绝,委婉流畅。初起缠绵,如娴花映水。复起微昂,则如凤鸟一飞冲天。片刻再转柔婉,如止水凝噎,古井碧甃,弹到情起处,更是一唱三叹,琴音如绵绵溪水凝滞,令人心生无端惆怅。

    葬月并没有多说什么,然而那渐渐渐渐舒缓的眉头却是泄露了她此刻的心思,连置放在身侧的手指也慢慢蜷缩了起来,似要握住什么一般微微地使力。

    犹豫,决绝。前一步是死,后一步是生。她要什么?她究竟想要什么?当袅袅的琴音在屋中回荡,当她必须要依靠闭住双眼才能遮掩心中跌宕的情绪起伏。当夜深人静再不必面对那些九天神佛,魑魅魍魉,当冷峻孤高的面具被撕下,连皮带肉怵目惊心的伤口刺痛了她。

    一股血气顶上咽喉,她很快尝到舌根下腥甜的气息。肩头也仿佛隐隐作痛起来,似极了那对猩红的獠牙甫刺入骨血的滋味。她想起三年前,为了逃出妖蛇族的掌控,为了回到姐姐身边,她几乎拼着同归于尽的狠心逼退了看守她的妖蛇,浑身是血地赶往女娲圣地一心只是想着要回到姐姐身边——结果等待她的,却是这样的一幕。

    幽绿而色如翡翠的月池,氤氲的热气翡绿的池水,几近□□而形容妖媚的酹月,同样□□着身子而壮健激动的男子,紧紧纠缠在一起的坚硬与柔软……

    死死地闭着双眼,直到琴音嘎然而止,直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直到一只柔软而温暖的手掌抚上了她的脸颊。她的眼睫轻颤,呼吸凌乱,她蓦地探出手臂便紧紧抱住了那柔软的腰身,她将脸死死地埋入那温暖的怀抱。动了动唇,却是喃喃喊出了一声:“抱住我。”她哑声吩咐,“现在,立刻,抱住我。

    “公主……”眉妩的颊上有无可抑制泛起的潮红如霞,她凝望着一脸恍惚怔忡的葬月,难掩紧张地动了动身子。在葬月的拉扯下颤抖着手抬起手腕开始一点点拉开身上的衣裳,然而只在下一刻,一个无法抗拒的力道便倏然将她抱起,呯一声便摔在了榻上。“公主——!”

    那即便是睡在了暖玉裁作的榻上也依然是冷凉不堪的身子缓缓贴靠了上来,慌地她连忙闭上了双眼。察觉那温热的气息拂上脸颊,带着浓浓的酒气,她眼睫一颤,更是僵直了身子不敢再动弹半分,只半为紧张地等待着葬月接下来的动作。

    然而葬月却未多作任何,手臂环上了她的腰,那凉凉的脸颊轻轻贴在她的胸口,纤长而浓密的眼睫轻轻眨动,蝶翼般带来一阵奇异的酥动。

    她抱着她,就这样,仅仅是抱着而已。而她竟然呼吸渐淡,就这样缓缓睡了下去。

    进入阵中,却是彷如进入了另一个天地。不仅仅是白昼与黑夜的颠覆,更是完全不同那大殿原有的雕栏画栋,华彩照人。却仿佛是到了一处别清雅院,虽然简朴,却也收拾得极为整洁。她瞬间想起她幼年时与母亲妹妹一起住过的地方,与此处当真是有着不尽相同,却又隐约相通的类似。

    入目是一片黑瓦白墙,二层乌木小楼,连窗牖也是乌沉沉的一片。其内一面碧湖,清可见底。接天莲叶,映日莲花,精致而简约的水榭旁是一座湖心岛,怪石嶙峋,六棱石子儿铺就的小路蜿蜒蔓进岛上那一片红红粉粉的海棠花树中,渐至不见。

    于是,呼吸间满满都是浓郁的海棠花香,淡淡的莲香。仔细看起来,这莲花其实生得很是有些怪异的,酹月颇为讶异地多看了几眼。那湖中的莲花,分明是暗紫色的花瓣,阳光下如有雾生,竟让她一霎时想起方才怔忡对上的,莲舞的紫瞳。

    “来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沉吟,她慌忙抬头望去。却是那满栽海棠花树的湖心岛上,一名身着七色霓裳的女子缓缓走了出来。逆光而立,周身似遍布一层柔黄的光晕,更似与那大片的海棠花树融为了一体。酹月静静望她,见她亦是望住了自己,确定她是在与自己说话,不是疑问,不是反问,只是确认。

    她微微点头,足下一踮便盈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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