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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皆自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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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华作好作歹地劝了陶雪安回屋,苦竹的门帘被高高卷起,一道亮亮的积水,顺着细密的缝隙滑落在石阶上。

    旭华把一旁宫女递上的绢伞收起来,抖去上面的雨水,轻轻倚靠在墙上,嘱咐她们先行退下。

    院中的山踯躅开得正好,明艳娇媚的嫩黄色花朵沾了晶莹的雨水,彷如莹润的黄玉琢成。

    陶雪安神不守舍地看着旭华收拾着廊下的雨具,任由湿漉漉的发丝和衣衫沾在身上,头上艳丽的绢花,已经被雨水打湿,破碎地落在头发上。

    旭华把这些安顿好,这才转过身,见她依然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低低劝了句,“安妃,进去换件衣服吧?”也不等她应下,便拖着她进了屋内。

    里面静悄悄的,弥漫着极其厚重的檀香的气味,一道道莲花作饰的经幡,纹丝不动地由屋顶垂落下来。

    旭华淡淡看着屋内简单的陈设,轻叹了一声,“何必这样简单?您该知道,双华信奉的是伏羲大神,这里毕竟不是空邑与远邑……”

    陶雪安这才回过神,凄声冷笑,“他自然会信奉伏羲,因为她是伏羲的祭司……可那高高在上的神明,从来没有给过我一丝一毫的怜悯……!”

    窗外,一递一声传来杜鹃的哀鸣,凄厉的鸟啼声混杂着雪安绝望的笑声,在灰沉沉的雨色中,显得越发阴森可怖。

    许是积压已久的情绪骤然失控,陶雪安两颧通红,一双眼睛蒙着一层雾气,双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旭华觉得她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一时没有心思与她争这些。急忙上前扶住她,“……先不说这些,换身衣裳吧?”

    陶雪安摇了摇手,推开她走到里间的桌子旁,慢慢坐下来,“你走吧,我不喜欢有人在这里……”她微抬起头。环顾了四周。“这些年来,从没有人会来看我,你三番五次地来这里。是不是他想知道我如今过得有多狼狈?”

    旭华担忧地望着她,“旭华是自己来的,不论从前的事情,您至少也是这宫中之人……”

    陶雪安愣了愣。不再说话,随手将湿漉漉的头发捋到脑后。又将袖子慢慢卷了起来,小心地铺开桌上一张极薄的黄纸。

    旭华立在她身后,看着她慢悠悠地蘸了浓墨,一而再。再而三地在砚台的边缘沥去多余的墨汁——这些年来,她就是一直这样消磨着光阴。

    深得看不见底的砚台,一札又一札的纸册。整整齐齐地堆叠在几案的一旁,没有一丝的移位。

    旭华低下头。看着她轻轻摇头,她固然厌恶着陶雪安,但也不想看她这样一点一点消沉下去,直到在寂寞的折磨中死去。

    不知不觉中,一炉篆香已经烧尽,袅袅的青烟蓦地抖动了一下,在静到几乎凝固的空间里断了,这突然的扰动惊动了正伏案抄写经文的陶雪安,她抬起头,打算搁笔添上篆香。

    旭华急忙赶上前,低声提议,“我去点香,安妃累了,倒是歇一会儿吧。”

    陶雪安骤然直起身,只觉头晕难禁,便轻轻应了一声,慢慢放下笔,撑着桌沿缓缓站起来。

    旭华点罢香,细细地将炉灰拨到小箕中,轻轻盖上了镂空雕花的玉盖。

    雪安倚着桌沿,看她仔细地为自己点香,记忆里,似是当年家中的丫鬟都没有这般尽心的,不禁又是一愣,说了这辈子或许永不会说的话,“旭华,多谢你……”

    旭华回过身诧异地看着她,过了片刻才上前扶着她,只觉触手发烫,心上不禁一紧,低声责怪,“这清明时候天气虽暖了些,毕竟多雨,安妃这样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可该怎生是好?”

    “你从前……”陶雪安攥着她的手,问了半句,却又不再说下去,只留旭华疑惑地看着她。陶雪安摇了摇头,憔悴的脸上起了一丝苦笑,“小事罢了,你不必管我。”

    “这可不行,怎么说也该保重自己的身体啊。”旭华有些急,她不喜欢看到有人这般轻忽自己的性命。

    陶雪安转头看着她,一双眼睛亮亮的,透着深切的哀戚。

    旭华被勾起了一丝怜悯,悲哀且怜惜地安慰,“您不该这样沮丧,大家都在忍受着痛苦,但我们都相信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陶雪安绝望地笑了声,“你们都相信寒林会回来,但她回不回来,和我并没有任何关系,我只知道我的一生是这样完结了……”她说着,身子因为病中的寒冷,无助地哆嗦起来。

    旭华急急扶着她,解下她身上已经焐到半干的春衫,将一条厚薄恰当的锦被披在她的身上。

    锦被上绣着大片大片的花丛,一群群蝴蝶正从其间穿梭而过,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旭华见过的最美的刺绣了,这每一针每一线里,都密密地缝着一个年轻女子的青春与血泪。

    旭华握着陶雪安发烫汗湿的手,那一双灵巧的手,如今骨瘦如柴,使人不由不有些痛惜。

    陶雪安难得有人陪伴,终于忍不住倚在她肩头,哽咽道:“旭华……真的谢谢你……”

    旭华默然,心中暗自惋惜自己其实什么也没有为她做,她觉得自己很怜悯这个可怜的女子,至少在她心中,她是有些为陶雪安的命运不平的。

    但是,与寒林比起来,陶雪安的悲哀委实淡了一些,使人时时产生这样的错觉——这样的悲惨的际遇,是她理所应当承受的。

    可是,这到底是不是她应该承受的?

    旭华轻轻摇了摇头,低声叹息,“陶小姐——你应该不会在意我这样称呼你吧?你真的不应该嫁到宫里来。”

    陶雪安闭着眼,靠在她肩头,“现在后悔这些,没有任何用处,婚事是我自己应下的,今日之果,定由昔日之因,又有什么好说的?”

    “您真的不知道……?”旭华抿了抿唇,她很想问问陶雪安,在她的心里,究竟为什么一心地看不过去寒林,但到了口,却又噎住了。

    “旭华,我累了,你不必一直在这里,我知道他日日盼着我死。”陶雪安越发地紧闭了眼。

    “他日日思念寒林还来不及,何时会记得这晚芳宫原来还有一人?”清朗的声音在屋中荡开,仿佛一阵朔风一般,将里面的忧郁的氛围荡涤干净。

    旭华立起身,“薛姑娘……为什么?”就算薛瞳说的确是实情,但陶雪安如今病着,让她有些隐约的期望也好。

    “旭华,我来转交一份文书,你先下去吧。”薛瞳一张俊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冷冷地在陶雪安那张憔悴的,还带着一丝凶戾的面目上转过,不由泛起一丝厌恶,“陶小姐如今倒是有些像当年在极北的样子。”

    “你说……什么?!”陶雪安瞪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白衣洁净的女子,记忆里,自己何尝有过哪一日再像今日这般狼狈不堪?

    薛瞳面色依然很平静,将此事暂且搁了下去,挥剑将屋内的经幡全都挑下,满满铺了一室,在她震惊痛恨的目光中缓缓开口,“陶小姐可有什么要转交给令尊?”

    旭华心一紧,急急拽住薛瞳,“薛姑娘……难不成……?”

    “她不听劝告,私自离开晚芳宫。”薛瞳抿唇,有些事情,不过只是待着一个时机罢了,既然陶雪安这样做了,那可怪不得谁。

    陶雪安面色白了红,红了白,最后咬了咬唇,看向旭华,“那边的桌上,有一册书稿和信札,帮我送与我爹那里……待他看完,书稿仍旧带回,信札就请他留作纪念吧。”

    “好,旭华一定带到。”旭华点了点头,见薛瞳仍旧冷着脸,不敢再劝,低低啜泣着退出去。

    “……要杀我?”骤然的震惊将陶雪安有些模糊的神智冲的清明了些,她之前便知道,自己是唯有一死了,正因为不再抱着任何希望,她才敢闯出了晚芳宫。

    “你还不配我手中之剑。”薛瞳勾起唇冷冷一笑,长袖一动,抖落出一纸书札,飘忽着落在陶雪安面前,“淑旻与寒林皆删去过你的记忆,我这一趟回极北,亲自询问于陌前辈,如今这些事情,全都还告于你。”

    陶雪安定定看着她,想起极北之事,忽地冷笑,“不错,你们俱是瞧不起我,当年在极北,那白发的仙灵待我冰冷,却愿意带着寒林与你,便是那黑衣的小公子,一路上与我们一道前往极北,都未同我说上一句话,却对寒林那般不同……我那时就恨上了她,她不过也是个与我一般狼狈的女孩,凭什么受着那样的殊荣?!”

    薛瞳面色没有一丝改变,敛眸看了看地上的纸片,回身离开,“好好看看你不记得的那些事情,便是要死了,至少也知道自己是错在了何处。”

    一路走,一路头也没回,待出了晚芳宫的院落,才缓缓舒口气。

    她一直记得很清楚,当年在极北,淑旻救下了他们一家三口以及栾明师徒,在那里过了没有半月,商朴便将陶磊荐往京城……只是他们从不知道,当时祈天宫正追缉商朴,他的信一回京中,便是暴露了身份。

    商朴和淑旻自然都明了此事,还为此争吵不休,最后商朴前往玄铁林,淑旻则带着寒林随同栾明一道离开了极北,再后来的事情,便是寒林父母亡故,从此跟随栾明……

    当年若是没有陶磊,或许寒林并不必过得这般痛苦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