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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和意打来电话时,阮少棠刚刚离开这场暗潮云涌的商务宴会,坐进车子。从昨天抵达香港后,他已经连着两天晚上在交际应酬场合露面,声势不小,言笑晏晏,酒也喝了不少下去。此时夜色阑珊,笙歌散去,路灯潋滟的光像是点点明珠摇曳来去,车窗外是香江繁华夜色,仿佛还是他小时候,妈妈带他去吃很好吃的虾饺。一口咬下去都是鲜嫩可口的香甜,透明的饺皮像水晶般晶莹,仿若倒映着天上的明月。妈妈看着他温柔的笑,一双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他,隔着玻璃窗就是灯火辉煌的港湾,华光灿若星河,一刹那整个世界的繁华仿佛都在他眼底。
她那时候已经病得很重了,被外公外婆带去美国养病好几年了,可是那年却执意要回来。他在英国念寄宿学校,有了假期也回来看她,她摸着他的脸总是说瘦了,于是不顾外公外婆的劝说,坚持要带他出去吃好吃的。絮絮地告诉他,那些都是她小时候就喜欢吃的,外公外婆不许她在外头乱吃东西,她就偷偷溜出来吃。
他还记得他说:“妈妈,你喜欢吃这里的点心,我们就把厨师请回家里做给你吃,外婆说你不应该回来,要在美国好好的养好身体。”
一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年她为什么一定要回来。
随行的刘秘书把手机递给他,看了看他怔怔的神色,出声提醒:“阮先生,傅小姐的电话。”
阮少棠终于回过神来,随手松了松领带,背靠座椅接起电话。
傅和意汇报了这一天的工作,末了说:“岑小姐问我她能不能去咖啡馆上班。”
阮少棠不置可否,沉默片刻,淡淡问:“还有其他事吗?”
傅和意知道该适可而止,再下去就是僭越。她从来都懂进退,知分寸,从阮老先生让她为他工作的第一天开始,她就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所以她才能留在他身边这么多年。
可是她稍顿了顿,仍旧说:“阮先生,岑小姐问您什么时候回来。”
阮少棠忽然笑了:“是她问还是你让她问?我的行程你清楚,如果她问起,你就告诉她。”
傅和意似是没料到他会这样毫不留情面一语道破,一时噤声。
阮少棠终于说:“和意,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姓阮,是阮家人,你一早就知道。”
“可是阮老先生也说由你确定时间,我们还有更好的方法,你不需要——”
“和意,”阮少棠打断她,只是淡淡说:“你那天在车上已经提醒过我一次了,但是我不想再等了。”
静默了片刻,傅和意终于也说:“我知道,阮先生,不管您做什么,我永远都会为您工作。”
“和意,你不需要一直遵守和我外公的那个约定,你有你的人生,这件事情结束之后,你也该放假了。”
傅和意没有做声。
在阮少棠决定结束通话时,她又静静说:“阮先生,我刚刚忘了说,岑小姐今天在湖边摔了一跤,医生说她的脚伤可能多需要一段时间康复。”
阮少棠是一言不发挂断电话的,可是却没有放下手机。坐在前头副驾的刘秘书偷窥了一眼他的脸色,本来有公事要汇报,迟疑几秒,悄悄递给司机一个眼神,暗示司机小心开车,自己也正襟危坐。
其实阮少棠的脸色并不难看,他的神色极其平静,一双眼睛里也只是幽深静谧,他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漫无目的划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可是等手指停留在那个地方不再动时,他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就像很久之前的那天晚上听见身后的“扑通”一响一样,在他意识到之前,他的脚已经停了下来。
那是他初次见到她,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久到他有时候惘然想起就像是前世的旧梦。可是不需要认真去回想,也不需要刻意去回忆,那天晚上所有的细节和画面就像是储存在他大脑记忆深处的秘密宝盒,隔绝了时间、空间、人世所有的浮华和喧嚣,无论何时,只要拂尘开启,岁月的尘埃纷至沓来,所有的一切就会历历在目。
不久之前,她还再次趴在他的脚下紧紧揪住他的裤腿,不让他走。而时隔多年,他依然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初次趴在他脚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仰起头来望向他的那一刻。
那是在人间天堂的包厢外。原本只是一场可去可不去的应酬,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去了。那天晚上,他站在走廊角落里接电话,指尖的一支烟燃到了尽头,侧对面一间包厢门开了,喧闹的声音紧跟着从门缝流泻而出。他把烟头丢在垃圾箱里,再回头时,那间包厢门口跪着一个女人,长发逶迤而下遮住了脸,她的一只手扶着墙壁试图站起来。
只一眼,他就知道她的身份。在这家本城最顶级的夜总会里,进出包厢的“公主”一概是跪式服务。所谓男人的天堂,自然要有匍匐在脚底下的女奴。
然而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还是那种十分古典的样式,裙长及小腿,细细的裙摆仿佛民国初时的袍子,连料子都像是老旧的棉麻,简简单单的素白长裙,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装饰。她弓着身体起身,腰肢纤细,不盈一握,裸`露出来的细瘦胳膊白得像玉瓷,在华彩霓灯下,漾着玉华似的温润沉彩。
那件白裙当然不是公主制服,可是他并不想去追根究底一个出现在这里的女人是什么身份,或许她是另一种“服务员”也说不定。
察觉到自己停留得太久,他转开视线,毫不犹豫地抬脚朝前走。然而身后忽然传来“扑通”一响,在寂静的走廊里好似一声呼唤,格外清晰地传到他耳里。他脚步微滞,下一刻一只腿就被一股力道拉扯住。
他回头垂眸,那只腿后多了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裤腿。在短暂的一瞥之下,他留意到那细瘦的手背上骨头凸起,青筋蜿蜒,显然是在使力。
阮少棠不动声色地再次抬腿,她却伸出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脚踝,他被她突然爆发的力道带得踉跄了两下,一缕发丝扫过他的脚踝,颤颤微微的麻痒在脚踝处荡漾开来,一直蔓延到他抓不到的地方。他的双腿很快地以一种扭曲交叉的姿势狼狈站稳,那只被她紧抓不放的脚还堪堪抵住了她的下颌,另一只脚也落在她环起的臂弯里。他整个人就这样以一种既暧昧又古怪的姿势与她纠缠在一起。
他一时脱不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被黑发覆盖的头顶,用不含任何感情和情绪的声音,平板而淡漠地说:“请放手。”
然而,不知道是没有听见还是那一丝寻求依靠的本能,她没有放手,反而顺着他的裤腿一路朝上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襟,然后仰起头望他。她的黑发滑到颊畔,他举起要推开她的双手一顿,只是恍然对上了她的脸。
隔得那么近,他站着,她就趴在他脚下,从他的角度怔怔看过去,她脸上肌肤苍白,面容迷蒙,可是黑白分明的大眼却像一潭纯净的深泉水,清清澈澈地看着他。
他就那样猝不及防跌入那样一双清澈的眼睛里。
就是那一眼,他再也动不了腿。
后来,他想过很多很多遍,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当他跌进那潭深水里再也爬不出来时,他总是会想起她趴在他脚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仰起脸来望他的这一刻。无论过去了多久,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样的她,那样熟悉,一次又一次,宿命一样的重复轮回,于是便是根深蒂固,深深烙印在脑海里,就再也忘不了。
而此时此刻,他再也动不了手。
阮少棠的手指依旧停留在那里,手机屏幕白色的光照着,她的脸就似远而近地沐浴在那一片月华似的白色光芒里,朦朦胧胧地挨着他的指尖,仿佛触手可及。
他仿佛做梦似的,闭上眼睛,伸手把她的脸捧在手心里,外面夜色璀璨,盛世繁华,他有的也只是手心里的这一个人。
良久后,刘秘书的声音突然传来:“阮先生,到酒店了。”
阮少棠乍然从恍惚里被叫回来,就像大梦未觉,一半的魂魄还停留在那五光十色的梦里,可是满眼所见却已非梦。后座车门不知何时已打开,刘秘书正手扶车门看着他。
他有一瞬间的迷惘,怔怔地又低头看手机屏幕。
刘秘书看了看他紧紧抓在手里的手机,眼睛在那依旧亮着的屏幕上停了停,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下,终究于心不忍:“需要我给岑小姐打个电话吗?”
阮少棠却收起了手机,神色也已恢复清明,径直下车。在刘秘书以为他会沉默时,他却冷冷说:“明天早上你告诉她,她要是不想要她那只脚,我也不介意她瘸一只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