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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初二从未想过,会有亲眼见证京城连氏宗亲集体坐在草地上啃菜团子的一天。
他们的身上还都穿着户部禁卫的衣服,一张张苍白而娇柔的脸,都因着这些时日活祖宗连十九昼夜不停的赶路而难看至极。
张思中的人头被砍了,被招财随手丢到嘉兴关口的城墙上。
粮草一应俱全,连氏宗亲一个不落的跟了过来,还神气的各自带了几名厨子。
这些在上京叱咤风云了半辈子的老骨头们,无疑对贫瘠的关口怨念很深。只是碍于连喻大人的淫威,不好发作。
用连十九的话说,就是发作了,也得老老实实的跟来。
犹记得大军出发之前,连阁老打着呵欠坐在正厅里,慢慢悠悠的说。
“我儿子要造反呢,你们回去收拾收拾包裹吧。要走的,明日晌午之前换了衣服混到禁卫里,不走的,就等着抄家吧。”
要说连阁老不爱说废话呢,但凡说出来的都是直正要害。
平日瞧着默不作声,只等着箭在弦上时告诉你这个惊天消息。
人家也不怕你胳膊肘往外拐,跑到皇上跟前告密。
毕竟再折腾,你也是连家人,说出来都没有好果子吃。
连续半个月的急行军,已经累的这些人骨头架都散开了。
宁初二偷偷拿眼瞧着三叔公颤颤巍巍的嚼着菜包子流眼泪的样子,心里着实挺过意不去的。
当然这些只是面子上不甚好过,让宁初二最为难受的莫过于连小兽。
孩子今年已经快五岁了,长高了,也不再似原来圆滚滚的身材,但粉嫩的小脸蛋还是肉呼呼的。
他今日穿了一件淡蓝色绣风竹纹的锦衣,还未待她张口便如风一般冲了过来。
“娘~小兽好想你。”
还有些肥胖的小身子如无尾熊一般,默默攀上她的身前紧紧搂住。
宁初二真的心疼的恍若整个心脏都要裂开了。
又是两年过去了啊,人的一生有多少个两年可以挥霍。
她没能见证孩子的成长,没能尽到一个母亲该有的责任,这份难言的愧疚一直都如巨石一般重重压在她的心头。
她心疼的将孩子拢在怀里,对着那张粉嫩的小脸亲了又亲。
“娘亲也想你,你是娘最爱的宝贝。”
连小兽一张小脸金豆子掉了不停。
“爹爹坏,都不带儿子来找娘亲。小兽这两年换了新牙,不像原来黑乎乎的了。而且听娘的话,攒了很多压岁钱,从不随便打赏。遇到乞丐,身强力壮者不施,四肢健全者不施,老弱病残孕看见多少给多少。每逢京城有人婚丧嫁娶,儿子也会跑到那里蹭饭,喜事就说两句讨喜的话,丧事就哭几下鼻子,几次下来赚了不少讨巧的银子。”
“您常跟儿子说,勿以钱少而不为,银子都是抠货们一点一滴攒出来的,要对着自己的闪光点不断发光发热,儿子都一一记在心头。现在城中还有几家花银子请儿子哭丧,可见您是个极有远见的。”
“娘,儿子真的很乖的,咱们再也不分开了好吗?”
宁初二没想到,自己在上京的那一年竟然将孩子误导成了一个如他爷爷一般抠到极点的坑货。虽说听上去有些心塞,到底还是欣慰的。
泪水模糊而下,也说不清楚是为孩子今后越来越跑偏的道路而担忧,还是深深愧疚于自己说的那些屁话。
她不想吓坏了孩子,只能搂住他极力远望,却在人群混杂中,看到了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那是一个挎着包裹,身材瘦削的男子。原本应该白净的脸色早已晒的通红,看到她看过来,整个眼睛都蓄满了泪水。
是冬官!
竟然是冬官!!!
宁初二根本没有想到他也会跟来,好端端的一个书生也折腾的没了儒雅的样子。
毕竟是跟了自己多年的旧部,初二瞧见这一幕心中难免动容。刚激动的抱着小兽朝前走了两步,便看到冬官抹着眼泪飞跑过来。
本就瘦削的身子骨好似能随风而逝,咧咧生风的长衫越过她身边时,还带起一阵凉风。
她怔楞的看着他狂奔,然后死死抱住....宁初一的大腿,嚎啕大哭。
“大人,下官终于找到您了。”
宁初二:“....”
*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会看到那个传说中如云般风雅的连侍郎,傻呼呼拽着初二的袖子游走在灶台和锅铲之间的身影。
在许多人的印象中,连十九的身姿都该是倜傥的,这位皇城根脚下出了名的权贵,最是惫懒洒脱的富家公子在他们眼中,原该是极重形象的样子。却整日都如跟屁虫一般,没皮没脸的缠着自家夫人。
刚到嘉兴关口的前两天,连十九就病倒了,苍白着脸色喝着封涔加了一大把黄连的中药。
许多人都觉得,连大人真是条汉子。因为他病成那副德行,尚能臭不要脸的歪在军帐里神色恹恹的扯着嗓子喊“初二。”
而且还专挑的晚上,吵嚷的附近的几个帐子都没睡上一个好觉。
诚然这是个没出息的。
方法却是好用。
不出两天,宁二姑娘果然就黑着脸端了碗鸡汤送进来给他喝。
军需供给都是挑实用管饱的东西运送的,大米白面很多,于吃了月余野菜的将士而言无疑是珍馐美味。于连十九这样的人,便味同嚼蜡了。
宁初二嘴上没说,心里肯定是心疼的,费劲心力抓了只野鸡用人参炖了给他拿过来补身子。
谁承想,这小爷发烧烧的有些糊涂了。
一闻到人参味儿,下意识放在嘴里漱了漱口。
...
然后时间就静止了。
连大人傻傻看着吐在地上的那一口汤,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了。
“初,初二,我不是...我....”
再然后,二姑娘就铁青着脸出去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养尊处优,参茶漱口,连小爷含了大半辈子金汤匙,头一次知道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这种间歇式冷战及至连大人自怨自艾的满血复活,才开始又一轮的死缠烂打。
招财摇着头对大春说。
“爱情真格是个害死人的东西啊,能让一个人将节操摔的稀碎,脸皮破成渣渣。”
但凡他们少夫人能搭理主子爷一句,那人的表情都欢乐的跟捡了银子似的。
要是后面能多出来一条尾巴,估计都要跟着摇上一摇。
大春托着腮帮子,结结巴巴的说。
“别~逗了,咱们主子本~来就没那东西。”
脸皮和节操,早已化作春泥烂在土壤里很多年了好吗?
对于连十九的到来,除却被惹怒的宁初二,最不待见他的当然要属封涔。
他如今是宁初一麾下副将,一身银白铠甲配上两道粗壮剑眉,当真显出几分英武。
连十九摇着折扇找媳妇的当口,正遇上叼着稻草擦拭佩剑的封封。
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到他漫不经心的道。
“我要是你,就少去烦她一些,两年半点消息也无,你倒是有脸再凑过来。”
虽然他也知道宁初二还是要原谅连十九的,但少不得要在不待见他的时候让他心塞一番。
连小爷眨巴了两下眼睛,觉得丫领悟的挺透彻的,挺坦然的道了句。
“脸皮这种东西,确实没有经验的人很难掌握厚度。你也追了初二这么多年了,一直追不上不就因为没有我不要脸吗?”
....没有我不要脸。
这种直白而自我欣赏到膨胀的措辞,估计也只能连大人一人可以驾驭了。
*
连家公然倒戈的行为,在朝廷而言无疑是一场巨大灾难。
早朝时,刘凌帝更是彻底发了飙,堆积如山的奏折和战报被他通通推倒在地。
“抄家!抄家!抄家!!!此等忤逆之臣,朕要将他们千刀万剐!!!”
口号喊的却是分外响亮,只可惜只能过过嘴瘾。
连家连同宗亲早已全部转移,房产良田一件不剩全部卖出换了银票。
便是扯断头发,跳脚大骂也是于事无补。
刘凌回想到当初连十九拒绝押送粮草之事,还是他瞪着眼珠非要他带了户部禁卫一同前往的。
如今张思中死了,庞炎拿不到供给,自己在勤政殿抠下来的夜明珠和国库那点银子也一并给了连十九的大舅哥,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刘凌如何会不气恼,那一张肥硕大脸,生生被气的甩下二两荤油。
程元战战兢兢的站在一侧,也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正想着顺墙根溜走,被他一把扯住头发摔了个趔趄。
“没有用的混账东西,你是个傻的?眼皮子底下的人有异动都发现不了?!!”
程元被他扯的头皮火辣辣的疼,只能尖叫着求饶。
“皇兄赎罪,您也是知道的,我虽与连十九订了亲,但是一直不得他的欢喜,平日更是不肯多与我说一句话,我,我哪里会知晓的了呢。”
一说到这个,刘凌更加气火。抬手就甩了她一巴掌,顿时脸肿了半边。
“你还有脸说这个!要不是你跟袁绍杰闹出那场事,至于落的这般境界吗?皇家的脸都被你这个贱人丢尽了,你是有身子没处卖了是吗?窑子里多的是这样的买卖,你要去朕便成全了你,也比你成日费尽心思的倒贴要强!!”
其实刘凌也无非是迁怒,连十九对程元是个什么态度,明眼人都看得出。
只是前段时间,又有消息爆出了她跟袁绍杰的一段过往,于皇室而言岂止是天大的丑闻。
他当时已然气的不行,只是碍于同连家的婚约,不好大肆追究。
暗地里,对连家父子更是多了几分招抚和体恤。如今想来,都是白送了口粮到了人家家门口,越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那手下越发打得狠了。
“没用的东西!我留着你有何用!!”
程元疼的呼天抢地,又挣脱不开,待要再出言求饶,却见刘凌收了手几步走到桌案前。抬手就下了一道圣旨,当场夺了程元县主的封号降为庶人,就是要让他自生自灭的意思。
一纸皇宣落地。
程元怔怔的看着,一双眼睛几乎瞪出了血红色。
“你不能这样对我,刘凌!你不能这样对我!!”
皇家的人有多狠心,她早便见识过了。
但是那又如何?只要有荣华富贵,只要有锦衣玉食,便是让她脱光了衣服去陪哪位将军她都是认了的。
现在是要拆台了吗?戏还没有唱完啊!
庶人。
哈哈。
她堂堂将军之女,太后养女,就这么被降为庶人?
“皇兄,我还用用处的,真的,你瞧着朝廷里还有哪位大人要正妻,年纪大些也无所谓的。虽说连十九的事情我没办好,但是我长得还不错啊。我求求你,给我一条生路,让我随便嫁个人家也好。”
“我不挑剔的,只要是三品以上的官职,都可以考虑的。”
“三品以上?”
刘凌冷哼。
“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要不是我上无长姐,下无幼妹,你觉得下嫁连十九这种事我会找到你吗?”
当初陈太后尚在,除了宫中几位年长的娘娘侥幸生下几名皇子皇女,整个后宫都无所出。
刘凌一朝称帝,皇子死的死残的残,唯一的两名公主也嫁到了番邦和亲。
若不是只剩下程元这么一个烂货,他早便由着她饿死了。
刘凌帝慢慢坐回龙椅上。
“你也该知足了,做了这么多年县主,也算是享受了人间富贵,朕没有直接将你卖到勾栏,已然是对你的恩赐了。”
“恩赐?”
程元一张脸没有半分血色,也知道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瞪着眼珠一步步走到他的近前。
“若不是碍于你们皇室的脸,只怕这个银子你还是乐意赚一赚的吧?我那短命的老子给你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到头来你们皇家就是这么对待他的亲女的?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事儿,你们皇室的人真是做的乐此不疲呢。”
对于程元的忤逆,刘凌并没有动怒,只是眯着眼敲了两下桌案。
“那又如何?整个天下都是朕的,朕要如何,你也只能硬生生的受了。你老子要精忠报国,那是他傻,上赶子去冲锋陷阵。你也只能怪自己命不好,没抱住连十九这颗大树。”
程元浑身都抖得厉害,也不再装她平日的温淑,伸长了手臂就朝刘凌抓了过去。
女人的力气,再如何能敌得过男人。
片刻之后,程元便如一块破布被丢在地上。
惯常高傲不可一世的县主架子面目全非,两只手臂也被急忙赶来‘救驾’的侍卫死死抓着掰到身后,毫不怜香惜玉的往殿外拖。
程元披头散发的趴在地上,恶狠狠的叫骂。
“刘凌!你不得好死,你们陈氏一族都不得好死!!放开我,你们这群低贱的奴才,有什么资格碰我,快放开!!!!”
放开?
只要城不破,刘凌就还是这上京的主。他要让谁死,便还有着生杀的权利。
那一袭宽广宫袍,花纹锦绣精致,勉强求得半生富贵也还是如破布一般被皇室丢出门外。
最后一抹衣角消失,象征着程元不甚光彩一生的落幕。
一朝生就武将之家,本该洒脱烂漫,纵情马上。
偏生自命娇贵,养于皇室。将门之后落于如斯境地,程元的离去,除却在已故程将军脸色划上了一枚最大污点,几乎无人叹息。
人之于一生,即便不为人言而活,大抵也要为自己活出一份自尊。
程元自食恶果,一生盘算,最终也落得个沦落街头的惨淡下场。
人可眼高于顶,却不可目中无人。
富贵一事,可盼,可念,不可贪。
大堰皇朝秘辛记载。
滋天启三十二年,程元县主骤发疯病,口出恶言辱骂先皇。帝大怒,褫夺封号,降为庶民。实则为掩其斯通侍讲一事,袁绍杰亦被夺去官职,永不录用。程于上京街头流浪数天,先后搭上清吏司顾进及道录司廖洪为妾,二人均过花甲之年,未得一子,大战之后,愈加颠沛流离,郁郁而终,终年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