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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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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路过的游客。”

    程奕走上前,不着痕迹地揽住苏于溪肩膀,“这里我来收拾吧,你先回楼上休息。”

    苏于溪答应了一声,临去时又觉得这样走掉未免不够礼貌,便善意地对孟沅微点了下头。

    程奕从桌上又倒了杯水,几步追上苏于溪,“先喝了再上去吧。”

    苏于溪接过杯子,对程奕笑了笑。孟沅在旁将他们之间的种种互动都看在眼里,不过他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更什么也没问。

    等苏于溪回到卧室,这满地凌乱的玻璃碎片也没人再收拾,程奕和孟沅不约而同保持沉默,直到出了大门口,程奕才停下脚步。

    “就送你到这儿了。”

    孟沅扯了扯嘴角,终于逸出一丝苦笑,“我以为,你总该说点儿什么。”

    程奕回答,“我做事从来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呵,你是这样的,所以我也不问。”

    孟沅拨了拨已经剪得很短的头发,侧过脸迎风望一眼海边,他忽而长长叹了口气,“不过,你怎样我都无所谓,我只要小酥鱼过得好,如果有一天我发现……”

    他回头正视程奕,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背后是艳阳如火、海天一色,他那眼神里就仿佛有火在烧。

    “程奕,背弃诺言的事,我并非是做不出来。”

    “你应该知道我什么意思,如果你给不了他一生一世,却还要将他硬锁在这里,那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不要忘了,昔日我能在你宫里杀出一条血路,现在也一样可以做到。”

    “我的话就这么多,这是离笑师父给你的,自己看着办吧。”

    甩手扔给程奕一只锦囊,孟沅转身就走了,那步履洒脱仿佛毫无留恋,当然也只是仿佛而已。

    程奕低头看着手中的锦囊,心里不晓得是什么滋味儿。

    他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他也知道,离笑不可能给他这个东西。

    所以,不用怀疑,这应该是孟沅从他那儿求来的。他们是师徒,离笑一辈子孤傲清高,到老才收了孟青云一个徒弟,他对他视若亲子,他的请求他必定不会拒绝。

    可是,孟沅这傻小子,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呢?他难道不是最应恨他入骨的那个人么?都已经在他手里吃了两辈子的亏,他怎么还是这么学不会长记性呢?

    重新锁上大门,程奕走回屋里上到二楼,在那间卧室前面停驻片刻,而后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苏于溪正侧躺在床上,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他却睡得很沉。床头柜上还放着一堆没有标签的、空白的瓶瓶罐罐,以及喝了半杯的水……

    他每天都要吃掉很多这样的药,喝掉比正常人更足量的水,但这并不是因为他的病,程奕是医生,他当然知道苏于溪恢复得很好,这些药的真正用处其实在于神经麻痹,因为他需要他一直睡着,需要他一直忘记。

    能对最心爱的人,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恐怕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吧。

    程奕伸手抚上苏于溪额头,他大概做梦梦到什么开心的事,正微微弯起唇角。程奕俯下身,轻吻了一下,又一下,掬吮他唇边那些美妙的笑纹。

    然后,他听见苏于溪低声喃喃,似乎在说梦话,他将耳朵贴近了仔细听,却只依稀听出两个字。

    “……来……霏……”

    苏于溪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两个孩子,是一大一小,大的那个在教小的那个学写字,写的是一句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可是写着写着,那个大些的孩子突然就不见了。小孩子拼命找呀找,却只找到了大孩子写给他的许多信。信上全都是诗词古文,大孩子答应过要每天教小孩子读书写字,所以即使人不在了,也要每天写信来。

    信写得太多,最后终于积累成了一座小山。小孩子在山里面使劲翻找,一直找了很久,却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他一着急,突然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哥哥……找不着……那句诗……”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苏于溪听不分明,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得慌,他想走上前安慰那个小孩子,可是他越哭越厉害,哭声凄厉,那些信纸漫天飞舞起来,几乎要将他小小的身影给彻底吞没……

    苏于溪惊醒过来。

    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竟出了一身冷汗。

    拿过床头的电子钟看一眼,现在是梁晨两点,他从下午一直睡到现在?

    揉了揉略微酸胀的眼睛,苏于溪下床穿上拖鞋,在屋里来回走了一会儿,不知是否因为这一觉睡得格外久,他觉得自己竟比白天还要清醒,大半夜的睡不着,不由地又想起梦里的那句诗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总觉得这诗读来很有些熟悉,苏于溪仔细回想,忽而想起在书房里似乎就有一本古诗集,他当时随意翻过几页,虽然没有细看,但印象中好像刚好就瞟见过这句诗。

    苏于溪悄悄推开卧室房门,外面一片漆黑,程奕的房间没有亮灯,这个时间他应该已经睡着了。苏于溪有些莫名紧张,心砰砰直跳,他脱掉拖鞋赤着脚小心挪到书房门口,轻轻转动门锁,打开了房门。

    书房正对门的方向,有一面大大的落地窗,此时窗帘完全打开着,有月光流淌进来,苏于溪返身小心关上房门,一步步靠近书架。借助月光循着大致印象,他很顺利地找到了那本诗集。

    随后,他便坐到窗边木椅上,旋开一盏小台灯。微弱灯光照亮纸上的字迹,这本书不算厚,苏于溪一页一页仔细翻过。而这一次,他惊讶地发现,这本书上的这些诗,他竟然都是有印象的。

    那这证明,在失忆之前他曾读过这本书?

    想起梦中那个哭泣的孩子,苏于溪觉得似乎又不止如此。他定下心来继续翻看,不敢放过每一个字,直到——

    他终于看见了一首诗,一首他从没读过的诗……

    早上,程奕发现苏于溪没在卧室。

    楼里没见人,也不在花园里,程奕一路找过,终于在别墅的大铁门旁边看到了苏于溪,他背靠铁门坐在沙地上,歪头枕住手臂,皱着眉,闭着眼。

    似乎是困极了的样子。

    可是程奕才刚走近一步,他就立刻醒了过来。

    “……”

    欲出口的称呼被生生逼退,程奕定定望住那双清冷无波的眸子,心中顿时明白了大半。虽然早就猜到孟沅的出现一定会带来什么改变,但他还是没想到,这改变来得会是如此之快,仅仅才相隔一夜,让他根本措手不及。

    “你等在这里,是想让我放你出去?”

    程奕问,语调是一贯的冷酷,甚至还有些残忍。

    苏于溪已经站起身,毫不畏惧对上程奕隐含危险的目光,清澈黑眸平静如水。

    本以为此情此景再见程奕,他应该是会更加憎恶他的,毕竟不管哪辈子,他都是他所有痛苦灾难的罪魁祸首。

    可直到真正对峙,苏于溪却发现,面对程奕时他几乎感觉不到太多恨意,但是也的确没多少好感。

    “如果我说是,你就会放我走么?”

    虽然明知不可能,但苏于溪还是这样问了。他的语气不带丝毫质疑或是挑衅,就像在跟一个普通的朋友说话,那真挚认真的神情恐怕谁都无法拒绝。

    但程奕还是回答,“不会。”

    苏于溪微微摇了摇头,像是在自嘲之前的天真,而后他迈开步子,朝着程奕的方向走来——门口只有这一条路,他既不能出去,那就只能进去,而要进去,就不可避免要经过程奕身边。

    苏于溪从容镇定,在两人身形交错的一瞬间,他的步幅频率也仍旧无懈可击,就仿佛路上并没有多站这么一个人,又仿佛这个人并不是程奕。

    程奕知道,他这是故意在忽视他。

    他就是这样,总能将他的弱点拿捏得准确,就像过去,他明知道他最恨他的忽视,却仍旧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他,只为有朝一日天颜震慑,将他发配边疆贬斥出境才正合了他的意思。

    程奕勾唇冷笑,左手一张,钳住苏于溪手臂。

    但是,抓紧他之后他应该说些什么,他却忽然忘记了,于是只能沉默,唯有那只手在沉默中越来越用力。苏于溪强忍着等过一分钟,仍旧没听程奕说话,他只好轻轻叹了一口气。

    “放心吧,我不会偷跑出去……”

    程奕疑惑地眯起眼。

    “你救了我,我其实应当跟你说声谢谢的。”

    程奕偏过头,看向苏于溪。虽然他一直在昏迷,但以现在的处境,以及醒来之后的种种经过,苏于溪只要稍微回忆一下,应该就能明白个大概。

    而且,他应该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吧?他让他唤他“方远”,所以他应该已经知道了……

    “哼,”程奕忽而冷冷一笑,猛用力将苏于溪拉近自己,彼此的呼吸骤然间变得无比贴近,可是苏于溪脸上仅有短暂的错愕,过后却仍旧只是平淡。

    “这就是你说谢的态度?”程奕似笑非笑。

    苏于溪凝视他的眼睛,不卑不亢,清澈的眼底一片沉静,“这段时间,就当我还给你的,不多不少,十五天。”

    程奕一愣。

    苏于溪微微笑起来,手腕轻轻一转,挣开被钳制的那只手。

    眼前一片雪白袖边悠悠飘过,程奕下意识一慌,急切地想追上去,目光尽头,却见苏于溪笑颜亦真亦幻,绝代风华,却又绝世清冷。

    十五天……

    他说十五天?

    “我苏于溪终其一生侍奉镇国神锦,尽心竭力效忠天子,为保栖凤江山鞠躬尽瘁,却没想到头来,竟换得君主拿十五日囚禁相待?岂非太过令人彻骨寒心!”

    昔日话语言犹在耳,程奕记得,当年是他一意孤行,将苏于溪幽禁于漪澜小筑,甚至差一点强迫于他,最后逼得孟青云不得不以身涉险,冒死将苏于溪救出,这时间刚好就是十五天。

    而这出连环毒计,最终让那一身清白坦坦荡荡的少年将军身陷牢狱之灾,甚至担上极度不堪的骂名。

    那时的程方远,其实是想除之而后快的,虽然孟青云是个难得的将才,更是他相交多年的知己,但他千不该万不该,跟苏于溪有任何瓜葛。

    不过,程方远并没有立即下旨,他在等苏于溪来找他,他想要他跪在他面前求他,就算最后得不到他的心,他也要定了他的人。

    在孟青云死在断头台上之前,他必须要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因为他才是这天下的九五至尊,没有谁可以赢过他。

    为了万无一失,他甚至还在酒里下了药,一旦苏于溪喝下去,他就只能身不由己。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直至那夜的最后一根烛火燃尽,东方既白,苏于溪也始终没有出现,就好像,他根本一点都不在乎孟青云的死活。

    威严的帝王不相信,他气急败坏,闯入苏于溪在偏殿的住所。

    一进门,那纯白萧瑟的身影背对他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似在静静祈祷,心无旁骛。程方远一脚迈进门槛,就听北风如诉,缓缓送来身前那人轻若飞鸿的一句念语。

    他说——

    “我苏于溪终其一生侍奉镇国神锦,尽心竭力效忠天子,为保栖凤江山鞠躬尽瘁……却没想到头来,竟换得君主拿十五日囚禁相待?岂非太过令人彻骨寒心!”

    他这话似乎在对佛说,又似乎在对满室空寂说,却唯独不像是对那掌管生死的帝王说。

    但程方远却一步步逼近。

    “故意不来找朕求情,故意句句不涉孟青云,故意装得事不关己……苏卿呵苏卿,若非朕了解你的为人,恐怕还真要上了你的当。”

    “你在赌朕的心思,对不对?你让朕顾惜你们的功劳,念在天下悠悠众口,饶他不死,对不对?而就算朕铁了心要他死,你说的彻骨寒心……是否在警告朕,他若死了,你也不会活着,对不对?”

    “哈哈!真是妙极!”

    响亮的两声击掌。

    “不得不说,你的骨气和心机倒真是出乎朕的预料,以至于朕突然就想到一个更好的折磨你们的办法了,放心吧,孟青云绝不会死,但朕保证,总有一天,他一定会生不如死……”

    君无戏言。

    这句怨毒的保证,终究还是实现了。

    可是——

    为什么如今觉得生不如死的人,却反而成了他自己?

    程奕冷笑三声,“你还给我?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明知故问。

    苏于溪笑容仍如和煦春风,“你救我一命,我还你十五天,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呵……就这样?”

    那种宛如针扎般的心疼反反复复,这一次更加来势汹汹,程奕身形止不住一晃,差点儿站不住。

    他闭了闭眼,“我不会让你走的。”

    苏于溪淡淡一笑,“我知道……”

    “我走。”

    程奕睁开眼,对面是那扇落锁的大门,他想过无数次当着苏于溪的面最后亲手打开这扇门是什么情景,却唯独没有假设过现在这样的,或许他是不想假设。

    在苏于溪惊诧的注视下,他走到门边,用钥匙打开了门。

    “你母亲只知道这个地址,若你走了她就找不到你了,就呆在这儿吧,哪儿也不用去。”

    苏于溪微愕,他这是……?

    程奕转身,将钥匙放在门边的柱子上,“这地方以后就属于你了,当然若你不想要,也可以随意处置。”

    苏于溪走近一步,“程奕?”

    程奕凝视他,眼神里头一次流露出某种可以称之为深情的东西,略带痴缠地落在苏于溪身上。

    “如你所愿,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他笑着说,是释然一笑。

    明明应该感到放松的,可是这一刻,苏于溪不知怎么,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来。

    “你……”

    别做傻事。

    想这么劝他一句,转念又觉得太过可笑,程奕是什么人?他是那个帝王程方远,向来都是冷静自持的,怎么可能会为什么人做傻事呢?

    那是不是应该好好说个“再见”?可是程奕自己都说了,他不会再来打扰他,那意思是,两个人或许再也不可能会见了吧。

    张了张口,苏于溪最后也没能找出合适的话来,为这段日子真假莫辨的亲密相处做个了结。

    程奕像是看出他的犹豫不决,他笑了笑,笑容略有些僵硬,但却显出几分难得的温柔,“若是觉得为难,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不过,有个问题我倒一直想问你。”

    苏于溪轻吐口气,“你问吧。”

    程奕缓缓说道,“若是没有孟青云,你……”

    苏于溪怔住,半晌,他回答,“若是没有孟青云,那么苏于溪,也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吧。”

    程奕闻言自嘲一笑,没有再说什么,甚至没再多看一眼,便转身走出了大门。

    苏于溪注视他的背影逐渐消失,远处是广阔渺远的海岸线,他终于得以走出来看见了外面的景色,果真是漂亮的海景,比c城的还要明艳动人,还要绚烂壮美。

    只可惜,此时落在眼里,到底满目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