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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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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术持续了将近二十多个小时,其间助手换过两批,程奕却始终没有休息,直到亲手将最后一针完美缝合,他才进入消毒间,换了身衣物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坐下的时候眼前隐约一阵发黑,他支撑着太阳穴略微镇定片刻,这次的手术不是他做过难度最大的,但却的确是前所未有最紧张的一次,整个过程中,助手都在不停地给他擦汗,几次三番劝他换人稍事休息,不过都被拒绝了。

    将苏于溪的生死交由别人来掌控,这种事程奕当然做不到。

    还好手术很成功,苏于溪在一天的观察期后,顺利转入了普通病房。研究所里有世界先进的护理技术和高级药品,再加上他求生意志强烈,身体恢复得相当快,心脏假体也融合得很好,几乎没有出现排异反应。不过唯一奇怪的是,他仍旧没能清醒。

    手术后第三天,程奕将苏于溪接回了自己在j国的住处,位于西海岸的一幢花园别墅。从外表看,这间别墅的风格与周围其他建筑完全相同,简洁明快的线条,纯粹的现代化观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然而一旦进到里面,却完全是又另一番光景。

    高高的院墙后,满园种着都是梅树,树间掩映亭台楼阁,小桥回廊,尤其当中一潭幽深的湖水,湖心一座画亭,亭下三两鱼影若隐若现,将这处庭院衬托得层次分明,别有一种返璞归真的古典意趣。

    “先生,您回来了。”

    郑管家迎上前,看见程奕怀里还抱着一个少年,他丝毫也没显露出任何惊讶,而是转身在前引路,直到进了二层一间卧室,程奕才小心将苏于溪放平在床上,替他盖上了被子。

    随后,程奕走出卧室,郑管家也跟在他身后,两人来到一层客厅。

    面对郑管家站定,程奕淡淡吩咐,“这段时间我会住在这儿,不用替我安排佣人。”

    “好的。”郑管家点头,态度恭敬,什么多余的话也不问。

    程奕看着眼前的这位中年男人,他看上去还算矍铄,只是两鬓华发早生,与他实际的年龄并不相符。

    “郑叔,”程奕忽而又道,“一个月之后你再回来吧,如果我没有另外通知,你就去父亲房间的保险柜,我在那里给你留了一样东西。”

    郑管家始终不变的神色似乎起了一丝变化,他嘴唇抖动,却仍旧什么也没有问,只是答应了三个字,“是,先生。”

    而后他就退出了大门,门被合上的时候发出很轻的一声响,程奕心头微微一动,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这么被放下了,突然感觉无比轻松。

    车子停在车库,程奕从车载保险箱里取出一个文件袋,然后便再度回到二层卧室里。

    这个文件袋很厚,里面装了三本书。都是一样的形制,深蓝色封皮斑驳不堪,边角有多处不同程度的破损,像是三本古旧的老书,甚至已经看不出年份。

    将三本书在床边的柜子上一字摆开,程奕本打算直接进行下一步动作,却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又有些犹豫,他翻开第一本书的其中一页,像是为了最后再看一眼似的,仔细用手指划过上面的几个字。

    月中景。

    然后他翻开第二本书,在相同的位置,也是三个字。

    水中鱼。

    最后是第三本书,完全类似,竟然还是三个字。

    画中仙……

    轻轻默念出最后这几个字,程奕微微勾唇,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这三组不同的词语,看似毫无关联,但只有程奕知道,若将它们都依次串联起来,其实组成的是一幅画面,是他初见苏于溪那夜的画面。

    月下安静的后院,水中追逐的锦鲤,以及——那个宛如谪仙临世、让他一眼忘俗的画中人。

    而这,其实仅仅是三本书的冰山一角,它们其实原就应该合为一本。只不过撰写他的人似乎并不想让旁人窥探到书中的内容,所以才故意用上这种拆字之法。

    不仅如此,这些拆字还大多隐晦而不直接,所以若是不知晓其中门道,不光单看一本书无法理解其意,便是哪怕真的放在一起看,要参悟彻底恐怕也是困难重重。

    说到这三本书,还是何宏飞追踪了很久,费了好大劲才从盗墓贼手里花高价买回来的。据盗墓贼所说,那个神秘的帝王陵中什么值钱的陪葬品也没有,唯独只在棺椁里发现了这三本莫名其妙的古书,他们深觉受挫,销赃也销不出去,差一点就要将这些书付之一炬了。

    想到何宏飞的描述,程奕再低头看书中的文字,忽然想,如果真的当时就被烧毁,是不是他就永远没有办法找回记忆?而接下来的这些事情也就再没有机会发生?

    只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虽然最开始程奕也参不透这些书的内容,但它们又给他一种强烈的吸引力,迫使他一天天坚持不懈地揣摩,当他终于发现其中隐藏的拆字秘诀的时候,那些前尘往事便随文字图景,流水一般抵挡不住,尽皆涌入他的脑海。

    多么匪夷所思!又有谁能想到,那个冷酷无情的帝王,竟然会将关于那人的所有微末小事都记得如此清楚?还写在纸上,写得如此用心?

    还真是,无法理解呢。

    摇头苦笑,程奕将三本书重新翻至卷首,撕下第一页,三张纸重叠在一起。然后,他拿起钥匙上的小刀,毫不犹豫割破自己右手食指,血液浸入纸张中央,直到三张纸全都浸透。

    突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最上面那张纸上血红的斑点竟开始缩小、逐渐凝成一团,宛如有生命似的在纸上缓慢转动起来,红色为底,隐隐有墨色的字迹开始浮现。

    程奕目光转向苏于溪,只见他双目仍然紧闭,眉心微微皱起来,胸前一抹幽蓝色的光芒先是无比微弱,继而逐渐扩大,越来越刺眼,直至盖过了满室的阳光。

    那抹蓝色终于逐渐化出形来,竟赫然是那本名为《水族物语》的天书!

    暗红缥带自行解开,纯白帛面由左及右舒展,从头一直拉至末尾,足足有一米多长。而后,天书再度闪过一瞬,突然凭空消失。紧接着呈现在孟沅眼前、静静悬浮着的,变成了一条锦鲤。

    流畅舒展的身躯,红白相间的颜色,还有靠近右侧背部那道一指长的浅粉色疤痕。

    夜蝶。

    也是当初在观赏鱼博览会上,程奕准备展出、最后却莫名“失窃”的那件宝物。上大学时,他辅修考古,曾经孤身探索帝王陵,在陵寝暗格里发掘出这件“活化石”。

    彼时的夜蝶,是被冰封在一个神奇的水晶棺里,虽然栩栩如生,但在程奕看来,却也只是一件来自古代颇具价值的死物而已。但现在,它就在他面前,真正像是拥有灵魂,一双眼睛与他对视,说不清道不清许多意味。

    纸上那团血红色痕迹不知何时也脱离纸张飞了出来,正落在夜蝶额头,形成一朵边缘清晰的红斑,形状饱满如圆月,是堪称锦鲤中极品的丹顶朱色。

    “果然比楼兰还要漂亮三分,难怪他这么喜欢你。”

    程奕这句话,难得的微带调侃。

    夜蝶自然不可能回答他,蓝光如水,它尾鳍轻摆,就在这空气连成的盈盈水波中,逐渐消失不见。而与此同时,桌上那三本书、随同程奕手中空白的三页纸,竟也尽皆化为几缕青烟,随夜蝶撩向虚空,无迹可寻。

    只有程奕还站在床边,既没有离开,也没有坐下。他默默站在原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专注凝视着面前那张沉静的睡颜。

    有风吹过,送来梅瓣芬芳。

    程奕唇角似有若无挂上一抹微笑,他感觉自己手指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然后,床上的人睫毛轻缠,终于缓缓地,睁开双眼……

    幽径深深。

    山雾随着湿气漂浮起来,青苔沾了薄薄一层雨水,鞋子踩在上面略有些湿滑,细软无声。

    老木门被轻轻叩响,而后吱呀一声,从外面被推了开来。

    院中手持笤帚的老和尚单手持正,对来人略一颔首。他今日未着袈裟,一身简洁的深灰色布衣极是朴素,院里的落叶已经被扫尽,雨洗过后,干净得不染纤尘。

    “施主来了。”

    来人也是简单的装束,虽然头发被剪短了许多,眉眼间也更显深刻沉稳,但那明朗干净的笑容不变,正是最近经常到这里的孟沅。

    “不好意思让大师久等,今天有事耽搁所以来晚了。”

    老和尚面容平和,将笤帚靠着树干放好,稍微点了下头,“无妨,施主这边请。”

    跟随他脚步,孟沅上了几级石阶,跨过高高的门槛,映入眼帘是已经非常熟悉的佛堂,却又似乎与往常并不太一样。

    “……大师,您这是专门在等晚辈?”

    老和尚捻须微笑,“不错,今日是贫僧最后一次替施主传习佛法,故而特备粗茶一杯,檀香一柱,金刚经一本,静候施主前来。”

    最后一次?

    孟沅有些愕然,继而却是沉默。

    “施主请。”

    老和尚邀他落座,桌上茶盏白雾袅袅,青灯古佛之下,那张饱经风霜的苍老面容显得更加慈眉善目。

    “大师打算去哪里?”

    孟沅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阿弥陀佛,离合皆缘法,施主又何必追问?”

    老和尚捻动手中的檀木佛珠,深褐色的光泽珠圆玉润,整个佛堂隐约弥漫着,都是那种似有若无的清淡檀香。

    “大师!”

    孟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晚辈有个不情之请,今天既然是与大师最后一次会面,那么能否……能否不讲佛不论道,有些话,恳请大师务必给晚辈一个解答。”

    案上经书正翻至卷首,老和尚听见孟沅的话,如寻常般接着又翻开一页,“施主请说。”

    “……”顿了顿,孟沅小心问道,“晚辈想问,大师您认不认识……离笑师父?”

    问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孟沅的目光始终凝在老和尚翻书的那只手,只可惜,那手虽枯槁如柴,却似格外苍劲有力,始终稳稳置于书页上,连一丝细微的异样动作都没有。

    仿佛闲话老友,老和尚回答,“自然是认识的。”

    孟沅心头大喜,“那……”

    没等他说出后面的话,老和尚却又开口道,“据贫僧所知,那是个古人,已经仙游几百年之久了。”

    孟沅神色黯淡下来,老和尚的手从经书上转至那壶热茶,为孟沅添上半杯,茶香氤氲,沁人心脾。

    “不过,施主若信得过贫僧,你的疑惑,或许贫僧可以代离笑解答一二。”

    孟沅一愣,下意识望向对面的老和尚,他正执杯饮茶,这应该是雨前绿茶,新鲜采摘自山野林中,茶香怡人,孟沅不由得也端起杯子。

    这茶入口极苦,孟沅忍不住皱眉,不过他还是坚持再抿了一口,却没有想到,起初的苦涩过去,回味居然是难以言喻的清爽甘甜。

    老和尚注意到他神情变化,略一点头,轻抚胡须,“施主想问什么?”

    孟沅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杯子,从上衣紧贴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红丝绒的小盒子。外表看来像是装戒指的那种盒子,打开时里面却是空无一物。

    他说,“我想问,过去。”

    这盒子老和尚是见过的,他知道,里面原先装着的是一枚颜色乌青的鹅卵石。再寻常不过的一种鹅卵石,与河滩上随处可见的那些石头比起来,除却更加光滑透亮些,就再没什么其他任何出彩的地方。

    不过就是那样一枚普通的石头,却承载了孟沅很重要的记忆。而现在,那枚石头似乎是不见了。

    这意味着什么呢?

    老和尚面容含笑,“世人皆问将来,施主为何独问过去?”

    “因为,”对上老和尚深邃的目光,孟沅坚定回答,“我已经跟他约好了,问过去,是为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