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篱门洞开,红衫少女匆匆跑进来。
“师父!师父你快走吧!张大人来抓你了,好像……”
好像还带着皇上的圣旨。
后半句话花燃不忍心说出口,只好连声催促,使劲拉扯苏于溪的袖子,要将他拽起来,而对方却仿佛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双眼直直盯向一步远的池塘,半跪的身体僵硬着,脊背挺直。
“师父!”花燃急得眼眶泛红,再看苏于溪仍旧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由一狠心道,“你现在这么折腾自己,就算是死了,小楼也不会活过来了啊!还是……”
苏于溪肩膀一个激灵,花燃看见他僵硬的侧脸先是蓦地一软,随即微微开始颤抖,似乎在极力压抑什么却又压抑不住,扣在膝盖上的右手握成了拳头。
小楼……
楼兰。
位列栖凤国“十大铭鲤”之首,曾经是最光彩夺目的存在,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雪白泛着乌青的肚皮翻起来,静静浮在浑浊的水面上,再无生机。
“是我的错。”
苏于溪这样说道,语调轻的仿佛自言自语。可是花燃却听清楚了,她刚想出声反驳,就听见院子外面脚步吵杂,继而传来一个尖细的嗓音。
“圣旨到——”
“不好!”花燃赶紧推苏于溪,“师父你快躲起来!”
苏于溪却不动,仍旧保持半跪的姿势,面朝池塘注视着水面,初夏的清风拂过,水面便漾起一圈又一圈浅淡的涟漪,一如此刻他唇角扯出的笑纹,“该来的总会来,躲也没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走到哪里都不过死路一条罢了。”
花燃眨了眨眼睛,两团水汽悄悄弥漫上少女稚气的眸子,可是她仰起头,拼命不让眼泪掉下来,她知道师父的死对头马上就要来了,她绝对不允许自己在那些坏人面前没骨气!
院子外的篱笆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猛地踹开。
“苏于溪,你好大的胆子,听到圣旨二字竟敢不出来接旨,难道还要本官亲自来请不成?”
张宗宪一身朝服趾高气扬站着,被赘肉挤得愈发显小的眼珠子眯成一条缝,斜睨一眼背对他的苏于溪,只见那一身纯白的衣袍在湖光映照下异常透亮,宛如羽化升仙,愈发令张宗宪看得碍眼。
装,叫你装!如今这官场污水横流,凭什么你一个养鱼的就能自恃清高,敢不跟本老爷合作,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张宗宪阴测测一笑,点头哈腰对着身边总管太监周喜使了个眼色,周喜会过意来,清了清嗓子,一甩拂尘举高了手中明黄的卷轴,拉长声音道,“苏于溪接旨!”
苏于溪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花燃一着急,不知道从哪儿生出一股勇气,大步上前挡在他面前,直视周喜的眼睛大声道,“慢着,我要看圣旨是真是假!”
“哦?”周喜挑高了眉毛,上下打量一眼花燃。
十三岁的少女一身粉色宫裙,身形尚还稍显稚气,但也初露亭亭玉立,乌黑的长发随意梳成一个麻花辫,身上不见任何环佩装饰,脸上也不施粉黛,却是柳眉凤目,娇俏动人。
“你是哪儿来的丫头,咱家怎么没见过你?胆子倒是不小啊,怀疑圣旨的真假就好比怀疑皇上的一言九鼎,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
“我……我……”
花燃显然被吓到,但仍强撑着想要答话,苏于溪抬头正撞见周喜一双眼睛精光奕奕,心头一紧霎时明白过来,上前一把将花燃笼至身后。
“公公息怒,她只是宫里普通的小丫鬟,看热闹不小心闯进来的,无意间冲撞了公公,还请公公饶过她不知之罪,放她走吧。”
“呵!”周喜冷笑一声,不男不女的声音听起来既怪异又阴森。
“不,我是——”花燃握住苏于溪的手臂,正要辩解,苏于溪不等她说话,抬高了声音不卑不亢道,“公公不是一直想知道‘夜蝶’的下落么,我愿意拿它做交换。”
周喜神情一闪,与张宗宪交换了一个眼色。
夜蝶同样是“十大铭鲤”之一,相比于名满天下的楼兰,夜蝶因为一直被苏于溪小心保护着,少有人得窥其真容,却在无意中更加平添了一分神秘的气息。
若说楼兰价值□□,夜蝶恐怕也差不了多少,更何况,锦鲤乃是栖凤国镇国神鱼,如今楼兰已死,谁能在第一时间献出一尾绝世锦鲤,那便当之无愧是栖凤国最大的功臣了。
周喜自然明白其中利害,虽然花燃看去很对他的喜好,但是比起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这个小丫头显然太过不值一提。
两眼一眯,周喜清了清嗓子细声道,“也罢,既然这丫头跟你没有关系,那咱家就暂且免了她的罪,不过这时辰也耽误得够久了,咱家还得赶回去复命,你先跪下听旨吧。”
苏于溪闻言终于松了口气,一撩袍子跪了下去。
花燃在一旁看着,双手捂住嘴,眼中积蓄已久的泪水拼命忍着才不至于夺眶而出。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苏于溪对人下跪。
并不是多么清高不可一世,而是自从苏于溪进宫的第一天起,皇帝看见他,就忍不住脱口赞叹,“高华如莲,清雅绝世,朕见之真好比谪仙下凡,苏卿这一跪哪怕是朕也当不得啊!”
只此一句,自然再没人有那个胆子敢让苏于溪下跪。
而如今——
花燃不是傻子,她虽然单纯冲动,可她很聪明,连苏于溪都时常摸不透她的古灵精怪,可这一次,她知道是自己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害了她最尊敬的人。
这宫里谁都知道,周喜依仗着太上皇赋予他的种种特权,对刚继位的新帝都存有三分不屑。虽然他身为太监不能行人事,却有一个极端变态的嗜好,遇到颇有些姿色的宫女,就会强行收为对食,然后找各种由头百般凌虐。这宫里被他害死的无辜宫女已经不下十数人,刚才花燃光顾着担心苏于溪,现在想来才觉得自己怕是被盯上了。
花燃后背不由有些发冷,但转念再一想,苏于溪为了保护她,竟然不惜连夜蝶也放弃了。那可是除了楼兰之外,他最后的一线希望了,花燃还记得,苏于溪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苏家世代培育锦鲤,只可惜身负皇室御用的头衔,到底追名逐利失掉了养鱼人该有的随和心性。楼兰既为帝王之家而生,注定是属于花红柳绿、金碧辉煌的,苏于溪一早就有这种认知,而夜蝶对于他的意义则不同。
他常想,有朝一日若他终于厌倦了这些俗世纷扰,他便带着夜蝶隐居山林,做一闲散渔翁,养鱼,养花,种菜,过日子。既然已经凭借楼兰之名完成了苏家的使命,他将只做他的苏于溪。
得一锦鲤,放之于溪,也是他为自己取这个名字的由来。
可是,苏于溪现在跪下来了,向圣旨低头,这是否也意味着,他妥协了,认命了,放弃了?
花燃这样想着,心头悲愤,她实在不忍心像旁观者一样站着,扑通也跟着跪下来,挨着苏于溪挽住他的袖子,眼泪落在粉红色的纱裙上,湿痕清晰,与最艳丽的桃花瓣别无二致。
苏于溪也看见了,他几乎是下意识想起一句诗,“桃花尽日随流水,宿于清溪向何边”,而那个为他写诗的人,如今同样是为他,写了这样一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臣苏于溪,恃宠而骄一意孤行,令镇国神鱼‘楼兰’致死。如今举国哀戚,为安抚民心,特令自裁以谢天下,钦此!”
举高双手,感受到那明黄的卷轴落在手中一瞬间的沉重,苏于溪闭了闭眼,停顿片刻之后说话的嗓音清越柔软,一如往常。
“罪臣苏于溪,接旨。”
握紧双手,随即他看见周喜身后走出一个小太监,手中端着一个黑色的托盘,不用猜,他也知道那上面放着的是什么东西。
无外乎一杯鸩酒而已。
苏于溪微微笑起来,花燃痴痴看着他的样子,笑如春山,仿佛能透过他看见风和日丽,苍意碧云。她想不明白,龙椅上的那个人,为什么就能忍心,让如斯美好的、她的师父就这样蒙冤死去?
为什么不查明事情的真相,楼兰之死根本就另有蹊跷,那个她一直以为的贤明帝王,为什么唯独在这件事上如此专横独断?
“这是陛下特意恩赐的,苏玉溪,准备好上路了么?”
周喜笑得得意,仿佛在问手下的小太监,今天晚膳吃什么比较好,那么随意和漫不经心。
花燃厌恨地看向他,就像透过他看他身后高高在上的天子。
苏于溪安抚地拍了拍花燃的手背,从容站起身,张宗宪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忙附在周喜身侧耳语了几句。
周喜收敛笑容神色一正,轻咳一声道,“苏于溪,你方才所说的……”边说边状似无意瞟了眼花燃。
苏于溪微微皱眉,“公公请放心,只要花燃出城,看护夜蝶的人确认她平安,三日之内,自然会将夜蝶送到公公府上。”
花燃大吃一惊,他说这话的意思,怎么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形,早就替她考虑好了?
周喜将信将疑,“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
“我都已是将死之人,早把一切看得淡了,公公神通广大,若我言而无信,公公要抓一个小丫头不也是轻而易举,我又何必去冒这个风险?再者,我死后与其让夜蝶流落民间,倒不如让它代替楼兰,守护栖凤国的江山,倒也算不枉费我多年的心血……而张大人得了此等极品锦鲤,定会好好待它的不是么?”
苏于溪说这话的时候,视线仍旧是向着周喜的,但张宗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就像被他从头到脚都看穿了一样,心里不由一咯噔,含糊道,“那……那是自然,只要你不跟本官争抢,本官……”
“我师父几时跟你争抢过,都是你嫉妒——”
“燃儿,多说无益,”略一摇头,苏于溪对花燃招了招手,“你且过来,为师嘱咐你几句话。”
花燃咬了咬嘴唇,靠近苏于溪身边,只听他压低声音道,“你出城之后即刻往泊江去,那里有我的一个好友,他会为你安排好一切,这是信物。”
花燃只觉手心一凉,低头看去,是一块磨得光滑的卵石。
正想说什么,抬眼的时候正撞向苏于溪目光,灼灼仿佛光彩万丈,花燃瞬间失神,本来想说的话也顿时丢到九霄云外。
“燃儿,答应师父,到那里之后便不要再想着这昌都的一切,包括师父,包括夜蝶,而师父教你的东西,你将来传承也罢,放弃也好,都端看你自己的意愿,师父这辈子,也算无愧祖先了,至于剩下的事情,就让老天爷来决定吧。”
花燃说不出话来,咸涩的眼泪哽在喉间,她看见苏于溪站起身,好像要去端那杯酒,她连忙扑过去伸手要抢,却被两个卫兵拖住。
周喜在一旁冷眼看着,张宗宪则死死盯住苏于溪的手,生怕他临时反悔一样。
就在这时,苏于溪突然轻轻笑了两声,隐约他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话,众人没有听清,只来得及看见恍惚有衣袂飘展,阳光炙热满目苍白,下一刻,那人已经返身朝后面的大池塘疾奔过去。
“不——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