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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苏茶而言,人生仿佛真的是个圆圈魔咒,她曾经被困在圈中,年轻骄傲的心,怂恿着怯懦的灵魂,令她恨不得拼命冲开圈子,冲向想象中美好的新世界……可后来才发现,哪怕历经坎坷,头破血流,她最终都没办法走出那个圈,哪怕侥幸出了,也终究会退回来。
她退了回来。
安远县还是一样的闭塞,却也有了些变化。
一个二十出头的漂亮女孩,挺着个大肚子,孤身一人在县城中心买了套房子,又眼都不眨地斥巨资购下了边港数家渔业运输公司,分分钟成了县城的隐形富豪……这事儿放在当地,的确是有够轰动的——小县城就这么巴掌点大,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苏茶很快就成名人了。
而关于这位‘土豪年轻女老板’的来历,也被县城居民们扒了个底儿朝天,流言蜚语四起。
一周后,围观群众们扒来扒去,才有人恍然大悟:那个谁,不就是从前果子塘芭蕉村的苏x嘛!天福茶楼那水嫩的小丫头呢!
小县城炸开了锅。
苏茶不为所动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时间又过了四个月,这天午睡醒来,是下午四点多,苏茶接到茶楼九姑来的电话,说三缺一的麻将局,让她赶紧,晚了没位置了,可得瞎坐大半个下午,她一个孕妇,时间难熬。
程九云的茶楼热闹的很,每天都是满满当当,苏茶过来的时候,头发随意扎了个马尾,又穿了身青绿色的宽松裙子,她人本就娇小,却因为临近产期而挺着个大肚子,远远看上去真像个圆球,每次一看到苏茶进茶楼,程九云就得大呼小叫:
“看着点都看着点!这要是撞着了可怎么了得!”
傅明旭大概是嘱托过她,所以她对苏茶格外照拂,再加上苏茶今非昔比,不仅出手大方,说话也更知进退,气度自显,程九云起初还在心里瞧不起她,心想不过是个攀龙附凤的臭丫头,可几个月下来,倒真是巴心巴意地对她好了。
“九姑早。”苏茶上了稍显清净的三楼雅间。
“还早呢,这都快吃晚餐了,还是你这丫头命好,哪像我一辈子操劳命……”
“九姑说笑了。”
两人照常聊了几句,程九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出去接了个电话,再回来的时候,见苏茶正靠沙发上,一只手轻撑着后腰,她玩笑道:“你这肚子真大,该不会是双胞胎吧?”
苏茶笑了,颊边酒窝甜润:“这个倒是不知道,又没查过。”
程九云说:“不过讲真的,你不会一辈子都待在这小地方了吧,这算个什么?有钱人家养在外面的偏房?说起来你也面上无光啊,以后孩子还要不要认祖归宗?”
苏茶语气很轻:“什么偏房不偏房的,我现在也没想那么多,先把孩子生下再说。”
顿了顿,她又有些不服气:“再说我也不靠人养,我的钱都是我自己的。”
程九云被她顶撞不服气,啧啧两声:“你自己哪来那么多钱?还有闲心搞货运公司?不过这些都算了!你又没偷没抢,不管咋说,你这丫头现在是有钱了,当大老板了,也是你的福气——”
苏茶懒得争辩,低了喝了口牛奶。
这时外面有人来叫,说让苏茶下去凑一桌,苏茶却隐隐有些困意,拒绝了,程九云见她脸色有些难看,关心了两句:“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
“可能吧,今天你恐怕得找别人凑牌局了。”苏茶站起来,“我看我还是先回去了,这两天老是困得紧,身子也笨重,半点都不想动。”
“你等一下,小茶。”
苏茶下楼梯的时候,程九云追出来,将一个信封交到她的手上:“这是傅先生让我交给你的。”
苏茶看着那个信封,脸上表情终于有了些异样,放在肚子上的左手悄无声息地收紧。
程九云叹了一口气:“你这丫头就是倔,有钱男人哪个不花的?很多事情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了,况且我看傅先生也是真舍不得你,否则也不会周周都寄信来了——”
傅先生,他指的是傅明旭。
这样的误会,苏茶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程九云一直当苏茶是傅明旭养在外面的情妇,以为傅明旭是有家室的成功生意人,家里容不得苏茶,但男人却又被这丫头迷得神魂颠倒的,这才将她安置到这里来,免受打扰。
可只有苏茶自己才知道,那每周例行的一封信,究竟记载着的都是些什么。
“麻烦九姑了。”
苏茶从程九云手中接过信,独自离开。
回到家中,她拆开信。
果然毫不例外的,又是有关傅衍的病情治疗近况,以及一些简单朴素的问候,再加上老生常谈地两句嘱托,要她照看好孩子和自己。
这四个月来,她换了卡,换了手机,也一并换了心情,只偏安在这一隅,专心致志地等待着孩子降生,傅明旭却是每周都会准时给她来信,例行公事一般,他会在信里交代一些傅衍的事情:他的病情已经好转了,他已经分得清楚自己是谁了,他恢复了大部分小时候的记忆,他满世界疯了一样的找她……
苏茶全都是静静地看完,静静地将信烧毁。
这样的日子,死水一样激不起半点波澜,似乎永远都不会有尽头,苏茶原本差点在沉寂中崩溃。
但每每一想到孩子,她又多了些盼头。
她已经两个月没有再吃抗抑郁药剂了。
待人接物也愈发情绪稳定。
苏茶知道自己会好起来,所有的一切会好起来。
但同一片天空下的另一个人,却好不了。
这一次的来信,傅明旭在信的背面写道:第五次自杀未遂,阿衍被送进了急救室手术,医生说手术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五十。
最后,留了一串手机号码。
苏茶握着信笺,浑身战栗,憋红了眼却连抽泣的力气都没有。
她早知道会有这样可怕的一天。
可恨的是哪怕是寻死,那个人的阴影都还要纠缠着她。
苏茶突然恨死了傅明旭的每周例信。
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关了窗帘,关了灯,苏茶蜷缩在沙发的一隅,如同被死敌逼入绝境的动物,绝望到瑟瑟发抖。
当晚八点多的时候,在她又一次开始重食镇定剂的时候,门铃突然响起,公寓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苏茶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见到沈衡。
这个男人瘦了太多,也老了太多,他似乎变得尤其怕冷,暮春的天,还依旧穿着长风衣,风衣竖起的高达领子,却遮不住他鬓角的霜华与眼角渐深的皱纹,苏茶从猫眼里望去的第一瞬,竟然差点没将他认出来,开了门才问道:“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沈衡轻轻笑了笑:“我要知道你在哪里,再简单不过。”
苏茶皱起眉:“是简单,有钱门道多。”
沈衡说:“几个月不见,得理不饶人的脾气还是不见收敛。”
苏茶横他一眼,在看到男人清瘦苍白的脸时,到口的反驳又活生生咽了回去,僵硬着声音道:“既然来了就进屋坐坐吧,站在门口向什么话。”
说完侧过身让开了。
沈衡进门。
出于礼貌,苏茶泡了杯茶出来,沈衡见她挺着个大肚子走来走去,连忙阻止她说自己不渴。
“还真把怀孕当残废呢?”苏茶看着他紧张的模样好笑,“冲杯茶能碍到宝宝什么事儿。”
沈衡还是一脸不赞同的表情,却又问道:“孩子快出生了吧。”
“还有几天。”苏茶回道:“我准备早两天去医院待产,免得临时麻烦,小地方就是交通不便。”
“那要不你跟我回——”
沈衡话说到一半又顿住了,因为知道她不会再回c市,他一时心中涩然,捂住唇重重咳嗽了好几声,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血色,也是在这时候,苏茶这才看到,他竟然还带了手套,是那种薄薄的黑手套,贴合在皮肤上,她看着都嫌热。
两人彼此沉默了都挺久,沈衡略踌躇了片刻,将一个小小的礼物盒拿出来,表情神圣地递给她:“这是给你的礼物,小茶。”
“又来这套?”苏茶鼓了眼,语气不善,“沈老板,我现在可不需要什么金项链银项链来扮贵妇,戴出去别人也会说我的是假货——”
沈衡听她这么揶揄,握着礼盒的手一僵,脸上难得显出了尴尬之色,却只维持了一瞬,眨眼,他依旧大方微笑道:“我不会再拿那些俗气的东西来你面前自取其辱,小茶。”
苏茶微微诧异。
沈衡此刻看向她的目光是一贯的温柔,却又好似跟从前有了几分不同,具体来说就是,那层朦胧感彻底消失了,现在他看着她,就真的是看着她,只看着她——又是几分钟的沉默之后,他戴着手套的手轻握住她的,将礼盒放在了她的掌心:“这个,就当是宝宝的见面礼,我恳请你收下,别让我这样难堪。”
苏茶皱起眉:“可是你——”
“我有送礼物给宝宝的权利,不是吗?”沈衡握着她的力道不大,却很紧,近距离的时候,他眼窝处淡淡的青黑愈发明显,黑亮的瞳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恳求道:“小茶,我也是你肚里孩子的亲人,是你的亲人,我有权送一个礼物迎接它的出生,不是吗?”
苏茶突然觉得有些鼻酸,大概是因为他的那句‘我也是你肚里孩子的亲人’,她咬着唇点了点头,收下了礼盒。
沈衡心满意足地松开她,眼神定格在她身上好久好久,才道:“天色不早了,司机还在外面等我,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说完便起身离开。
苏茶立即说:“我、我送你吧!”
说完,她魂不守舍地跟着起身,一直送他到门口。
门口,苏茶欲言又止,看模样似乎是有话说。
沈衡停下了脚步,哪里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他心中涩然,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简洁道:“你别担心,阿衍手术抢救很成功,他这次活下来了。”
他说“这次”。
这次活下来了。
却不知‘下一次’玩命是什么时候。
明天?后天?还是下个月?
苏茶原本还是紧张惊怕,现在无意识就已经泪流满面。
她双手死死抠着门框,指甲都快渗出血来,双腿站立不住。
沈衡说了两句安慰的话,却并没有达到安慰的效果。
苏茶心里一阵绝望,哭着问沈衡:“为什么会这样、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哪怕是得了肿瘤,生了癌症,我也愿意陪在他身边,他也能够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生、可我们为什么会这样,他为什么会这样——”
苏茶双手死死捶打门框,渐渐地开始语不成句。
“小茶!”沈衡上前两步,拉下她沁血的双手,将她紧紧抱进怀里,也湿润了眼眶,“小茶你别激动,想想孩子,你还有孩子,你听我说,你冷静点听我说,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越来越弱的话语却更像是自欺欺人。
“好不了的了!你比我更清楚,我们所有人都好不了的了!”
苏茶推开她大声吼道,最终只余下的抽噎。
沈衡被她大力推得身形一晃,看着她的眼神怜爱又压抑。
这四个月来,苏茶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可能很多年后,傅衍会好起来,三年,五年,哪怕十年……那时她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诉他们的宝贝:看,这个人就是你的爸爸,你爸爸战胜了折磨他的魔鬼,你应该以你爸爸为荣。
可现实是,他没有成为战胜恶魔的勇士,而成了恶魔的化身。
有那么一瞬间,苏茶油然而生一种只有死了才能解脱的念头。
却在这时候,肚子一阵激烈的疼痛传来,仿佛被人用针扎一般的剧痛。
苏茶受不住,双手捂住肚子大哭起来:“痛,好痛,宝宝,肚子好痛……”
沈衡大惊失色:“小茶!小茶你怎么样?”
苏茶死死拉住他的手,额上因为疼痛而冷汗遍布:“叫、叫救护车,我好像,好像要生了……”
沈衡连忙扶住她,扶着她坐到地上。
他急忙掏出手机,号码刚拨出,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却陡然感觉一阵头晕目眩。
沈衡原地踉跄了两下,使劲摇摇沉重的脑袋,最终一手撑着门框才稍稍站定,手机里传来对方“喂喂”的应答声,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拼命想要张嘴,拼命想要求救,却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时间仿佛凝滞了。
滴答,滴答,滴答。
有血从鼻子里滴出。
被他带着黑手套的手一把胡乱抹去。
滴答,滴答。
血流在继续。
终于,“哐当”一声,手机从他掌心滑落,摔破在苏茶的脚边。
男人随着手机一起倒下。
苏茶只来得及大叫了一声沈衡,冷不防腹部又是一阵锐痛袭来,令她连挪动都显得奢侈,几乎要了她半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