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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衡好像生病了,而且病来如山倒,但却依然坚持每天定时来探望苏茶。
他整个人清瘦了何止一大圈,有时候苏茶见他咳嗽得厉害,似乎久久都不能缓过气来的模样,会皱着眉提醒:“我现在很好,正打算出院,你身体不舒服的话,就不必每天费神过来了。”
沈衡只是沉默,任劳任怨。
苏茶觉得悲哀,由他了。
从前的时候她没有察觉,可是现在她总算明白了,无论沈衡对她多好多迁就,可每当他神情柔和地注视着她的时候,他的眼眸深处都是清淡恍惚的,似乎从没将她看进眼里,又似乎,是透过她看向了别的早已消失的灵魂。
这也难怪他当初在明白表示喜欢她的时候,却半点不会与她亲近。
苏茶想,大概是自己在某个时刻的某些遭遇,与已逝的傅三小姐有着某种奇异的相似吧。若是放在从前,这种明显被人当作替身的境况,苏茶还会感觉到羞辱生气,可是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
因为她心里十分清楚,每天,哪怕只是单纯看一眼她那张跟傅苑苑极为相似的脸,对这个男人来讲,也是刀割一样的折磨——苏茶乐得这样的折磨。
“什么时候出院?我来接你。”沈衡给她冲好牛奶,端过来问道。
“不必了,我不打算留在c市,以后可能也不会再回来了。”
沈衡握着杯子的手一僵,深邃的眸子定定注视她良久:“小茶——”
他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可惜两人的手都太凉,并不能给予或汲取对方哪怕一丁点的温暖。
沈衡紧了紧掌心,喉咙艰涩,好久才为难地说道:“无论我曾经跟苑苑发生过什么,或者阿衍经历过什么,这些都罪不及你,我知道在我这种年纪跟你谈感情很可笑,但我求你留下来,给我个机会照顾你和孩子……”
“醒醒吧。”打断他的话,苏茶抽回手,并没有向前些天一样对男人恶语相向,只是语气平静地说,“你醒醒吧,照顾我,我也只是苏茶,照顾我的孩子,那也只是我的孩子——我永远不会变成那个自我伤害的女人,也永远不可能填满你心中无处发泄的空洞。”
沈衡黯然,动了动唇无法言语。
“小茶?”
病房门被推开,傅明旭进来了,看到沈衡也没吃惊,他对苏茶道:“出院手续办好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原来这么快。
苏茶摸着肚子,情绪有一瞬间的恍惚,她突然想象起隔壁病房的境况来:傅衍大概又是在接受催眠治疗吧。
昨天周医生过来,跟她说了傅衍的治疗情况乐观,并且他自己也在积极主动地配合,假以时日,可能真的会有好转的迹象,慢慢变成正常人,还说希望她能多陪他说说话,开导开导他……被苏茶当场拒绝了。
在那个男人面目狰狞地要杀死他们孩子的时候,她就已经耗光了对他的最后一丝耐心,也一并耗光了两人建立在悬崖之上的摇晃感情。
他无可救药的,精神病不是一味纵容就能好起来的。
这是苏茶的原话。
她知道傅衍还会来找她,这些天,除了治疗时间,他都会在她的病房外徘徊,尽管他没有再试图强行靠近她,可苏茶依旧惶惶不得安宁,最终不得不找了傅明旭,用肚中孩子为筹码,让他帮助她离开,在傅衍不知道的情况下离开。
简单地收拾了行李,苏茶上了傅明旭的车。
车上,放着轻柔的音乐,男人神态宁和,随手翻看着一本经济杂志,苏茶偏着脑袋看他,突然觉得,绕了这么一大圈,兜兜转转,人心变化无常,而唯一没有变的,却原来只有眼前这个男人。
傅明旭从来都没有改变过立场。
他始终尽职地担任一个父亲的角色,尽管明知道傅衍并不是他的亲儿子:他可以为了儿子暴跳如雷,可以为了儿子不眠不休,甚至可以为了儿子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可以为了儿子不择手段。
就连如今答应送走她,大约也是出于对傅衍病情的考量。
苏茶觉得跟男人同病相怜。
她脱口而出问道:“这些年,整日被他误会,背负着杀死自己亲妹的骂名,你日子很难过吧?”
傅明旭从杂志中抬眼,左腿轻叠上另一条腿,看向她:“要是介意别人的眼光,我活不到现在。”
苏茶情绪微愣,眼圈中泛上红意,绝望地说:“你平日里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理智无比的样子,却在某些事情上近乎偏执地坚持自己的判断——傅衍好不了的,精神病好不了的,他只会像他妈妈一样,用尽各种手段伤害身边的亲人,爱人。”
傅明旭抽出一支烟,又因为考虑到她而没点,他把烟夹在指尖,眸子变得深远。
隔了很久,男人才大气地笑了笑,说道:“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好不好得了,对我而言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苏茶揪紧了手,执拗地问,“他不是你的亲儿子。”
“可苑苑是我的亲妹妹。”傅明旭在笑,是那种很温暖地笑,“小茶,你知道什么叫亲妹妹吗?就是那种,哪怕我们吵得天崩地裂,争得你死我活,在发现对方身陷囹圄的那一刻,也会毫不犹豫地为彼此奋不顾身。”
苏茶愕然。
他说:“生下双胞胎之后,她很痛苦,偶尔清醒都是在像我求助,让我救救她,救救她的孩子……可我救不了,医生也救不了,我甚至试过将她绑起来避免她自残——”回忆往事,傅明旭显得很平静,只是那根被他捏在指尖的烟,已经断成了两截,“我想着救不下她,至少要救下孩子,可她后来彻底精神失常,我每一次尝试悄悄带走双胞胎的举动,都令她愤怒又激动,她说我要杀她,要杀死她的孩子,她对幼小的孩子反复说这些话……”
“后来,她总算自杀成功了。我望着熊熊燃烧的别墅,听着里面传来她惊慌叫喊的声音……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经历了怎样恐怖的事情,这种事情,我不想经历第二遍,不想在阿衍的身上经历第二遍。”
以上是傅明旭的话。
说完他似乎烟瘾上来了,问苏茶:“我可以打开窗户抽支烟吗?你坐过去一点别被烟熏到。”
苏茶挪了位置,目光呆呆地望着另一边窗外,没有再说话。
有那么一瞬间,她心底油然而生一种激烈的冲动:叫停司机,回到医院,回到那个痛苦的男人的身边,陪着他一起在岁月里艰难前行。
就像傅明旭曾经陪着傅苑苑一样。
可肚里孩子浅浅的胎动又瞬间扼杀了她的这种疯狂念头。
好久好久,苏茶的视线都是模糊的,眼睛被泪水糊住,她再怎么睁眼都没办法聚焦。
车子又在国道上行了一阵,傅明旭抽完了烟,回过头来就看到她情绪低落,苏茶咬了咬唇,还是出口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当年从火灾里活下来的人是傅衍的?”
“很早以前。”傅明旭说,“还记得当初我遇到你的小镇吗?”
苏茶点头。
“我去那里,是为了扫墓。”傅明旭说。
苏茶接口:“我知道,你儿子提起过,傅三小姐的墓地在那个荒鄙的小县城。”
“并不是苑苑,”傅明旭摇头,终于显出了一丝疲惫,将隐藏多年的秘密脱口而出:“安远县西郊,那一片私人墓园中,唯一的墓碑,里面埋着的,不是苑苑,而是,是……”
“是傅尧。”
苏茶怔怔地补充了他的话,已然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傅明旭点头:“苑苑的骨灰其实就埋在c市西郊的墓园,只是阿衍从来都不肯清醒,只愿意活在自己假想的世界中。”
他又问:“你真的确定要回安远县吗?那里条件闭塞,等你临产可能也会诸多不便——”
苏茶看着男人皱紧的眉头,突然觉得有些好笑,道:“那里再闭塞,条件再差,我也活了十几年,再说那么多生孩子的,也不是各个都有钱住大医院请私人医生助产的。”
“要我跟阿衍怎么说?”
“冰岛吧,就说我去了冰岛,他会信的。”渐渐的,苏茶模糊了声音。
他的确会信的。
因为那是他们曾经决定重新开始新生活的地方,那是给了他们光明和希望的地方。
“嗯,那就冰岛。”傅明旭吸了一口气,“他身上还有警方的限制令,三年之内没办法离开c市,所以不会再去打扰你,希望你也能遵守约定。”
他将一张名片递给她。
是周医生的名片。
苏茶接过,眼神坚定了下来。
“你放心吧,我不会跟你妹妹一样的,我会活得很好,我的孩子也是。”她摸了摸肚子,唇角缓缓洋溢出笑容,露出颊边浅浅的梨涡。
傅明旭盯着她的笑脸,有些失神。
这个女孩儿的确跟苑苑不一样,除了那张脸。
他此刻总算肯承认。
“傅先生,安远县到了。”司机通知。
车子停驻在一家破旧热闹的茶楼前。
苏茶看向窗外。
远山还是远山,光秃秃;
近景还是近景,市井百态;
地头蛇的小弟又来收保护费了,跟狡猾的老板娘在扯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