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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千纸鹤
在打发管家去领取新奴隶的丹书身契时,朱颜正百无聊赖地趴在软榻上,拿着一块蜜饯逗对面的小孩子。
“苏摩,过来!给你吃糖!”
她手里拿着一碟蜜饯糖块,然而榻上的孩子却压根懒得看她,只是自顾自地靠在高背的椅子里,用一种和年龄不符合的表情抬头看着窗外的天空,眼神阴郁,眉头紧锁,小小的脸上有一种生无可恋的表情。
“怎么啦?”朱颜没好气,“你又不是鸟,还想飞出去啊?”
那个孩子不说话,也不看她,只是看着天空。。
“哎,别摆出这张臭脸行不行?我也不是关着你不放你走。”她叹了口气,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好声好气地说道,“你年纪太小,身体又实在糟糕,现在放你出去只怕很快就死了——我得找个好大夫把你身上的病都看好了,才能放心让你走,不然怎么对得起你阿娘临死的嘱托?”
那个孩子还是出神地看着天空,不理睬她。
“哎,你这个小兔崽子!有听我说话吗?”朱颜顿时恼了,“啪”的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再这样,小心我真的打个铁圈套你脖子上!”
那个孩子的脑袋被拍得歪了一下,却忽然伸出手指着天空,用清凌凌的声音说了一个字:“鸟。”
朱颜愣了一下,顺着孩子的手看了出去。
赤王府的行宫楼阁高耸,深院上空,只留下一方青碧色的晴空。在薄暮时分的晚霞里,依稀看到一只巨大的白鸟在高空盘旋,四只朱红色的眼睛在夕阳里如同闪耀的宝石,一瞬不瞬地看着底下的大地。
“四……四眼鸟?!”她全身一震,失声惊呼,“天哪!”
朱颜被刺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反手啪的一声关上了窗子,又“刷”的一声拉上了帘子,这样还不够,想了想,她又奔过去关上了门,扯过一块帘子,在上面飞快地画了一个复杂的符咒。
苏摩待在椅子上,看着她在房间里上蹿下跳,团团乱转,眼里终于露出了一丝好奇,忍不住开口:“你……很怕那只鸟?”
听到这个细细的声音,朱颜不由得愣了一下——这么久了,还是这个小兔崽子第一次主动开口问她问题。
“才不是怕那只鸟……”她画好了符咒,整个房间忽然亮了一亮,朱颜这才松了口气,“那只四眼鸟是我师父的御魂守……既然它来了,我师父一定也来附近了!可不能被它看到!”
“你怕你师父?”孩子看着她,不解,“你做坏事了?”
“唔……”朱颜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算是吧。”
“噢,这样啊……”那个孩子看着她,眼里忽然露出了一丝讥诮,又道,“你师父一定很厉害。”
朱颜白了孩子一眼:“那当然。”
顿了顿,颓然道:“他可厉害了……我见到他就头皮发麻腿发软,连话都说不顺溜了——要是一个回答得不对,就要挨打!哎,上次不由分说按着我暴打了一顿,到现在屁股还疼呢!”
“……”孩子看着她,不由露出了一丝笑意,“打屁股?”
“喂,谁都有挨揍的时候是不是?”朱颜哼了一声,觉得没面子,顿时又抖擞起来,“小兔崽子,不许笑话我!不然揍你!”
坐在高椅上的孩子转开了头,嘴角却微微上弯。
朱颜关好了门窗,将房间里的灯烛全部点起,却发现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百无聊赖,便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个盒子——那是一个精美的漆雕八宝盒,里面装满了各种颜色的糖果,是叶城市场上的贵价货,显然是这个贱民出身的孩子从没见过的。
她拈了一颗裹着薄薄红纸的蜂蜜杏仁糖,再度把盒子递到了孩子眼前,讨好似的问:“喏,吃一个?”
孩子想了一想,终于伸出细小的手指,从里面拿起了一颗蜜饯。
“神木郡产的康康果?原来你喜欢这个?”她笑眯眯地看着孩子捏起了糖,却有些担心,“这个会不会太甜啊?你们鲛人是不是也会蛀牙?”
“……”孩子看了她一眼,剥开外面的纸,将蜜饯咬了下去,小口小口地品尝,一口牙齿细小而洁白,如同沙滩上整齐排列的月光贝。
然而,孩子一口吃下了蜜饯,却只是看着手里的糖纸——那是一张薄薄的银纸,上面印着闪烁的星星和水波纹,甚是精美。那是北越郡产的雪光笺。孩子用小手把糖纸上的每一个皱褶都抚平,小心翼翼地拿在了手里。
“哦,原来你是喜欢这张糖纸啊?”朱颜在孩子面前看着,伸出手,将糖果盒里所有的康康果蜜饯都挑了出来,总共有七八颗。她一颗一颗扒掉,一口倒进嘴里飞快地吃了下去,然后将一整把的糖纸都塞给了苏摩,鼓着腮帮子嘟囔:“喏……都给你!”
“……”那个孩子愕然看着她,忽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她有点生气了,鼓着腮帮子恶狠狠地道,“打你哦!”
“吃这么多,你是猪吗?”她听到那个孩子说,“会蛀牙啊……”
那孩子隔着糖果盒,歪着头看她狼狈的样子,忽然笑了。那个笑容璀璨而明亮,如同无数的星辰在夜幕里瞬间闪烁,看得人竟一时间什么都忘记了。朱颜本来想发火,也在那样的笑容里平息了怒意,只是努力地将满嘴的糖吞了下去,果然觉得甜得发腻,便冲过去倒了一杯茶,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然而,回过头,却看到苏摩将那些糖纸一张张地展平,靠在椅背上,对着垂落下来的灯架举起来,贴在了自己眼前。
“你在干吗?”她有些好奇地凑过去。
“看海。”苏摩轻声道,将薄薄的糖纸放在了眼睛上。
这个房间里辉煌的灯火,都透过那一层纸投入孩子湛碧色的瞳子里——苏摩看得如此专注,似乎瞬间去到了另一个奇妙的世界。
“看海?”朱颜好奇起来,忍不住也拿了一张糖纸,依葫芦画瓢地放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看到了吗?”苏摩在一边问。
“看到了看到了!”朱颜睁开眼,一瞬间惊喜得叫了起来,“真的哎……简直和大海一模一样!好神奇!”
灯光透射过了那薄薄的银色锡箔纸,晕染开了一片,一圈圈水波似的纹路在人的眼前幻化出一片梦幻似的波光,如同浩渺无边的大海——而海上,居然还有无数星辰隐约闪烁。
“是阿娘教给我的。”孩子将糖纸放在眼睛上,对着光喃喃,“我有一次问她大海是什么样子,她剥了一块糖给我,说这样就能看到大海了。”
“……”朱颜蓦然动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鱼姬的一生,想来也和其他鲛人奴隶一样飘零无助,带着一个孩子,辗转在一个又一个主人之间。她的最后十几年是在西荒度过的,以悲剧告终——作为一个鲛人,在沙漠里又怎能不向往大海呢?
而这个孩子,又有过怎样孤独寂寞的童年?
“你的父亲呢?”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不管你吗?”
苏摩沉默了很久,正当她以为这个孩子又不肯回答时,他开了口,用细细的声音道:“我没有父亲。”
“嗯?”朱颜愕然。
孩子的眼睛上覆盖着糖纸,看不到眼神,低声道:“阿娘说,她在满月的时候,吞下了一颗海底浮出来的明珠,就……就生下了我……”
“怎么可能?她是骗你的吧?”朱颜忍不住失笑,然而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鱼姬红颜薄命,一生辗转于多个主人之间,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和哪个男人生的吧?所以才编了个故事来骗这个孩子?
“胡说,阿娘不会骗我的!”苏摩的声音果然尖锐了起来,带着敌意,“你……你不相信就算了!”
“我相信,我相信。”她倒吸了一口气,连忙安慰身边的孩子,绞尽脑汁想把这个谎圆回来,“我听师父说,中州上古有女人吞了个燕卵就怀孕了,甚至还有女人因为踏过地上巨人的足印就生了个孩子——所以你阿娘吞了海里的明珠而生下你,大概也是真的。”
她急急忙忙解释了半天,表示对这个奇怪的理论深信不疑,苏摩握紧的小拳头才慢慢松了开来,低声道:“阿娘当然没有骗我。”
“那么说来,你没有父亲,也无家可归了?”她凝视着眼前那一片变幻的光之海,叹了口气,抬起手将那个孩子搂在了怀里,“来。”
“嗯。”孩子别扭地挣扎了一下。
“苏摩这个名字,是古天竺传说中的月神呢……据说长得美貌绝世,还娶了二十几个老婆,非常好命。”朱颜想起师父曾经教导过她的天下各处神话典籍,笑道,“你阿娘给你取这个名字,一定是非常爱你。”
苏摩哼了一声:“那么多老婆,有什么好?”
“那你想要几个?”她忍不住笑了一声,“一个就够了吗?”
孩子扭过头去不说话,半晌才道:“一个都不要。女人麻烦死了。”
“哈哈哈……”朱颜忍不住笑了起来,捏了捏他的小脸,“也是,等你长大了,估计比世上所有的女人都美貌——哪里还看得上她们?”
苏摩愤愤然地一把打开了她的手:“别乱动!”
朱颜捏了好几把才松开了手,道:“等你身上的病治好了,你如果还想走,我就送你回大海去。”她揉了揉他水蓝色的柔软头发,轻声在他耳边道:“在这之前就不要再乱跑了,知道吗?你这个小兔崽子,实在是很令人操心啊……”
苏摩的脸上被糖纸覆盖着,看不出表情,许久才“嗯”了一声,道:“那你也不许给我套上黄金打的项圈!”
朱颜哑然失笑:“你还当真了?开玩笑吓你的呢。你这小细脖子,怎么受得了那么重的纯金项圈,还不压垮了?”
苏摩拿掉了眼睛上的糖纸,尖利地看了她一眼,半信半疑地“哼”了一声,脸色瞬间又阴沉了下去。朱颜知道这孩子又生气了,便从桌子上拿起了一张糖纸,笑眯眯地道:“来,看我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苏摩眼眸动了动,终于又看了过来。
她将那张薄薄的纸在桌子上铺平,然后对角折了起来,压平,手指轻快灵巧地翻飞着,很快就折出了一个纸鹤的形状来。
孩子冷哼了一声:“我也会。”
“哦?”朱颜白了他一眼,“这个你也会吗?”
她将那个纸鹤托起,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一口气——那只纸鹤动了起来,舒展开了翅膀,在她掌心缓缓站起,扑簌簌地飞了起来,绕着灯火开始旋转。
“哇……”苏摩看得呆住了,脱口惊呼。
那只纸鹤绕着灯转了一圈,又折返过来,从他的额头上掠过,用翅膀碰了碰他长长的眼睫毛。
“哇!”苏摩情不自禁地欢呼出声来,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充满了惊喜,湛碧色的双瞳熠熠生辉,露出了雀跃欢喜的光芒来——那一刻,这个阴郁的孩子看起来才真正像他应有的童稚年龄。
朱颜看他如此开心,便接二连三地将所有的糖纸都折成了纸鹤,一口接着一口地吹气。顿时,这个房间里便有一群银色的纸鹤绕着灯旋转,如同一阵一阵的风,流光飞舞。
苏摩伸出手去,让一只纸鹤停在了指尖上,垂下长长的眼睫毛定定看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用一种属于孩童的仰慕和欣喜看着她,颤声开口:“你……你好厉害啊!”
“那当然!”她心里得意,“想不想学?”
那个孩子怔了一下:“你……要收我当徒弟?”
“怎么,你不愿意?”她看着这个孩子,发现他的嘴角微微颤抖,表情颇为古怪,便道,“你要是不愿意拜师也没关系。叫我一声姐姐,我一样教给你!”
“……”苏摩垂下头,沉默了片刻,小小的肩膀忽然发起抖来。
“喂,怎么了?怎么了?”朱颜已经完全不能预计这个孩子的各种奇怪反应了,连忙抱住了他单薄的肩膀,连声哄着,“不愿意就算了!我又没非要收你这个徒弟……哎,你哭什么啊?”
孩子垂着头,用力地咬住了嘴角,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在竭力压制着某种汹涌而来的情绪。然而泪水还是接二连三地从长长的睫毛下滚落,无声地滑过了苍白瘦小的脸颊,怎么也止不住。
朱颜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倔得要死的孩子哭,心里大惊,即便她天不怕地不怕,却在这一刻束手无策,围着这个孩子团团转,连声道:“怎么啦?不学了还不成吗?别哭啊……盛嬷嬷会以为我又打你了呢!喂,别哭啊!”
她用力晃着他的肩膀。大概也是觉得不好意思,孩子用力握着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勉强忍住了眼泪,身体却还是在不停地发着抖。当他摊开手的时候,掌心是四个鲜红的深印子。
“好了好了,想哭就哭吧。”她不免有些心疼,叹了口气,“哎,你忍一忍,等我拿个盘子替你接着先——鲛人泪可以化为珍珠,你难得哭一次,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她还真的拿了个描金盘子过来,放在了孩子的脖子下,道:“好了,哭个够吧!攒点珠子还可以卖钱呢。”
苏摩抬起眼睛看着她,定了片刻,却忽然“哧”地笑了起来。
“咦?”朱颜实在是被这个孩子搞晕了,“怎么了?”
“……”苏摩摇了摇头,垂下头去,不说话。
“不哭就好。”她松了口气,嘀咕,“其实我最头痛孩子哭了……”
“我从小就是一个人。”忽然间,她听到孩子在沉默中轻轻道。
“嗯?”朱颜愣了一下。
“我从生下来开始,就在西市的笼子里长大。”苏摩轻声道,声音透出一股寒气,“和其他的小猫小狗一样,被关在铁笼子里,旁边放一盆水,一盆饭。”
她的心往下沉了一沉,不知道怎么回答。
“只是,直到那些小猫小狗都卖出去了……我却一直都卖不出去。”孩子喃喃说着,垂下头去,“我的身上有畸形的病,脾气也很坏。他们说,鲛人长得太慢了,得养到一百岁才能卖出好价钱。而在那之前,都是赔钱货,货主得等到下辈子才能赚到钱——有一次,他实在没耐心了,差点想把我杀了,挖出一双眼睛做凝碧珠。”
“你的阿娘呢?”她忍不住问,“她不护着你吗?”
“她很好卖,早就被买走了,不在我身边。”苏摩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在笼子里一直被关到了六十岁,阿娘才来西市找到了我——那时候她已经跟了霍图部老王爷,很得宠,便把我赎了出来。”
朱颜愣了一下:“咦?那么说来,你岂不是有七十岁了?”
“七十二岁。”孩子认真地纠正了她,“相当于你们人类的八岁。”
“真的?八岁?那么大!”她满怀惊讶地将这个孩子看了又看,摇了摇头,“一点也不像……你看起来最多只有六岁好吗?”
“我明明快八十岁了!”苏摩不悦,愤然道。
相应于十倍于人的漫长寿命,鲛人一族的心智发育显然也比人慢了十倍。眼前这个活到了古稀之年的孩子,虽然历经波折、阅历丰富,可说起话来却还是和人世的孩子一般无二。
“好吧。八十岁就八十岁。”她妥协了,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嘀咕,“可怜见的,一定是从小吃得不好,所以看起来又瘦又小,跟个猫似的——以后跟着我,要天天喝牛乳吃羊肉,多长身体,知道么?”
“我不吃牛乳羊肉!”孩子却扭过了头,愤然。
“呃,那鲛人吃什么?鱼?虾?水草?”朱颜迷惑,摸着孩子柔软的头发,豪气万丈地许诺,“反正不管你吃什么,跟着姐姐我,以后你都不用担心饿肚子了!管饱!”
苏摩没有说话,却也没有甩开她的手,就这样靠在她怀里,默默地看着围绕着灯火旋转的银色纸鹤,一贯苍白冷漠、充满了戒备和憎恨表情的小脸松弛了下去,眼神里竟然有了宁静柔软的光芒。
“我从小都是一个人。”孩子茫然地喃喃,小小的手指扯着她的衣袖,微微发抖,“不知道朋友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师徒是什么样子。”
他顿了一下,很轻很轻地说:“我……我很怕和别人扯上关系。”
“……”朱颜心里猛然一震,竟隐约感到一种灼痛。
“如姨说,空桑人是不会真心对我们好的——你们养鲛人,就像养个小猫小狗一样,开心的时候摸摸,一个不合心便会扔掉,又怎么会和我们当朋友呢?”孩子茫然地看着灯光,嘴里轻轻说了一句,“迟早有一天,你还是会不要我的。”
“如姨是谁?”朱颜蹙眉,“别听她胡说八道!”
“她是阿娘之外世上对我最好的人。”苏摩轻声道,“在西市的时候,我总是接二连三地生病,一直都是她在照顾我……直到后来她也被人买走为止。”
“那她说的也未必就是金科玉律啊!”朱颜有些急了,想了想,忽然道,“喂,跟你说个秘密吧!你知道吗?我的意中人也是一个鲛人呢!”
那个孩子吃了一惊,转头看她:“真的?”
“是啊!真的。”她叹了口气,第一次从贴身的小衣里将那个坠子扯了出来,展示给这个孩子看,“你看,这就是他送给我的。我真的很喜欢他啊……从小就喜欢!唉,可惜他却不喜欢我……”
苏摩看着那个缺了一角的玉环,眼神似乎亮了一下:“这是什么?”
“他说是龙血古玉,很珍贵的东西。”朱颜回答。
孩子伸出小小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那个古玉。那一瞬间,苏摩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忽然“啊”了一声。
“怎么了?”她吃了一惊,连忙问。
“不……不知道,”孩子身子一晃,“刚才感觉背后忽然烫了一下……很疼。”
“不会吧?”朱颜连忙撩起孩子的衣衫看了一下,“没事啊!”
孩子定了定神,嘀咕道:“奇怪,又没事了。”
“哎,这个东西还是不要乱碰比较好。”朱颜连忙将那个坠子贴身放好,道,“渊叮嘱过我,让我不要给别人看到呢!”
她托着腮,看着灯下盘旋的纸鹤,茫然道:“可惜他虽然送了我这个坠子,却不喜欢我……可能他心里早就有了喜欢的人了吧?我说,你们鲛人,是不是心里先有了喜欢的女子,才会变成男人?”
孩子扬起小脸,认真地想了一想,道:“听如姨说过,好像是的。”顿了顿,又道:“可是我自己还没变过,所以也不知道真不真。”
“哎,等你长大了,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朱颜看着眼前这个俊秀无伦的孩子,忍不住笑了一声,“你想变成男的还是女的?你如果变成女人,估计会比传说中的秋水歌姬更美吧?好期待呢……”
“我才不要变成女人!”苏摩握紧了拳头,忽然抗声道。
朱颜愣了一下:“为什么?你很不喜欢女人吗?”
孩子摇了摇头,湛碧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寒光,低声道:“我……我不想变成阿娘那样。”
朱颜心里一沉,想起鱼姬悲惨的一生,知道这个孩子的心里只怕早已充满了阴影,暗自叹了口气,把话题带了开去:“哎,变男变女,这又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不过你还那么小,等到变身的时候还得有好几十年呢。我估计是没法活着看到了……”
“不会的!”苏摩忽然紧张起来,摇头,“你……你会活很长。比我还长!”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个孩子看来从来不曾有过和人交流的经验,偶尔说一句好听的话,就显得这样别别扭扭。
“哎,总之,我不会不要你的。”朱颜叹了口气,用手指托起孩子小小的下颌,认真地看着他,许下诺言,“我会一直照顾你,保护你,留在你身边。直到有一天你自己想走为止——骗你是小狗!”
孩子抬起眼睛,审视似的看着她,眼睛里全是猜疑和犹豫。
她伸出了手指,对着他摇了摇:“拉钩?”
孩子看了看她,轻轻哼了一声,傲娇地扭过头,不说话。然而过了片刻,却沉默地伸过手来,用小手指悄悄地勾住了她的尾指。
那个小小的手指,如同一个小小的许诺。
“叫我姐姐吧。”朱颜心里漾起了一阵暖意,笑着说,“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一个弟弟妹妹都没有,也好孤单的。”
“才不要,”那个孩子扭过了头,哼了一声,“我都七十二岁了!你才十九。”
“小屁孩。”朱颜笑叱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窗子推开了一条缝,往外看了一看,松了一口气。
“鸟飞走了?”孩子很敏锐。
“嗯。”朱颜一下子将窗户大大推开,“终于走了!太好了!”
就在那一刻,窗外的风吹拂而入,室内围绕着灯火盘旋的纸鹤忽然簌簌转了方向,往窗户外面展翅飞了出去。
“哎呀!”孩子忍不住脱口惊呼,伸出手想去捉住。然而怎么来得及?一阵风过,那些银色的小精灵就这样在他的指间随风而逝。
苏摩站在那里,一只手勾着她的手指,怅然若失。
“没事没事,回头我再给你折几个!或者,你跟我学会了这门法术,自己想折几个都行。”她连忙安慰这个失落的孩子,牵起了他的小手,“我们去吃晚饭吧……盛嬷嬷一定在催了!”
她牵着苏摩往外走,笑道:“明天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去哪里玩?”孩子抬头问,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叶城最大最热闹的青楼,星海云庭!”她笑眯眯地道,眼睛弯成了月牙,兴奋不已,“哎,据说也是云荒最奢华的地方,那么多年我一直想去看看!”
“……我不去。”然而孩子的表情骤然变了,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这个因为要逛青楼而眉开眼笑的女人,忽然甩开了她的手,冷冷道,“要去你自己去!”
“怎么啦?”她看着这个瞬间又闹了脾气的孩子,连哄带骗,“那儿据说美人如云,人间天堂销金窟,纸醉金迷,好吃好玩一大堆,你不想去开开眼界吗?”
“不想!”孩子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松开了勾着她手指的手,自顾自地往前走,竟是再也不理睬她。
“不去就不去,谁还求你了?”朱颜皱眉头,没好气地弹了一下孩子的后脑勺,“小小的人儿,别的不会,翻脸倒是和翻书一样快!”
苏摩忽地一把将她的手打开,狠狠瞪了她一眼。他出手很重,那眼神,竟然又仿佛变成了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野兽:戒备、阴冷、猜疑,对一切都充满了敌意和不信任。
朱颜愣了一下,不知道哪儿又戳到他痛处了,只能悻悻。
白色的重明飞鸟辗转天宇,在叶城上空上回翔了几圈,最后翩然而落,在深院里化为了一只鹦鹉大小的雪白鸟儿,重新停在了神官的肩头。
“重明,有找到吗?”时影淡淡地问,“那鲛人的老巢在哪儿?”
神鸟傲然地点了点头,在他耳边咕噜了几声。
“居然去了那里?”大神官微微蹙起了眉,有些踌躇地低头,看了看脚上一双洁白的丝履,低声,“那么肮脏的地方……”
神鸟耸了耸肩,四只眼睛咕噜噜地转,里面居然有一丝讥笑的表情。
“还是去一趟吧!”时影垂下眼睛,“毕竟事关重大。”
然而,在他放下帘子,即将离开的时候,忽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廊下猛然站住了身,回望——夜空清冷,圆月高悬,映照着满城灯火。在风里,似乎有流萤在转动。
三月的天气,又怎么会有萤火呢?
时影袍袖一拂,转瞬那几点光被凌空卷过来,乖乖地停在了他的手心里。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忽地怔了一怔。
那是一只纸鹤,用薄薄的糖纸折成,还散发着蜜饯的香气。纸鹤是用九嶷的术法折的,只是折得潦草,修边不是很整齐,翅膀歪歪扭扭,脖子粗劣地侧向一边,如同瘸腿折翅的鹤儿,惨不忍睹。
他只看了一眼,眼里忽然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那种笑意出现在这样终年寂然如古井的脸上,不啻是石破天惊,令一边的重明神鸟都惊讶得往后跳了一下,抖了一下羽毛,发出了“咕”的一声。
“那个丫头,果然也在叶城啊……”他轻声道,捏起了那只纸鹤,“这种半吊子歪歪扭扭的纸鹤,除了她还能有谁?”
神鸟转了转四只眼睛,也露出了欢喜的表情,咕噜了一声,用爪子挠了挠时影的肩膀,似乎急不可待。然而神官只是摇了摇头,并不动容:“急什么?等明天把正事办完了,我们再去找她吧。”
神鸟不满地嘀咕了一声,垂下头去。
“怎么了?”时影看着这只雪白的鸟儿,有点不解,“你不是很讨厌那个老想着拔你尾巴毛的小丫头么?”
重明神鸟骨碌碌地转动着四只朱红色的眼睛,瞪了神官一眼,然后望着庭院上空的冷月,低低咕了一句——不知道它说的是什么,时影眉梢一动,忽然一扬手,把它从肩膀上重重甩了下去!
神鸟猝不及防,一头撞到了栏杆上,狼狈不堪。
时影看着它,冷冷道:“再胡说,剪光你的尾巴!”
大概是从来没有听到这样严峻的语气,重明神鸟哆嗦了一下,颓然耷拉下了脑袋,一言不发地飞回了黄金架子上,将脑袋缩在了双翅之间,默默嘀咕了一遍刚才的那句话——
“死要面子活受罪,看你能沉得住气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