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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的支摘窗开了半扇,陈墨的香气被秋日的风吹散。
卫瑾拿出姜黎前两日才给他做好的里衣,正欲给肩上裂开的一条半指大的缝补补。
忽然一阵急促的“哒哒”声响起,接着便是“吱呀”一声的开门声。
卫瑾手拿着针线,腿上摆着件雪白的里衣,慢悠悠地望向门口。
六斤六半只脚已经踩进了门槛,看清了房内的场景后,又默默地缩了回来。
父子俩默默对视了须臾。
六斤六终于确定了自个儿没眼花,登时一脸惊恐。
这人间究竟是怎么了?
前两日他才无意中从外祖母与如娘姨祖母的话里,得知了自己会来到这世间,居然是因着一个买一赠一的意外!
他爹和他娘心心念念想生的小娃娃只有妹妹!
今儿他爹,他那位如圭如璋,年未及而立便做了国子监祭酒的权臣爹,正在拿着根绣花针补衣裳!
要说卫乘舟最崇拜的人是谁,那自然是非他爹莫属了。
这盛京里的读书人谁不崇拜他爹呀,就连卫乘舟那位严厉的夫子,一说起他爹来都是满脸激动,满目敬佩。
人人都说他爹日后会同曾祖父一般,位极人臣,做首辅做太傅的。
可眼下……
卫乘舟望着他爹手上的绣花针,忽然觉着,这人间是不能好了。
小团子脸上那丰富的神情,同他娘一样,半点心事都藏不住。
卫瑾额角一抽,淡淡道:“先进来。”
卫乘舟迟疑地迈脚进去,为免他爹的秘密被人知晓,又迅速地转身关了房门,“嘭——”地一声巨响。
卫瑾:“……”他儿子这手劲儿,也是没谁了。
卫乘舟进了屋子后,也忘了自个儿是要来书房寻他爹做什么的了,全副心神都在他爹手上的那根绣花针上。
前几日,阿蝉姐姐还拿着本暗一叔的戏本子,神秘又严肃地同他们道:“这世上,人人都有秘密。”
卫乘舟:我发现我爹的秘密了,我会被家法伺候吗?
小团子膝盖一软,战战兢兢道:“爹,你快把你的绣花针放下,我刚刚什么都没看到!”
卫瑾:“……”
默默扫了卫乘舟腰间那个布满线头,估计撑不过几日便要破洞的小荷包一眼,卫瑾心底缓缓一叹。
阿黎如今要管状元楼,要管学堂,还要管卫府的中馈以及两个小团子的日常琐事。
就,比他这位从三品的朝廷命官还要忙碌。
但再是忙碌,小娘子为了表示她对他始终如一的重视,每月都要捏起绣花针给他做套里衣。
只不过,这位卫姜氏的绣活是一日比一日差了,每套里衣穿了两日,不是破洞就是缝合处线头松了,直接裂开一条缝。
有几回她瞥见衣裳上头的洞,还把手指戳进那洞里,问他究竟是怎么把她辛辛苦苦做出来的衣裳穿成这样的?
埋汰完之后,又拿起针线给他做新的。
如此反复了几次,卫瑾觉着不若他自个儿补补算了。
卫瑾揉了揉眉心,对卫乘舟道:“你娘辛辛苦苦给爹做的衣裳,被爹穿出一条缝来。爹心中有愧,就拿针线补补,你莫跟你娘说。”
说着他一脸淡定地指了指卫乘舟腰间的荷包,道:“你那小荷包是你娘给你新做的吧,拿过来,爹给你补补,线头松了。”
卫乘舟低头看着他的新荷包,上头绣着一只小鸡,瞧着还挺娇憨可爱。
就是,线头确实有点多,也有点……松。
娘给他与阿满还有阿离哥哥做的东西,似乎都撑不过几日便要坏。
思及此,卫乘舟默默将小荷包递了过去。
片刻后,卫瑾将小荷包还给他,温声道:“今儿哥哥要从书院回来,你不去等他?”
听卫瑾提起江离,卫乘舟眼睛一亮,“哥哥今日就能回来啦?书院不是逢七休一,哥哥才去了五日啊!”
卫瑾道:“今儿是中秋,书院连休三日,你阿离哥哥应当很快便要到家了。”
卫乘舟闻言,觉着这人间又好了。
也顾不得说什么,匆匆一句“乘舟不打扰爹忙了”,便火急火燎地出了书房。
全然忘了,他是来书房寻他爹兴师问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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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瑾说得不错,卫乘舟才刚回到文澜院,便听小厮来报,说阿离少爷回来了。
卫乘舟心急如焚地要去迎接哥哥,却也不忘先去她娘那里领上妹妹,与妹妹手牵着手去月门处等江离。
江离拎着个书袋,远远地便瞧见两只小团子肩并肩站在不远处等着他。
他脚步一缓,把书袋扔给鸣松后,便快步走了过去,笑着道:“怎么都出来了?”
说着,便一手一个牵着两只小手,往文澜院去。
“自然是出来接哥哥!”卫乘舟兴高采烈道:“爹说你这趟能回来三日,是也不是?”
江离颔首,温声道:“这三日,可要我带你们去哪儿玩?”
卫乘舟想去城郊的马场骑马,他嘴唇动了动,正欲开口,忽然又顿住,探头看了乖巧的妹妹一眼,道:“妹妹先说。”
阿满闻言便仰起脸,望着江离,声音软糯道:“哥哥,我要去看花灯。”
小姑娘眉眼同她娘生得很像,看人时,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仿佛润着一层水雾,连目光都仿佛沾染了一点雾气。
看花灯委实不是些什么难事,江离自是答应下来,“成,今晚哥哥带你们去长安街看花灯。”
江离刚答应下来,一边的卫乘舟便迫不及待道:“哥哥,我想去马场骑马。你同爹说一声,让何舟叔叔或者何宁叔叔明儿带咱们去一趟好不好?”
江离沉吟半晌,道:“我一会先问婶婶,婶婶答应了,我再去同叔叔说。”
只要江离开口说的事,卫乘舟就没见他娘拒绝过,忙开心地道了声“好”。
文澜院里,姜黎刚同底下人交待完中秋宴的事,一抬眼便见一个端方少年郎一手牵着个小不点走了进来。
江离今年冬天便要满十一岁了,他生得比同龄人要高许多,六斤六同阿满站在他身侧,就只到他大腿处。
前两年他还没姜黎高呢,一眨眼两年过去,他就比姜黎高出了半个头。
江离在卫府呆了五年有余,这府里上上下下都拿他当大少爷看待。
姜黎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一点点敛去身上的戾气,脱胎成如今温润如玉、持谦秉礼的少年郎。
再找不出他从前那副见谁都警惕的狼崽子模样了。
少年进了门便恭恭敬敬地同姜黎行了一礼,喊了声:“婶婶。”
姜黎笑着“诶”了声,从一边的篾篮里取了个绣着竹子的荷包,道:“这是婶婶给你做的荷包,你们兄妹三人都有。”
江离方才过来文澜院时,六斤六同阿满便给他看了他们新得的荷包。六斤六的是蓝色,阿满的是浅粉色,而他这个是竹青色的。
江离垂眸接过荷包,顿了顿,拱手行了一礼,道:“多谢婶婶。”
给姜黎请完安后,少年便准备去书房见卫瑾。
谁料人才刚走出门,卫乘舟便屁颠屁颠地跟了过来。
小东西这会倒是又想起了方才的未尽之事,正准备去同他爹好生说说!
江离瞥见卫乘舟的神色,忍不住脚步一顿,蹲下来,看着卫乘舟的眼睛,道:“六斤六,你有心事。”
卫乘舟望着江离,嘴巴倏然一扁,委屈道:“哥哥你知不知晓,原来我来到这世上就是一个意外,爹娘从一开始想要的,就只有妹妹。”
江离望着小家伙委屈巴巴的脸,很快便想明白了他这弟弟在委屈什么。
他笑了笑,道:“乘舟,接下来哥哥同你说的话,你就当做是男子与男子之间的对话。只能自个儿知晓,谁都不能说,成不?”
卫乘舟小嘴一松,忙道:“什么话?哥哥你放心,乘舟一定不会说出去。”
一刻钟后,卫乘舟不可置信地望着江离,“所以,爹同娘亲一直以来想要的都是我?妹妹才是被赠的那个?”
江离面不改色道:“嗯,卫氏一族从前遭了大难,如今人丁寥寥,叔叔与婶婶自然是想先生下个小子,好延续香火,告慰卫家的列祖列宗。你听到的那些传言,不过是为了保护阿满。乘舟,你是个男子汉了,也要学着保护妹妹,懂吗?”
卫乘舟连连点头,恍然大悟。
难怪爹爹疼妹妹多过疼他,原来是因为内疚!爹爹的确该内疚!
到了书房门口,卫乘舟忽然拉住江离,小声道:“哥哥,我先进去同爹爹说些男子与男子之间的对话,你在外头稍等片刻。”
说罢,小团子迈着小短腿,用力地推开了书房的门。
书房里,卫瑾正要执笔写呈文,忽又听到一道重重的“吱呀”声。
他揉了揉眉心,正要开口训斥几句,便见卫乘舟大步跑了过来,一脸凝重道:“爹爹,你放心,卫家的香火我会延续,也会努力重振我们卫家的昔日荣光!但你不许嫌弃妹妹,要一直对妹妹好,成吗?”
卫瑾:“……”
父子二人默默对视了须臾,半晌,卫瑾轻轻咳了声,道:“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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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中秋家宴,姜黎差人设在院子里,就在桂花树下吃席。
正是菊花黄蟹正肥的时节,两个小家伙吃了一嘴的蟹黄。卫乘舟的胃口格外好,膏浓肉嫩的螃蟹他吃了足足两大只。
等到天色暗下来后,卫瑾与姜黎便带着几个小孩儿出府,准备去长安街看花灯。
他们如今出行,素来是卫瑾与姜黎坐一辆马车,三个小孩儿坐一辆马车。
江离领着卫乘舟还有阿满上了马车,小家伙们一左一右坐在他身侧,正缠着他说故事,忽然车门一动,又上来了一人。
来人身着浅黄的上襦与藕荷色的百褶裙,扎着双丫髻,髻上各簪了串红艳艳的玛瑙步摇。
这些衣裳与头饰俱是寻常,却遮不住小姑娘身上那雍容华贵的气度。
此人正是太子府的德音郡主。
阿蝉上了马车,便在一侧的软凳上坐下,浅笑道:“差点赶不及与你们一同去长安街看花灯了。”
卫乘舟与阿满看见阿蝉,惊喜异常。
阿满直接从凳上下来,喜不自禁地坐在阿蝉身侧,挽着自家姐姐的手臂,软软糯糯道:“阿蝉姐姐,姑姑姑父怎会同意你来寻我们看花灯呀?”
要说中秋佳节,哪儿的花灯最好看,那自然就是皇宫了。
宫中的郑太后还有崔皇后,每年中秋都会特地请大工匠入宫,给阿蝉弄数百个花灯,挂在御花园里。
一派火树银花,灯河璀璨的盛景,当真是美不胜收。
然而宫中的花灯美则美矣,到底少了一丝烟火气,阿蝉早就想出来看看弟弟妹妹口中的长安街灯景了。
“我同父亲下棋,十局里能赢下一局,他便许我出来看花灯。”
她如今既然出来了,那自然就是赢下了至少一局。
卫乘舟好奇道:“姐姐赢了多少局?”
阿蝉笑着竖起了三根细白的手指,“三局。”
虽然卫乘舟与阿满从未与他们那位太子姑父下过棋,但这不妨碍他们觉着自家姐姐厉害,一个比一个嘴儿甜地夸起阿蝉来。
阿蝉忍不住掐了掐他们肉嘟嘟的脸颊,笑道:“我们六斤六同阿满真好。”
他们三人在说话之时,江离一直静静听着。
等到这会他们说完了,方才抬起手,冲着阿蝉拱手行礼,恭恭敬敬道:“江离见过德音郡主。”
江离同这位德音郡主,称不上熟悉,勉强只能算是认识。
但不熟悉归不熟悉,宫里的那几位贵人还有东宫的太子爷有多宠这位郡主,他却是知晓的。
与六斤六、阿满不同,他与这位金枝玉叶是半点血缘关系都无,自然是礼不可废。该行礼就得行礼,该恭声问好就得恭声问好,半点都怠慢不得。
阿蝉静静看了江离一眼,淡淡地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