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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黎愁眉苦脸地回了酒肆。
朱福大街里喜欢霍珏的小娘子可不少的,苏瑶一走,谁都想摘下这朵高岭之花。
唉,说是强敌环伺也不为过。
不说别的,就说姜黎的手帕交。
刘嫣生得清秀可人,又有个秀才爹,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张莺莺娇俏活泼,家境殷实,又是独女,万贯家财日后都是留给她的。
和她们一比,姜黎也就这张脸能拿得出手。
犹豫了半天,姜黎还是决定将银子送去给霍珏。
虽说银子的的确确没有玉佩和墨锭那般高雅,但霍珏这会缺的正是银子。大不了就说是借他的,他现在正是囊中羞涩,只说是借,应当会收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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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书院。
偌大的学堂里整整齐齐摆着二十张书案,几个少年正坐在后头几张木椅上,压低嗓音嬉笑着说话。
一个穿着蓝色衣裳的少年绘声绘色道:“方才霍珏被一群小娘子围住时,差点出不来!我看他脸臭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
“这么夸张?那些小娘子都围着他作甚?”旁边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接过话。
“还能作甚?自然是送东西诉衷情呗!”蓝衣少年道,“咱们桐安城的小娘子,谁不喜欢霍珏?”
“不过是看中霍珏那张脸罢了,这些小娘子也太肤浅了。”
……
一群人叽叽喳喳个没完,半是玩笑半是讥讽,姜令听了半日,越听心里越堵。
也不晓得阿黎方才是不是也跑去送东西了。
“怎的?你们这是羡慕妒忌了?一大早嚷嚷个没停。”姜令放下手里的书,嘲讽道:“放心,只要你们学问能做得比霍珏哥好,就算长得不堪入目,也会有小娘子看上你们。问题是,你们能吗?”
那几人被姜令说得面红耳赤,正要反唇相讥,眼尾却瞥见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
众人齐齐噤声。
霍珏缓步走进学堂,面色冷漠。
他身量高,比一众少年都要高出半个头。身姿十年如一日的挺拔若松竹,明明年岁相仿,可他站在那里,身上的气势就是比旁人要压人。
方才还在夸夸而谈的少年们面面相觑,气氛一时尴尬。
在书院里,没人敢惹霍珏。
方才见霍珏被山长叫走,那几个少年才敢在他背后偷摸着说几句。现下正主回来了,哪还敢吱声。
霍珏也没看他们,眉眼低垂,面无波澜,径直在他的书案前坐下,拿出一本《春秋抄读》慢慢翻阅。
几个少年见状,悄悄松了口气。
姜令鄙夷地撇撇嘴,扭头看向霍珏,问道:“霍珏哥,你方才过来书院时,有遇到阿黎吗?”
霍珏垂下的眼睫一动不动,“没有。”
姜令舒了口气。
很好,看来昨日的话还是有点用,他那傻姐姐没被美色冲昏头,傻乎乎地跑去招惹霍珏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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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鼓声骤响,年逾古稀的先生夹着戒尺书册,晃着步子慢悠悠走入学堂。
今日的课主讲《春秋》,霍珏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上的书。
这本书他六岁那年便能倒背如流,不只《春秋》,本家藏书阁里的书,他大半都看过,且都烂熟于心。
可那又如何?
那个博闻强识、惊才绝艳的卫二公子早就死了。
如今的霍珏,不过是一具为复仇而活的孤魂野鬼。
霍珏垂下眼帘,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划过书页上的一句话——
子不复仇,非子也。
正德书院卯时击鼓上课,申时下学。
霍珏心里记挂着苏世青,正午过后,同山长告了假便离开了书院。
回到朱福大街,雇来照顾苏世青的婆子曹婆婆刚从苏世青房间出来,手里端着的盘子里放着一个空碗。
曹婆婆见霍珏下了学,忙道:“厨房里还热着饭,阿珏你快去吃,苏大夫已经睡下了。”
霍珏应了声,抬脚往厨房走。
用过饭后,霍珏在苏世青门外看了眼才回屋。
他揉了揉头,在暖炕边坐下。这几日他总是头疼,一日比一日疼。
霍珏惯能忍疼,可此刻的痛楚却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像是无数把刀子在脑海里千刀万剐,横冲直撞。
霍珏刚想起身,眼前忽然一黑,整个人直直砸入炕里。
时辰一点一点过去。
日光透过薄薄的砂纸,从陈旧的桌案慢慢游移至墙边的暖炕。
暖炕上一动不动的少年突然闷哼了声,紧接着他豁然睁眼,狭长的凤眸闪过一丝狠戾,周身的气势凌厉逼人,与半个时辰前的他仿佛判若两人。
少年从炕上下来,环视四周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出来!”
冷厉的声音落下,屋子里却愈发静了。
窗外和煦的风擦着楹窗,带来轻微的震动声。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声响。
霍珏狭长的凤眸越发凌厉。
数息之前,他分明还在金銮殿里,被刺客重重包围。
谁知一眨眼他便出现在了这里?
这究竟是何妖术?
霍珏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刺客露面,唇角一抿,细细打量起周遭的环境。
一低眼便见暖炕旁边的桌案上正放着一本《春秋》,他走过去拿起书翻了翻,眉心骤然一缩。
这是他的字迹。
这书亦是他年少时在书院读书时用的,可当初他净身入宫前分明将这些书全都一把火烧了。
霍珏放下书,目光忽然一凝,落在了手腕处那洗得发白的青布袖口上。
他是大权在握、独断朝纲的掌印督公,这样的粗布衣裳连给他御马的仆从都不会穿。
霍珏再次看向书案上的书,心里隐隐腾起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他呼吸倏地一窒,“哐”一声拉开房门,大步迈了出去。
天井的竹簸箕还晒着桔梗、桑白皮等等数十种药材,空气里隐隐浮动着药香。
霍珏低身摸着这些半干的药材,眸色复杂。
这都是麻杏石甘汤和小青龙汤的药材。
许多年前,当他还住在朱福大街时,他时常煎这两味药给苏伯治病。
霍珏站起身,目光一寸一寸地掠过这里的一草一木,贴在腿侧的手却止不住颤抖。
手掌紧攥成拳,他抿着唇,呼吸一点一点放慢。
尸山血海里走过那么多年,他的心绪早就失去了波澜,便是泰山崩于前也心如止水。
他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样复杂的情绪,诧异、不可置信以及隐隐的……期盼。
霍珏一时分不清,他是又做梦了,还是真的……回来了?
恰在此时,一道微弱的敲门声忽然响起,下一瞬,霍珏听到了在梦里纠缠了他许多年的声音。
“霍……霍珏,你在吗?”
-
霍珏僵在原地。
大抵是午夜梦回时回忆过太多遍,他对姜黎的一切已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此时门外那道温软的嗓音便是他的阿黎。
许是等待的时间比往常久了些,姜黎的声音再次响起:“霍珏,你在吗?”
霍珏如梦初醒,疾步走到侧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木板快速划开空气,轻轻撩起了他的衣摆。
门外,色若海棠的小娘子怯怯地望着他,圆圆的小鹿眼似是润了一层水雾,潋滟又娇憨。
霍珏呼吸一顿,心口像是被热血烫过,赤赤的疼。
他静静望着她,深深沉沉的目光跨过了漫长的时光落在她鲜活的脸上。
开口喃了句:“阿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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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黎总觉得今日的霍珏有些奇怪,可又琢磨不出哪里奇怪。
脸还是那张脸,眼睛还是那双眼睛。
但素来寂暗冰冷的眸子却有些不一样了,仿佛是夜里的深海,瞧着平静,却暗藏汹涌。
被霍珏一瞬不错地望着,小娘子很快便抛下纷杂的思绪,红着脸别开目光,蓬松的额发被风温柔撩开,露出光洁的额头。
“我,我来给你送东西的。”姜黎咬了咬舌尖,强行压住兵荒马乱的心跳,从腰封里摸出个绣着竹纹的钱袋。
那是个湖绿色的绸布钱袋,袋子正面那几株青竹还留着几个细小的线头。
这几株竹子还是姜黎过来之前花了好几个时辰绣上去的,就为了让这钱袋看起来文雅些。
可惜她绣活不好,竹子绣得歪歪扭扭的,似竹非竹,似叶非叶,瞧着便有些不伦不类。
姜黎羞赧地低下了眼。
垂下的视线里很快出现了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掌,那手并没有接过钱袋,反而轻轻捏住了姜黎的一根手指头。
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指尖上密密麻麻的针眼。
这动作委实太过亲昵,饶是姜黎心悦霍珏已久,也不免觉得无措又怔然。
她下意识缩了缩手,可霍珏却不肯松手,明明没觉得他用多大劲儿,但她的手就是无法动弹半分。
“阿黎的手怎地受伤了?”
姜黎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没再抽回手,只低声道:“绣这钱袋时留下的,你知道的,我的女红一贯做得不好。”
话音一落,眼前的小郎君像是终于注意到了这个钱袋,伸手轻轻一勾,钱袋便落入他掌心。
霍珏缓缓摩挲着那几株歪歪扭扭的草,低声道:“怎会不好?这几株兰草我瞧着十分别致生动。”
姜黎:“……”
兰草……
草……
霍珏在此时也终于想起,在他参加乡试那年,姜黎的的确确给他送过一个钱袋,却被他无情地拒之门外。
彼时他满心只想复仇,一而再再而三地伤了小娘子的心而不自知。
霍珏掩下眼底的晦涩,晃了下手里的钱袋,道:“这是阿黎攒下的银子?”
“嗯,是我攒下的。”姜黎怕他不肯收,又添了句:“你放心,这些银子我很快便能挣回来。城东员外府的陈老夫人特别爱吃我做的糕点,每回给她送糕点,都能得不少赏钱的。”
钱袋里的银两约莫十来两,陈老夫人的赏钱再丰厚,没有个两三年,阿黎根本攒不下这么多银子。
霍珏攥紧手上的钱袋,漆黑的瞳眸里映着姜黎的脸:“阿黎想要我收下这些银子?”
姜黎轻轻颔首:“你这会需要用钱的地方不少,苏老爹生着病,苏瑶又离开了,如今所有的重担都你身上,你不必同我客气。”
“苏瑶?”
霍珏轻轻蹙眉,这名字他已经许久未曾听说过了。
说来,他之所以科举无望,就是拜苏瑶,不,该说是镇平侯府的大小姐徐书瑶所赐。
若不是因为她,他也不会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只能选择净身入宫。
若他没有进宫,阿黎兴许就不会死。
姜黎听见霍珏又念起苏瑶的名字,心里莫名一堵,不由得抿了抿嘴,细声道:“苏瑶昨日就回去盛京了,她家里给她定了门亲事。你,你就别再牵挂她了。”
霍珏骤然一愣,很快眉心一松,提眉看她。
是了,阿黎一直以为他是苏瑶的童养夫。在苏瑶走后,还曾经跑过来同他说:“苏瑶不要你,我要。”
曾经久远的回忆顷刻间席卷而来,上一世,他拒绝了她。
可这一世,他再也不会犯从前的错误。
霍珏垂下眼静静看她,良久,骨感白皙的指轻轻勾住她肩上一绺乌发,柔声道:“阿黎那日说过的话可还算数?”
姜黎脑袋一懵。
印象中的霍珏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举动,更不会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同她说话。
这……这真的是她认识的霍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