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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么呢?”二姐碰了我一下,我一下回过神儿来。发现我们已经在点的柜台旁站着了。
村里的点是村东头的玉贵开的,他是个活泛的人,年轻的时候就做起了小买卖,也挣了些钱。后来村大队想把这两间属于大队的房子包租出去,于是他就租下来开起了代销点。他为人热情,老人们都经常来他的门前晒晒太阳,他总是把屋里的马扎拿出来让大家坐,后来他干脆把放在家里准备盖房子用的两根榆树梁拉到这里,横放在北边和西边靠墙的地方。这里也便成了老人和孩子的乐园,我也数不清从这梁上跑过多少次了。
“宇,今天咋不想吃糖啦”,二姐用身体碰了我一下,扭头微笑着看着我,我喘了口气撅着嘴说:“每次说了你也不给我买”。
“不用让你姐给你买啦,今天我赏给你一颗”,玉贵叔拿着一颗糖微笑着看着我。
“可不能这样,玉贵叔,”二姐说着抽出一张钱放在柜台上。
“你这丫头,还跟叔客气呀”,他把钱一下子塞在盛肉的包纸里。
二姐觉得很不好意思,连忙说着感谢的话。我拉着二姐的衣角往外走,心里无比的兴奋。糖是我童年最甜蜜的梦想,最大的奢望。也并不是它有多么昂贵,是因为父母对糖的限制才增加了它的分量,想而不得才更想得的心理是怎样在童年的时光里埋藏。
母亲照旧做了大哥爱吃的肉卤,做了醋溜鸡蛋,从东屋南边的小菜园里摘了一把豆角腌了一下。这已经是我们家最丰盛的饭菜了。今天父亲不在家,奶奶也坐在地桌上和我们一起吃饭,或许是因为大孙子回来了,一切就都变得不一样起来。奶奶和母亲双双坐在大哥的旁边,不时的将菜捯到他的碗里。这其乐融融的感觉太久违了,我和二姐都没有说话,“食不言”的思想已经深深的印在脑海里,无论什么样的场合也无法打破。我们只是微笑着看着他们三人,没有嫉妒也没有怨恨。看到大哥狼吞虎咽的样子,母亲似乎把不能上学的苦恼也抛在了脑后。然而,我隐隐的觉得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吃过饭后,二姐一会儿也不休息就要往地里去,说还有很多的地没有锄。大哥也想和二姐一起去,却造到了母亲的反对。
“娘,你就让我去吧,人多还能干的快点儿”。
“不行,你爹来了看见你下地,不好好学习一定会吵的”母亲的态度依然很坚决。
“娘,这学肯定是上不成了,再说了,就是上也不差这一晌啊”。大哥站在院子里央求道。
“让他去吧,也散散心,老是学学习的也不好”,奶奶看到大哥为难的样子终于发话了。奶奶都说了,母亲也不敢再说什么。“好吧”,我们一起去,今天尽量干完。母亲把一切归置妥当径直向挂锄头的方向走去。
“娘,我来拿”,大哥高兴的一个健步跑过去,摘下来两把锄头抗在肩头,笑呵呵的和母亲并肩向外走。
我跟着他们走出了大门,看着他们向北走去,目送他们在胡同的尽头拐弯、消失---。
家里又剩下了我和奶奶。一种孤独和失落之感油然而生。“宇,拿个树枝来,画个方子,拾毽子怎么样?”,奶奶看我似乎不开心就招呼着玩儿游戏。“嗯,好,我去找秋叶来”,我顿时高兴了起来,说着就跑出了家门。
秋叶家门紧闭着,我使劲的拍打着那棕黑色满是斑驳的门栓,“秋叶,秋叶---”,里面没有一点声音。我垂头丧气的回来,奶奶正用她的拐棍一步一挪的画着方子。“奶奶,秋叶家没人”,我哭丧着脸说。
“没事儿,奶奶陪你玩儿,说吧,你想玩儿什么?”,奶奶的腿不方便,能玩儿什么呢?,我歪着头仔细的想。
“奶奶,我们玩儿垒瓜园吧,你是看瓜园的,我来偷瓜”。
“好啊,看我不抓住你这个偷瓜的小毛贼!”奶奶用她的拐棍拍打了一下我的屁股。
院子被母亲打扫的太干净了,连垒瓜园的土也收不起来。“奶奶,我们去胡同里玩儿吧,那里土多”。
“行,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奶奶拉长了声音附和着,奶奶似乎总是对我的提议百依百顺。我赶紧去拿奶奶的杌子,搀着奶奶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外走。
家门前的胡同是一个宽大的胡同,听奶奶说这里原来是一条街,后来村子又不断的扩大,有了更宽的街,这里也就成了胡同。但比起其他的胡同来,这里还是宽阔了许多。胡同里有厚厚的一层沙土,踩上去软软的。
“奶奶,就坐在这里吧”,我选了西边靠墙的地方把奶奶的杌子放下来,扶着她坐下来。她用右手向上拉了拉那个瘫痪的腿,并把左胳膊放在大腿上。我已经习惯了她的这些动作,那时也并没有感受她有多么的难受。奶奶的性格不温不火,从来都是微笑的样子,尽管那时候她就已经没有了牙齿,笑起来整个的嘴就像是一个黑洞,但那微笑温暖着我儿时的心灵。
垒瓜园的游戏我们不知道玩儿了多少次,每次玩儿到兴头上,都会情不自禁的拿着土乱抛一气,虽然奶奶也会大声的责怪,那责怪里却带着爱意,带着温暖,以至于我一点也不害怕,还是肆无忌惮的玩耍。每次母亲从地里回来看到我们满是泥土的样子,总是异常的生气,怪奶奶对我过分的娇惯,奶奶依然是微笑着,说着“孩子还小”、“小孩子都这样”等等的话语。
奶奶其实更愿意和我玩儿“磨香油”的游戏。用土先堆成一个小堆,用手指或拳头把中间土向周围推开,形成一个小坑,用唾沫吐在里面,找一根棍插在中央,趁吐沫还没完全渗透,再用干土封上,然后将周围的干土去掉,一个香油就做好了,我常常举着它在胡同里跑来跑去,“卖香油喽,卖香油喽”。
“卖香油的,我要一根”,奶奶总是在这时会配合着完成这笔买卖。而钱有时候会是几个小木棍,几片小树叶,几块小砖头,有时候奶奶也会拿出真的钱币,一分、两分的给我,那总是我最大的惊喜。而这是我和奶奶的小秘密,奶奶也悄悄的告诉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我母亲。我总是附在奶奶的耳边小声说:“放心吧,老奶奶,我一定不说”,奶奶会拍着我的屁股说“小人精”,“哈哈,哈哈--”我们都高兴的笑起来。
我总会把奶奶给的钱一次的花完,从点儿里买来雪糕,买来糖块儿,和奶奶你一口我一口,你一块儿我一块儿的把它吃完。母亲曾经说,奶奶生病后也变了,变的像个孩子了,我不记得奶奶曾经的样子,只有这个和我一起玩耍,一起吃好吃的奶奶留存在了童年的记忆里,每每想起,都带着甜蜜。
傍晚时分,父亲回来了,一如往常一样,把车子支在了大门筒,左手提着他黑色的提包。这是一个上下一尺见方,左右略宽的提包,上方的提包带不长,只能用手提着,不能挎到肩膀上。在我心里,乃至在我们姊妹几个心里,这个提包都是父亲最重要的东西,平时任谁也不敢碰触它,更别提翻看了,它总是无一例外的被父亲挂在北屋东墙的一个角落里。
“娘,天凉了,别老是坐在地上,再着凉了”,父亲看见奶奶坐在门台上便径直走过去,把提包顺手挂在了放花的铁架子上,拉着奶奶站起来,“鸿宇,把杌子拿过来,让你奶奶坐下”,听见父亲喊,我丢下手里的树枝跑着给奶奶送去。
“今天回来的还挺早啊,班上没啥事儿啦?”。
“没事儿了娘,怎么鸿芳娘和二华子还没回来啊?,奶奶正想开口,一阵口哨声传来,依稀听到娘和二姐说话的声音。“听,这不是回来了嘛。”奶奶满面笑容的跟父亲说着,我急走几步来到门筒口,大哥正吹着口哨进门,看到父亲的自行车,口哨声顿时嘎住,二姐微笑的脸也离开严肃了起来,他们静静的来到院子,我也跟在后面。
“爹,您回来啦?”大哥没来及下锄头,便急着跟父亲打招呼。“你咋回来啦,这还没到日子吧?”,父亲神情有些凝重也似乎有些疑惑。
“放下东西都回屋说吧,我赶紧做饭去”,娘看着父亲小心的说。父亲转身把提包拿上就向北屋走去,大哥挂好锄头。便紧走几步跟着进了屋。
“华啊,你去烧火”,娘吩咐好二姐后便也跟了进去。
“宇,快,快来”,二姐招呼我,示意我不要跟着母亲。
“我不”,我向二姐吐了下舌头,紧跟在母亲身后。
父亲坐在圈椅上,点着了一根烟。“爹,我这次回来不准备上学啦”,大哥站在南边靠墙的桌子旁。
“咳咳,咳咳,一阵烟雾呛的父亲喘不过气来,一连串的咳嗽起来”。
“他爹,你别急,听孩子把话说完”,娘看到爹发红的脸急忙解释道。
“你去忙你的吧,让他说”。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一触即发。娘也不敢再说什么,走过去扯了一下大哥的衣角示意大哥好好说。
娘顺手拿了个裹头的毛巾出了门,我站在门槛里面却不想离去,但看着父亲的神情也有点害怕,就悄悄的坐在门槛上。
“说说,咋回事?”,父亲的声音缓和了一下。
“爹,不是我不想上,是因为老师说今年复课生不能参见考试,老师都找我们谈了,现在我们班复课生都回家了”。
屋里一下子变的异常的沉静,父亲猛吸了一口烟,皱起的眉头在烟雾里凝结---
“这是啥时候的事啊?老师啥时候告诉你们的?”
“昨天说的”大哥轻声的说。房间里又一阵沉默,父亲只顾使劲的吸着烟,一瞬间,不大的屋子里便被烟雾包围了,我坐在门槛上感觉鼻子很呛,赶紧起身向东屋的厨房跑去。
夜晚降临了,灰白的天空中成群的大雁正努力的向南飞去,炊烟在村庄的上空袅袅升起。饭菜的香味传来,肚子的咕噜声一阵阵响起。
“娘,饭做好了吗?,我扒着东屋的门扇问母亲。
“饿啦?,这就好啦”,娘掀开锅盖用勺子搅了搅,玉米的鲜香顿时传来。
“爹的表情怎么样”,二姐侧过身问我。
“什么也没说,只是吸烟”,我小声的说。
“一会儿吃饭都有点眼色啊,今天可别惹你爹生气,他心情不好”,娘郑重其事的告诉我们。
二姐撇了撇嘴,转过身把柴火继续往炉洞里填。
“爹怎么老心情不好啊?他一来我们都不敢说话啦?”我嘟囔着说着心里话。
“不许这么说你爹”。娘压低着嗓门但看起来又格外严肃的样子。
“森啊,二华子,一会儿把地桌搬到屋里去吃吧。”奶奶拄着拐棍站在院子朝着北屋的方向喊。
“诶--,知道了奶奶”,二姐答应着,大哥也从北屋快速走了出来。奶奶就象大哥的救星把他从困顿中解救出来。
“奶奶,我扶着您进屋”,大哥搀着奶奶,父亲也走了出来,接过他搀扶奶奶的手。“去吧,和你二姐抬桌子去”。
“诶---”大哥异常兴奋的回答,一个健步从门台上跳下来。
“抬桌了喽”,大哥高兴的有些手舞足蹈了,我的心也跟着跳跃了起来,和大哥在地桌周围快乐的呼喊着,旋转着,跳跃着。那雨过天晴亦或是柳暗花明的感觉在此时是如此的强烈,它打破了乌云密布,大雨欲来的恐惧,打破了大家那颗压抑的心。明天,未来,这些统统都不要去想,只想享受这当下少有的幸福。这幸福让世界都停滞了,连二哥似乎也被抛在了脑后。
“华子,鸿林怎么还没回来?”,母亲突然想起了二哥,早上吃过早饭去上学,中午说去纪刚家饭,大哥回来的喜悦让母亲,让我们大家都忘记了二哥的存在。母亲紧忙解下包袱,招呼着大哥一起出去找找。
“这个二小子,也真不让人省心”,奶奶在北屋和父亲唠叨着。
“我也去,我也去”,我拉着大哥的手不松开。
“好,一起去”。大哥拉着我和母亲一起向外走去。
走到大门口,正碰上二哥背着书包垂头丧气的回来,他低着头,脸附在他胖胖的胸前,肉嘟嘟的肚子将背心高高的拱起。
“娘,二哥的脸上好像流血啦”,母亲急忙蹲下来,将脸扳向一侧,看着有些干巴的血丝。
“林啊,对娘说这是咋的啦?是不是和谁打架啦?”,二哥挣脱开母亲的手什么也不说,径直向家走去。
二哥生性就是这样,老实、木讷,也不爱和人说话,他的强项就是“犟”,自己认准的事,谁说了也不听。就连父亲也无法改变,你无论怎么说,无论怎么打,他都是沉默的,他有自己的主意,而不论这主意是对是错,只要他认准了,即使撞到南墙也不会回头。
他一屁股坐在杌子上,把书包胡乱的扔在地上。
“你害怕啥呀,今儿非让他娘他不行,你看看这胳膊这都成啥样啦!快,跟我进来!”母亲正想再问问二哥到底是什么情况,南院治良娘就拉着治良进了家门。
“她婶子,这是咋地啦”,母亲紧忙迎上去,治良坠在她娘身后死后都不往前走,她娘拽着他的胳膊,拉着他的衣领,使劲的拖着他。
“大嫂,本来孩子打架我也不该来,都是小孩子的事,可,你看,你家这二小子他也忒狠啦,你瞧瞧,你瞧瞧,我良子的胳膊都成啥样啦,”她将良子的胳膊使劲的向母亲这儿拽着。
“她婶子,这不,这孩子刚回来,脸上还带着血,我还没问他咋回事呢?”
“大嫂,你这话俺可不爱听啊,听你这样子好像我们孩子还没理啦,你问问,到底是咋回事?”良子娘的口气声似乎越来越大。
“都别吵啦,乡里乡亲的为这点事不至于”,父亲的声音压住了这场吵闹,良子娘的声音也平和下来。
“大哥在呀,大哥在就好说理了,大哥可是个明理的人,你看吧,把我们家良子都打成这样啦,咋办吧?”
父亲走过去,将良子从地上拉起来,“良子,你说说,你们俩是怎么打起来的?”良子似乎很害怕,拽着她母亲的衣服向身后藏。
“你个没出息的,叫你说你就说,有娘在,还能吃了你咋滴?”她一把把良子从身后拽出来,“快说!”
“我啥也没干,他就打我”。他声音很小。
“听见了吧,听见了吧,你们家这孩子可得好好教育教育啦”,她趾高气扬的样子是多么的让人讨厌。
“老二,你过来,说说到底是咋回事!”父亲对着二哥大喊。
二哥就像是一蹲雕像一样,一动不动。母亲紧忙走过去,使劲拉着他的胳膊,想把他拽起来,但他沉重的身躯却怎么也拽不动。大哥也走过去,和母亲一起把他架起来架到父亲身边,他像没有骨头的鲇鱼坠在母亲和大哥中间。
“你们松开他,让他自己站着说话”。母亲和大哥将胳膊向下垂下来,他的身体也随之坠下来,最后一屁股做在地上。
“起来,站好!”,父亲的话对他似乎没有丝毫的影响,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游走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视身边发生的一切。
“站起来!”父亲早已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我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父亲的怒火就像开了闸门的洪水样无法遏制,那存留在心里大哥不能上学的苦恼在此时找到了导火索。他一脚一脚的踢在二哥身上,一巴掌一巴掌的打在二哥的头上、脸上。任谁也无法阻止这头发了疯的野兽。
顿时满院子的哭声,叫声,喊声搅成一团,二姐跑过来紧紧的抱着我,极端的恐惧充斥着我。
“她爹,别打了,别打了”母亲跪下来用手环抱住二哥。大哥也搂住爹的腰,奶奶也不知啥时候摔在了门槛上。良子娘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一场暴风雨终于还是降临了。
那一夜,二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直没有出来,大哥也没办法进屋,只好在东屋的厨房里打了个地铺。母亲啜泣着、唠叨着父亲不应该打孩子这么狠。“他爹,我知道为了老大的事,你心里不好受,可也不能把气都撒在老二身上啊,你知道--”。“好啦!别说啦!”父亲对母亲大吼了一声,拿起墙上的提包就出了门。我知道父亲一定是住乡里去啦。曾经有很多次,父亲都是这样,每每与母亲生气都会气愤的离去,似乎都没有顾及母亲的感受。生性温顺的母亲,其骨子里也有着倔强的一面,他们之间的沉默拉锯战总是会在此时上演,少则几天,多则数月。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我们依然受着煎熬,每个人都活得非常谨慎,生怕一不小心做错了什么而引发新的家庭战争。
这偶而的生气其实还不是真正让大家恐惧的,真正的恐惧来源于父亲的醉酒。父亲在外朋友众多,但多为酒肉朋友,也是因为工作的原因,喝酒的时候比较多,而他的酒量又不大,所以总是喝得东倒西歪,不是丢了提包就是丢了车子,母亲为此总是烦恼不已。
有一次父亲是被人抬着送来的,他满是是土,提包也不知丢到了哪里。脸上、头上都流满了血,说是早上躺在邻村的一户人家大门口的玉米秸上。自行车瓦也摔弯了,横插在了链条里,把人家用木棍搭起的门筒也给撞歪了。幸亏这家人认识父亲,才找了几个人抬着找到了我家。母亲哭着捶打着还不清醒的父亲,二姐的脸色吓的惨白,我躲在奶奶身后没敢走上前。
“二华,去拿绳子来”,等把父亲放在炕上,大家都散去后,母亲带着怒气,吩咐二姐去拿绳子。
“娘,你要干啥?”二姐不知道母亲要绳子做什么,吓得不敢去拿。母亲转身把两条毛巾系在一起,将父亲的脚捆住,伸出手在父亲的脸上狠狠的煽了两巴掌,我扶着奶奶正来到门口,看到母亲拼尽了力气打在父亲脸上的两巴掌。
“洪芳娘,你这是干什么?!奶奶看到后脸色大变,一个母亲是不允许别人这么对自己的儿子的,即使这个儿子犯了天大的错事也不行,奶奶挣脱开我的手,拄着拐棍急走步。
“娘,娘啊--,俺没法过啦”,母亲跪下来抱着奶奶的腰,附在她胸前,哇哇的哭了起来。二姐也跪在奶奶面前,搂着母亲的肩膀痛哭着,我被这样的情形吓坏啦也大哭起来。
“都别哭啦!”父亲似乎清醒了过来,他还是怔怔的躺在那里,没有丝毫的愧疚,也没有丝毫的歉意。
母亲站了起来,奶奶靠着炕沿坐下来,摸着父亲满是血的头和脸。“二华,打些温水来,给你爹擦下脸”,二姐起身拿着脸盆出去打水。
“文玺啊,你也老大不小啦,你看这么多孩子还都指望着你呢,你可不能这样啦,万一你要有个好歹,让我,让她们娘几个可怎么活啊”,奶奶说着眼圈也湿润了,她用手擦拭了一下。“儿啊,听娘一句劝,挺起胸好好做个人,你有文化,还愁日子过不好啊?”。
父亲还是怔怔的躺着,不知是酒劲还没过,还是太累了,他什么也没说。二姐洗了温热的湿毛巾,奶奶接过来,慢慢擦拭着父亲的手和脸。母亲招呼二姐出去做饭去了,我靠在奶奶旁边。
“儿啊,娘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啦,你和洪芳娘都有了这么些个孩子啦,你就安下心好好过日子吧”。爹依然沉默着。
“我知道,当年你爹没有让你娶邻村王家的姑娘,是我们的不对,你俩是同学,有感情啦,可,后来,人家不是考上学了吗,咋能看上咱啊?”
“宇,快把你爹的腿解开,让他活泛活泛。我使劲解了半天才把毛巾解开,但爹还是一动不动。
“你有文化,洪芳娘没上过学,你觉得说不到一块儿,这娘都能理解,当年我给你爹做的填房,你爹的感情也不在我这里,娘也懂,可,你也顾及一下洪芳娘的感受不是,她为这个家任劳任怨,孝顺我和你爹那是没得说,你爹活着的时候就说你好福气,娶了这么个好媳妇。孩子啊,老辈儿都说,养个猫狗的还能养出感情,你们这都过了这么多年啦,再可不能胡思乱想啦啊”。奶奶说着说着情绪就激动起来。
“娘,没事,没啥事,你就放心吧”,爹握着奶奶的手,我看见一行泪水从父亲的眼角流下来。
到吃饭的时候,父亲就完全清醒了过来,他照常坐在那个圈椅上,母亲照常吩咐我们将饭菜端到大桌上,大家依然安静的吃饭,一切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大家只是彼此想着各自的心事,父母之间似乎永远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而他们的爱情就是搭伴过日子。
“爱情”,多么神圣的字眼,“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向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深情,”,“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喜悦,都无法诠释爱情的美好。多少诗词歌赋也道不尽痴男怨女的忧伤和缠绵。我知道父亲的心里也有一份忧愁,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纠结,一种无人诉说的苦楚,这种苦只能在某个刹那,某个瞬间,某个酩酊大醉后的世界找到可发泄的出口,忘记曾经有七十多岁的老母,忘记还有需要抚养的我们,忘记母亲,忘记烦扰的现实生活,陶醉在那一刻的自由世界。原来,这就是他的自由,他想要的自由,而母亲呢?而我们呢?母亲的自由在哪里?我们的自由又在哪里?母亲的爱情呢?一个一如他一样被父母安排的婚姻,却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爱情,守着自己孤独的灵魂,守着另一个无法靠近的灵魂,依然为了生活,为了孩子而努力的活着,她的苦又有谁可以懂?懂得自己的苦,才可体会别人的苦才对啊,而父亲却在另一条路上孤注一掷的行走,将无尽的烦恼和忧伤再次强加给母亲,强加给我们,一如当年的爷爷一样-----。
“老二啊,给娘开开门,你都一天没吃饭啦,娘知道你心里有委屈,你对娘说好不好”。娘趴在西屋的窗户上央求着。
“二小--,我是奶奶,我们二小最听话啦,快开门跟奶奶说说”。屋里还是一片寂静,我透过窗户玻璃的缝隙看见二哥躺在床上,用单子盖着半个脸。背心随着鼓起的肚皮一起一伏的晃动。
二哥终究还是没有开门,也没有吃饭,那几顿饭我们吃得索然寡味,母亲也近乎是没有吃的样子,常一个人在那里发呆,二姐和大哥继续在地里忙碌着。而谁才可以打破这个僵局呢,似乎唯有父亲。而父亲也是一天都没有回来了,听母亲说是为了大哥上学的事去找人帮忙去了。
第二天傍晚,爹回来啦,拖着疲惫的身躯,精神萎靡。我的心开始害怕起来,这种恐惧笼罩着我。母亲看见爹回来,眼圈顿时红了起来,“他爹,老二从那天夜里到现在,已经一天没有吃饭啦”,娘说着就呜呜的哭起来。父亲一听,将车子靠在墙上就往西屋跑去。“他娘,快去把锯拿来,把门闩锯掉”,父亲似乎慌了神。“他爹,我看了孩子没事,孩子没事,他就是拗,你不是不知道,你不和他说好话,他是不会吃饭的,即使打开门也没有用啊”,母亲拉住父亲的胳膊啜泣着。
父亲知道二哥没事,态度突然强硬了起来,他使劲拍着窗户“老二,你给我把门开开!”屋里依然没有动静。
“他娘,去,把锯拿来,我还拗不过你啦”,爹愤怒的让母亲去拿。
“他爹,你先别急,你说点好听的试试”。父亲在窗前来回的走着,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此时的僵局,说了软话似乎又丢了面子,不说软话似乎又没办法。
“文玺,你就说句话吧,这孩子倔也都是随了你啦”奶奶也很生气的样子。父亲看了奶奶一眼,站在窗户边,轻轻的拍了下,“老二,快,给爹开开门,爹那天打你不对,你开门跟我和你娘说说,到底是咋回事,看是不是爹错怪你啦”,父亲的口气缓和了很多。但屋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那期望的门闩的声音始终没有响起,父亲的脸上又凝重起来。
“二小啊,你爹都说啦,他打你不对,你就开开门吧,他以后再也不打你啦”,母亲近乎哀求的声音似乎真的有了效果,我透过窗户缝看见二哥翻过身来,坐在了床边,他的脸看起来有些肿胀,头发就像一堆乱稻草。
“我哥起来啦,我哥起来啦”大家一听都很兴奋,随着门闩的滑动声,门吱呀一身列了一道缝,母亲紧忙走进去把二哥搂在怀里,“你吓死娘啦,你吓死娘啦”母亲抚摸着二哥的头不停的哭着。
“好啦,他娘,快给孩子做点好消化的来吧”
“是啊,给孩子煮点挂面再窝个荷包蛋来”奶奶也高兴的吩咐道。
这是父亲第一次打二哥,也是唯一的一次,是在二哥的反抗中结束的,那时的我不懂原来反抗是有好处的。而我却从来不懂,我只知道做个听话的好孩子,哪怕不是自己做错了事也会因为怕父母伤心而主动认错。这成就了我与二哥不同的人生,获得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父亲和二哥进行了一次亲切的谈话,知道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是父亲冤枉了二哥,我唯一一次看见父亲用手环抱着二哥的肩膀说着语重心长的话,那画面是如此的温暖-----
二姐和大哥也从地里回来了,我们围坐在一起,父亲和奶奶依然坐在那个正门的大桌上,大家依然很安静,只有自己咀嚼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吃过饭,大哥被父亲叫住,谈论着上学的事。
“今天我找了你们老师,也找熟人问了问情况,今年可能是不能参加考试了,但也不是就没有一点办法啦,说是从初二开始复读,再升到初三就不算是复读生啦,我打算让你从初二开始再读一次”。父亲俨然不是在和大哥商量,而像是在宣布一件事情一样。
“爹,我不想上了,我都多大啦,我都已经复读了一次了,我不想再复读”。大哥的态度也很坚决。
“这是唯一的办法,没有其他办法啦”,父亲也很无奈。
“那就不上啦,这天下也不是只有上学一条道?”大哥依然在争辩。
“还有哪条道?你给我说说,除了上学考大学,那就只有种地啦,难道你想像我和你娘一样一辈子窝在土坷拉里呀?!他的声音顿时大了起来。母亲从东屋跑过来,“他爹,好好说呀,和孩子好好商量。”
“商量啥商量,这事就这么定了,从明天开始回学校去,上初二”。
“我坚决不去,你说啥我也不会去的”,大哥说着跑了出去。
父亲将烟使劲的仍在地上,用脚跺了一下:“我看都是长大啦,一个个的翅膀硬了,谁也不听话啦”。
夜幕降临了,晚秋的风吹着这灰暗的院子,一切都沉静的可怕。东南角那棵老槐树在风中摇摆着,随着风、随着云感受着四季,感受着岁月。也感受着院里人们的苦辣酸甜。
母亲坐在西屋大哥的床边,大哥仰面躺在上面,娘坐在床尾用手不断拍打着大哥的小腿:“森啊,你爹说的对,咱庄稼人不读书咋能走出去呢?你爹也是为你好,不想让你再受我们一样的苦,你可要理解他的用心啊。”
“娘,你说的话我也知道,可是娘,你也知道我学习本来就不好,我也不感兴趣,就是再上一年,我也考不上学。再说,我们家这么忙,只有二姐和您忙活,我坐在学校里也不安心啊,我不上了,我和您和二姐一起供弟弟妹妹上学”。
“哥,我也不上了,我学习更不好”二哥从外面走进来,听见大哥的话,也撅着嘴说。
“你看,你看,把老二都带坏啦吧?这不上学怎么行呢,你看你二姐一天天的累的,你们没看到啊?!”母亲开始激动起来,那话里带着难过,带着心酸。
“老二,你和妹妹上,就这么定啦,我来种地养家,谁也别说啦,我已经决定啦。娘,你回吧,你劝了也白劝”。大哥转过身子侧躺着,双手环抱在胸前来示意他这坚决的决定。
青春是热血沸腾,是意气奋发,也是孤注一掷的执念,是无怨无悔亦是恣意挥洒的喜悦。不惧前途漫漫,不畏道路艰险,青春依然是一首欢快的歌,唱响着所有青春的岁月,圈画着记忆的年轮----
大哥终究没有再去上学,无论父母怎样的苦口婆心,无论父亲怎样的强压亦或是哀求,都终究没有战胜此时大哥那沸腾的血液,那燃烧的激情。他依然投身到繁重的耕种中,没有迟疑,没有退缩,而他就像是一把耕种在父亲心中的篱,日夜啃食着父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