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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拐了个弯,进入到稀疏低矮的别墅区。
周品初的车在一幢不大的白色洋房前停下,他默默打开车门,走出来,等走到洋房门口,又默了一会,抬手按响门铃。
时隔半年,他终于能来拜访自己的导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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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展顺利吗?”关仁安靠在实木椅子上,一手拿着报纸,一手夹着烟,烟气徐徐上升,正如他虚缓的语气。
可能是烟气弥散,还没等周品初开口,他忙捂住胸口咳嗽了两声,只两声,感觉要把肺腑咳出一般。
周品初忙上前递过去一杯水,又轻轻拍着他的背,有些责备又有些忧心地说:“医生不是和您说了嘛,不能再抽烟了,您这嗓子、气管和肺,哪一样是让人省心的?”
关仁安微微抬手,止住他的抱怨,又将报纸往桌子上一放,指着眼前那篇文章,道:“文笔还是那么好,只是这谄媚的语气太明显了……”
他仰了仰头,呼出白色烟雾,“他其实不必如此,但这也正说明了,他对你还不是很信任……不过不怪他,单枪匹马这么多年,我知道他心中的苦。”
“我从他脸上也看不出一丝痕迹来。”周品初坐在对面,身子陷在烟雾中,他不抽烟,但却并不排斥烟气。
关仁安笑了笑,满脸的皱纹顿时舒展,“这就是他,滴水不漏,要做就做到极致,你不可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的。”
周品初点头,对关仁安的话很是赞同,又神色担忧地问道:“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做了,接下来,还需要对计划再做调整吗?”
关仁安轻轻摇头,嘴角向上,神情淡然,道:“你最大的优势,就是和他年轻的时候很像,你会深得他喜欢,而这是我们最重要的筹码。现在这个阶段,可以试探性地前进一步了……最好犯一些看上去不那么愚蠢的错误。要知道,他在本质上是个老师,能得到他完全的信任,那就铁下心来做他的孩子,让他指导你,教育你,让他在你身上找到归属感。”
“……只有经过了叛逆期,驯服期,你才能真真正正成为他的人,听他的话,为他做事……在做成一两件事情后,他才放心将一切交给你。”
关仁安每说一句,都要喘息一阵,在团团烟雾中,只有他的眼睛还是澄亮的。
周品初沉默地听着,眼底闪过一丝忧虑。
半晌,他低头沉默,似是在思考事情。
见他如此,关仁安微微皱眉,问道:“品初,是不是觉得辛苦?你要是不想做,我们现在还有转圜的余地。”
此话入耳,周品初顿了一下,又抬头看他,脸上展露出会意的笑容,回道:“老师,您知道的,我从不做后悔的决定。”
关仁安淡淡一笑,他心里明白,他的这个学生虽然年轻,出身优渥,但却与生俱来地拥有谋士的品格,不管身处何地,何种境况,他总能以最快的速度对周围的人和物了如指掌,对各种复杂的关系网链摸清摸透,仿佛头脑里有一套早已设定好的操作程序一般,做任何事都沉着冷静,高效率快速达成目标,且从不失手。
有时候,关仁安真的怀疑,周品初是否将某种算法植入了自己的大脑,和人工智能无异。
“品初,我本不想让你卷入,毕竟这件事……太危险了。以你的才华和能力,在未来还有广阔的发展天地,你若是……真的犹豫了,我们就放下,任时间、任历史去批判吧……”
“老师,您无须再说这些。”
周品初打断他,冷静说道:“你我心里都清楚,这件事,牵连甚广,不仅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时局,还让很多学者流离失所,丧失了创新和批判的勇气。就算是世殊时异,可错了就是错了。而且,我并不觉得辛苦,也不觉得自己在做什么伟大的事情,我只是想还原真相,给逝者一个交代……否则,那些污垢在我心中,会让我无比痛苦。”
“就算我不做,也总是会有人去做。”周品初垂下眼帘,轻呼出一口气,“而我,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关仁安看着眼前的周品初,他的样子明明散发着清隽的书卷气,可给人的感觉却异常坚毅沉稳,如青松,如磐石,如一切持久又沉敛的事物。
他起身,轻轻拍了拍周品初的肩膀,眼角湿润了,“我的时间都不多了,人生短短几十年,虽如流水般,不舍昼夜,可拼力奔流下来,等当回望时,还是有无限遗憾……”
他深深叹气,口中吐出的烟雾更加涣散,遮住了他更加迷茫的眼神,“明年清明节的时候,记得替我去扫扫墓。”
周品初看向他,点点头。
“其他的事情呢,有影响到你的吗?”关仁安将烟蒂捻入烟灰缸。
周品初迟钝,忽觉心底里有股异样的暖流缓缓涌上,但他很快摇头,表情有些不自然。
可这表情怎么能瞒得过老师的慧眼,只见关仁安淡淡一笑,说:“品初啊,我对你是有无限的信心的,但是,真正去布局的时候,难免会触到他人的利益,尤其是在国内,各种利益牵扯至深,很难处理,你要记住,千万不要陷入不必要的纠缠,不能因小失大。”
周品初微微点头,表情克制,低声道:“我记住了,老师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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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周品初便开车去会场,今天是正式进行学术访问的第一天,他们的游学团体要在伦敦大学参加一场小型的研讨会。
车子行驶在拥挤的道路上,喧哗嘈杂。不管多么光鲜亮丽的城市都逃不过混乱的早高峰。
周品初曾在英国多年,有自己的房产和车子,对这里的生活也再熟悉不过。
眼看快要到达目的地,却赶上一个长长的红灯,车里没开暖风,他觉得有些闷,便降下车窗,将一只胳膊随意搭在窗框上,漫无目的地欣赏着外面的景象。
已近校区,马路两旁不断有背着书包,拿着咖啡赶去上课的学生。
在确定不远处那慌慌张张的身影后,周品初凝神屏气,再也没了对他物的兴致——
林思末正站在对街路旁,搀扶着一个女生。
那女生使劲捂着肚子,表情极为痛苦,仿佛快要支撑不住了。
而林思末则不断向着路边飞驰的车辆招手,一脸焦灼。
路上没有出租车停下来,她深深皱眉,紧咬下唇,又一边安慰旁边的女生,一边四处张望搜寻着,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本能地,周品初急急打起方向盘,想要调转车头,可刚打了一半却骤然停住。
他的眼神在一刹间黯淡下来,脸上的表情也恢复平静,令他自己都诧异的是,他的潜意识里竟生出丝丝怨意来。
绿灯亮起,后面的车不停鸣笛催促,他默默升起车窗,猛踩油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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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长,等林思末将那个学生送到医院又急匆匆地赶到会场时,周品初正在做着精彩的发言。
她深深松了一口气,好在没什么大事,那个学生也是不小心吃坏了肚子而已。
她深知自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离开,但学生痛苦无助的样子实在是让她看不下去,她些微调整了会议安排,现在周品初又及时赶了过来。
嗯,一切都还算顺利。她心中暗暗踏实。
她默默做到学生旁边的空位,小心地低声问道:“没事吧?”
学生也低声回她:“没事,还好周老师赶来了。”
林思末稳定了思绪,静下心来,听着周品初的发言。
他的英式口音纯正低沉,听起来极为舒服。
更让她惊讶的是,周品初全程脱稿,只准备了几页简单的PPT播放着。
这让她不得不佩服他的能力,虽然自己的英文水平还算不错,但却无法做到如此地道的发音和脱稿讲演,看来这洋墨水,不白喝。
不一会儿,全场爆发热烈的掌声,几个外国老师频频对周品初竖起大拇指。
林思末也从心里佩服和羡慕,这样的周品初确实配得上他那一身的傲气。
鼓掌间隙,周品初撇了一眼林思末,而正巧,林思末也神色淡然地看着他,为他鼓着掌。
四目相对,林思末微怔。
可不知为何,周品初隐隐的怒气在心底缓缓积聚。
其实,他在她刚进来时就瞥见了她,他忍住了上去质问她的冲动,而这种压抑却让自己的心冷硬下来。
来晚的林思末并未觉得遗憾,虽然没赶上开场,但最后的总结发言却是由自己来做的。
她改了好几遍才定稿,还专程让外语学院的老师给把了关,一想到这儿,她就顿时来了精气神。
很快,会议进入讨论环节,学生们也都表现出色,这让林思末倍感欣慰。
终于到了最后的总结发言时间,她刚站起身,却被周品初止住了。
疑惑间,只见周品初对对方师生说了些表示歉意和感谢的话语,随后就速速结束了会议。
林思末还处在惊愣之中,而其他人已经起身致谢了!
结束了?就这么结束了?
作为本次游学最重要的一场会,自己一句话都没讲,就这么结束了?
林思末不可思议地望向周品初,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她怎么也想不通周品初这一举动的深意。
散了会,她想都没想,赶紧追上他,刚想拉住他分辨几句,可他却很快转到一边和几个外国老师攀谈起来。
林思末无奈,又颇为窘迫,只好默默折了回去。
可接下来的时间,她不是在指导学生就是在听讲座,竟没能再找到机会和周品初理论。
好不容易等到自助晚宴时,她才终于有了休息间隙,于是又鼓起勇气,主动去找他。
周品初正站在甜点区一侧,手里托着碟子,小口品尝着点心。
意识到林思末过来,他只抬眼看了看,并未招呼。
她默默走到他跟前,顾不上他冷漠的神情,小声问:“怎么回事?上午为什么不让我做总结发言?”
周品初已将碟子里的点心吃完,他又上前去夹了一块,放进碟中,递给林思末,道:“尝尝。”
林思末轻轻推开他递过来的点心,有些不耐烦地问:“我现在没有心情吃这个,周老师,请你给我一个解释。”
周品初端着碟子的手一滞,低头笑了笑,也不理她,转身背对着她,又拿起小叉子,径自吃起来。
“周老师……”她随着他转到一侧,又与他正面相对。
林思末压抑着情绪,近乎恳求地低语,她想要的只是一个解释,出门在外,他们虽有过节,可他毕竟是她最熟悉的人。
周品初不屑地瞧了她一眼,挑着眉,语气依旧很淡:“有那么重要吗?会议已经超时了,难道你没看见,大家都等得不耐烦了吗?这种会,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他轻笑一声,表情极为轻蔑,“发言讲话,谁又能记住你呢?”
“可那是我的任务,原计划就是由我,来做总结发言的!”林思末不顾他的鄙夷,一脸诚恳地说。
“原计划?”
周品初轻笑,漫不经心:“可从一开始,林老师也没按原计划来啊!而且,你现在和我讨价还价有什么用,会议早都已经结束了,真无趣。”
他说完,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向着一个英国人走去,很自然地聊起天来。
他的话压得林思末喘不过气来,这让她十分憋闷,周品初分明是在奚落她,用他的方式羞辱她。
可是,她是有原因的,如果不是那个女学生昨晚吃坏了肚子,她好心地送她去医院,就不会发生后续的事情。
那个时候,生活助理的电话打不通,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见不得学生受罪,毫不犹豫地扶她去医院看病……这些事情,周品初不仅不知道,竟连问都不问!
他的羞辱更是让她火冒三丈。
他越是不理她,她就越想找他理论明白,哪怕是和他大吵一架,她心里也能好受一点。
于是,晚上回到酒店后,林思末一气之下敲响了周品初房间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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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很快开了门,一脸诧异地盯了她几秒,仿佛是对这位深夜到访的客人很不待见。
而他此刻的样子,更是让门外的人有些不知所措。
周品初已经换上了浴袍,领口成V型,隐约能窥见胸口紧实的肌肉,腰间松垮扎着带子,由于个子高的缘故,那长款浴袍才到他膝盖处,裸露着半截腿,旺盛卷曲的腿毛一直延伸至脚踝。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应该是刚洗完澡,他还在用毛巾没有方向地擦着。
周品初并未出声,只挑着眉毛看她,那样子仿佛在询问,只是极不耐烦。
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周品初,林思末欲言又止。
他平时都是西装革履,现在这般模样倒让她顿觉不好意思,她眼神躲闪着,故意将头偏向一边,不去看他,但声音却一点儿都不含糊。
“我今天是有原因的。”她吸了一口气,说。
周品初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趿着拖鞋,转身走进房间里,淡淡地抛下一句:“进来。”
林思末一怔,身子却并未动弹。
孤身一人进入一个刚洗完澡的男人的房间,不可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她挺了挺身板儿,深呼吸,道:“我就在这说吧,免得让人误会!我想我有解释的权利。”
“误会?什么误会?”周品初顿住脚步,回头斜睨她一眼,嘴角勾勒出淡淡的一抹笑容。
林思末抿了抿唇,大着胆子低声道:“你……这个样子,我有点不自在。”
周品初擦完头发,又将毛巾扔在一边,身子倚坐在床沿,环起手臂,又将两条长腿撑在前面,那姿态,看上去极为傲慢。
他上下打量她一番,讥笑道:“你放心,我就是再有欲望,也不会饥不择食。”
这话侮辱性极大,林思末眼神愤恨,火气一下被点着。
刚想骂回去,却听周品初很快说道:“你是不知道楼道回音有多大吗?这是在国外,扰民很麻烦的!”
临到胸腔的怒火就这样被生生怼了回去,林思末咬咬牙,只好沉着脸走进来,轻轻合上门。
虽然这场景让她很不自在,但既然自己无所顾忌地来了,便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毕竟,现在的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那种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