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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徐翁躬身添香,低声道。
谢映之方才神思一恍间,琴音已乱,似惊风,如骤雨,连徐翁都听出了那落弦铮铮惊风雨的肃杀。
谢先生似乎有心事。
“徐翁,无事,”谢映之起身,拂去满弦落花,“只是片刻游思。”
此时日色中庭,柳荫花下,白衣胜雪,被斑斓的光影落了一身,心间弦上却是风雨晦暗,山河苍远。
刚才那一刻,谢映之罕见地从萧暥心底感到了决然的战意,凛冽的杀机,犹如苍山暮雪的荒野之上,烈烈长风,铁马冰河。
而那渊冰百尺之下,积雪千寻之外,关山万里尽头,却是十年江南旧约如梦,春雨如酒,灯市长巷,烟火人间。
这一切,让他拼尽一生奋勇,生死无憾。
“小宇……”谢映之无声轻叹。
可是那人远在千里之外的沙场,他鞭长莫及。他和萧暥之间的联系,尚不能达到将玄法渡给他用。
荒原上天昏地暗,狂风席卷着骤雨鞭挞着大地。
沉闷的铁甲撞击声中,苍炎军如洪流般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一排排刺目的刀尖映彻阴沉的天空。
萧暥自任前锋,将仅有的七名锐士组成一个小型的锋矢阵,如同一支疾射的利箭,穿入了密不透风的苍炎军阵。
铁蹄重重踏下,强大的惯性冲击将前排的士卒几乎撞飞,长剑斩落处,血光激溅。这一刻短兵相接,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只有竭尽全力的拼杀。
呼延钺目光森冷,萧暥果然善战。
如铁幕般的重围竟被他生生撕开一道口子,他马术绝伦,纵骑驰骋,如风如电,在他身后,几名锐士誓死追随,刀山火海,往来无惧。
果然是苍冥族进军中原的劲敌,如果今天能解决了他……呼延钺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铁戟粗糙的纹路,冰凉的触感传来,他眼中杀机一显。
另一边,云越正率军策马疾奔而来,这时,左前方一道刺耳的尖啸划破虚空,带着冰寒的杀机横空掠来。
云越敏捷地马背上往后一仰长剑一撩,激烈的金铁声中,横空飞掷的长/枪狠狠撞上剑刃,被击飞了出去。
“徐放,拦下他们!”不远处,北宫皓厉声嚎叫道。
北宫皓这一次南下襄州寸功未立,如果这一战能借呼延钺之手杀了萧暥,说不定还能反败为胜!
***
荒原上,狂风席卷,大雨滂沱,湮灭了一片杀声。
一名锐士一剑大力横扫,将一名苍炎兵齐腰削去,谁料长剑余势未消,那名苍炎的上半截身躯乍然暴起,如饿虎般猛扑上来,铁钳般的手狠狠掐住了他的喉咙。
那锐士顿时额头青筋梗起,接着,面前一道寒风荡过,长剑漾起一片炫目的冰寒,将那苍炎兵粗壮的双臂齐齐断下,滚烫的血泼溅到他脸上。
余下的半截身躯颓然滚落,被马蹄踩成齑粉,尤怒目圆睁。
那名锐士喘着粗气一把扯下挂在他身上的残肢,骇然望向萧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冷雨中,萧暥容色寒峻,劲风荡起鬓边几缕长发凌乱飞扬。
这些苍炎军不知疲倦,不畏伤痛,即使被马蹄踩碎了肋骨,依旧如野兽般嚎叫着扑咬上来,前赴后继不死不休。蒿草间已是血肉狼藉,遍地断肢残躯,浓郁的血腥和腐臭味让人作呕。
激战至此,苍炎军的包围圈已有明显的空漏,但是萧暥手下的锐士都已经浑身浴血,执剑的手也已僵硬沉重,狂风暴雨中长时间的战斗,极度消耗人的体力,不能再这样无休止地战下去。
萧暥眸中寒光一闪,看向了军阵外巍然肃立的呼延钺。
只要拿下此人……
他心中一念闪过,紧接着,又是数十名悍不畏死的苍炎兵咆哮着向他们冲来,锋利的长矛列成一片密密麻麻的矛阵。
激战。
虬曲的枯树下,呼延钺赫然驻马而立,目光幽沉。他蛰伏着,观察着。
他奇怪萧暥明明是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冲出重围,他为什么不撤?到底是什么让他有如此强的战意?还是说,为了谁?
难道,他还想以他手下不到十人的兵力歼灭几倍于他们的苍炎军?
太狂妄了,呼延钺眼中掠过一抹森冷的杀机。
荒野上乌云密布,昏天黑地,天幕如漏。
一股腥风从后背疾掠而来,萧暥反手一剑破开雨幕,斩下一道雪亮的弧光,劈开一名咆哮着狂扑上来的苍炎。
此时,雨水已湿透了战袍,沉硬的甲胄贴在身上,苍白的唇边紧抿着一丝薄艳的殷红,像风雨中凋零的花色。
呼延钺的眼睛像被什么扎了一下,目光渐渐变得灼热,盯着那一抹怵目的薄红,流露出狼一般的眼神,“差不多了。”
他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发出一声嘶鸣,跃然而起。
萧暥一剑荡开一名癫狂的苍炎兵,赫然回首间,锋利的铁戟已破开空气,带着一股势不可挡的跋扈之气攒刺而至。
他眸中掠过一缕不易察觉的寒冽。
紧接着,沉重的铁戟毫无阻挡地划破了他胸前的铠甲。
呼延钺眼中顿时杀机大盛,正要贯力一击,但随即他就发现不对劲。铁戟仅仅是破开了胸甲,却并没有刺中萧暥,千钧一发之际他巧妙地微一侧身,铁戟堪堪擦过他胸前直穿至腋下。
不妙!呼延钺心中一沉,但在巨大的惯性下,铁戟去势难收,他的身躯也被带得向前倾去。
他急抽回铁戟,但已经来不及了。
萧暥倏地抬眸,雨珠在长睫上晶莹地一闪,长剑已横断雨幕,在空中扬起一道新月般的弧光,利落斩下!
呼延钺瞳孔骤然收缩,紧接着脖颈一凉,划过冰寒的触感。
随着一声沉重的钝响,呼延钺的头颅却没有抛飞,甚至连一道血痕都未见。
这一剑像是斩落在了金铁岩石上,一股巨大的反震力透过剑柄如洪流般席卷而来,震得萧暥肩臂发麻,胸中顿时血气翻涌,一口鲜血喷溅在雪亮的剑刃上。
萧暥愕然,这人是金刚不坏之身吗?
连谢映之亦诧道:“竟是炼体术?”
这时,一道闪电划过长空,照亮了荒野。
呼延钺摸了把脖颈,电光下,他的眼神变得幽红,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发出一声长啸纵蹄疾奔,锋利的铁戟劈开雨幕,势不可挡地横扫而来。
感受到主帅身上燃起的暴虐杀意,周围的苍炎们也变得狂乱起来,如受伤的野兽般竭底斯底里地咆哮着反扑。
萧暥用手背抹了把唇角的残血,再次举起沉重的长剑。
就在这时,一道寒光穿过雨幕掠空而来,撞上了呼延钺的铁戟,激越的金戈交鸣声中,雨水火星飞溅。
“何人?出来!”呼延钺怒喝道。
雨幕中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至,当空轻巧地抄住长剑,旋即手腕一转,当空挥出利剑,直逼呼延钺面门。
萧暥不由一惊,什么人身手竟如此凌厉?不像是军中的武艺,倒像是江湖游侠刺客!而且还穿着铁鹞卫的袍服。
魏瑄脸上蒙着黑布,身形又比上次见面长高了不少,加上这身铁鹞卫的伪装,他料一时间萧暥不会认出来。
现今他已是玄门叛逆,替萧暥铲除强敌后,他就悄然离开,决不给他带来麻烦。
刀光剑影交错间,隔着连天雨幕,魏瑄短暂而深深地遥望了他一眼,又奋身杀入敌阵。
***
另一边,徐放的铁鹞卫正和云越所部陷入缠斗。
“徐放,你的人居然通敌!”北宫皓忽然高声斥道,
徐放一诧,游目望去,就见魏瑄和呼延钺的苍炎军正在激战。
魏瑄跟他说过自己是玄门的人,为拿下苍冥余孽而来。但现在他穿着铁鹞卫的袍服和呼延钺激战,就像在帮萧暥。
徐放有口难言,“世子,此人并非铁鹞卫,情况复杂,容属下先护送世子脱险。”
北宫皓怒道:“你想临阵脱逃?”
“属下不敢,是为了世子的安危。”
北宫皓冷哼了声,“今日大事不成,我回到燕州地位还保得住吗?”
他挫了挫后槽牙,忽然想起什么,眼中闪过一丝阴鸷,问身边的护卫:“你们铁鹞卫不是有暗器吗?”
铁鹞卫有一种暗器名为流沙飞影,散射如雨,但徐放认为暗器之流在战场上效果有限,远距离射击不如弓/弩,两军混战之际,还容易误伤自己人。
北宫皓催促道:“杀了他们,不管是谁,全杀了!”
***
荒原上,大雨如注。
魏瑄身法绝伦,招数诡谲,剑意洒脱。在呼延钺的刀锋下游走,忽左忽右,忽前忽后,飘游不定,看得人眼花缭乱。
呼延钺被彻底激怒了,如岩石般的脸部肌肉罕见地抽搐起来,手中长戟挥舞如狂,四周的树木被砍得一片狼藉,枝干摧断,落叶满地,一抬眼,却发现他如点水蜻蜓般亭亭立于长戟的锋刃之上。
呼延钺大怒,长戟猛力斩落。
魏瑄身形在空中一记飘摇,尚未落地之际,十多支长矛已如毒蛇般向他凌空刺而来。
魏瑄身如轻鸿,长剑一扫,斩落一截矛尖,脚尖在那矛杆上轻轻一点,借着反弹之力飞身跃起,连人带剑向着呼延钺疾射而来。
呼延钺骇然,他从来没见过这样不要命的战法!疯了吗?
然而这呼啸而来的一剑依旧如同刺在了金石之上,剑身竟折弯成一道长虹。
魏瑄愕然,此人果真是金石难攻?
“小宇,没用的,除非破了他的金石之术。”萧暥正要策马上前,谢映之静静道。
“先生有破解之法?”
“无论玄法秘术,并非无懈可击,哪怕金石之身。”
萧暥忽然想起了北欧神话里的屠龙勇士。传说中勇士杀死巨龙后用龙血沐浴,得到刀枪不入的金石之身。但在沐浴之时,偏巧一片树叶飘落在他的后心处,使此处成为他的弱点和破绽。
“他的右膝,就是那被落叶遮蔽之处。”谢映之道。
萧暥恍然,原来谢映之从交战开始,就在观察呼延钺。
“射他的右膝。”谢映之道。
大雨中,长弓拉满,萧暥微微偏首,眯起眼睛。
此刻,魏瑄和呼延钺正战得难解难分,招式极快,身形瞬息万变,稍不留神就会误伤。
呼延钺一柄长戟挥舞地出神入化,在力度和迅猛上尤胜魏瑄,且他是金石之身,攻不可破,无法砍杀,使得魏瑄只能以快捷的身法与之周旋,渐渐陷于被动。
激战中,魏瑄一剑劈开数名苍炎,霍然回首,就见呼延钺的铁戟已划过雨幕,挟摧金裂石之力重重劈来。
千钧一发之际,弓弦震响,一箭穿破雨幕,疾射而至。
呼延钺手中的长戟顿时一沉,他不可思议地低头看向膝盖,一支羽箭正兀自震动。
萧暥:怎么没事?
呼延钺赫然抬头,阴鸷的眼神射了过来,他横戟砍断箭杆,就要拍马而来。
魏瑄见状抄起长剑,不顾一切向呼延钺掠去。
铁戢狠狠撞上长剑,迸出火星四溅。
谢映之立即道:小宇,接着射他左肩、后颈。
萧暥一口老血,所以这是要射中三处才能杀呼延钺?你不早说……
紧接着,又是一箭破风而去,正中呼延钺左肩。
呼延钺魁梧的身形晃了下。
萧暥不敢耽误,挽弓搭箭,再次瞄准。
这时,北宫皓一把夺过铁鹞卫手中的飞影针,“呼延钺败了,我们也就完了!”
就在他手忙脚乱地扣动机括之时,第三箭已离弦而出,向着呼延钺呼啸而去。
呼延钺瞳孔骤然紧缩。
就在这时,茫茫雨幕中有什么东西随风飘来。
似是一片纤细的柳叶,飞旋而至,在空中撞上箭尾的白翎。
羽箭急转了个诡异的弧度,忽然改变了轨迹,向着另一边疾射而去。
北宫皓还来不及反应,一箭穿过下颌。
他愕然瞪大了眼睛,鲜血从口中汩汩涌出,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从草坡上滚了下去。
“世子!”呼延钺一剑格开云越,惊回头来。
***
树荫下,铮地一声,琴弦断了。
“先生?”徐翁讶异道,他从来没有见谢先生如此失色。
庭院里已是斜阳冉冉,落花满襟。
谢映之冰玉般的手指轻拂起断弦,清冷的眸中掠过一丝黯然。
这一箭,整个局势都变了。
北宫皓死,杀子之仇,北宫达岂会善罢甘休,必将大举兴兵南下。而他们新政未半,屯田练兵铸城也才展开不久,此时萧暥的实力尚不足与北宫达决战。
但再也没有时间留给他们备战了,大战已迫在眉睫。
“徐翁,立即通知魏将军渡江,共商北伐。”谢映之静道,
“诺,”徐翁心中一震,抬起头时,仿佛从那双始终淡若无物的眸子里看到了燎原战火。
***
黑袍人站在旷野上,遥望着渡鸦穿过漫天雨幕,向北而去。
大势已破。
九州的战火将彻底点燃。
他嘴角微微挽起:谢先生,我这份礼物,你是否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