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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辰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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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遥远又破碎的梦斗争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醒来,被镜子里肿得像橘子的眼睛吓了一跳。万幸的是,昨晚喝下去的中药发挥了作用,现在感觉好多了。“好多了”三个字让外婆很满意,笑着说了一句“再接再厉”,又让我龇牙咧嘴地喝了一碗。

    午后接到艾棋的电话,一身臃肿地来到酒店。刚进兰凯大堂,就看见瞿肖阳和一男一女并肩而行,走在我前面,看样子他在接待来客。我判断这一男一女身份一定不简单,因为瞿肖阳很少这么亲自出面接待客人。

    我跟在他们后面,这条路通往礼堂,艾棋在礼堂里。

    转过走廊,瞿肖阳带着客人进了贵宾休息室。我走过休息室门口时,恰好被瞿肖阳看见,他带上休息室的门,对我笑得诡异:“你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牛仔裤运动鞋是面具舞会的打扮?”

    “我来帮艾棋的忙,不参加舞会,你见过穿晚装踩高跟鞋干活的?不跟你聊了,我去找她。”

    “等一下,”我正要走,被他拽住手臂,拿出手机打电话:“颜悦来了。”

    他在给艾棋打电话,并且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搞什么鬼?放下手机,瞿肖阳一言不发地把我拉到员工休息室,转身打开柜子,拿面有一套晚装、一双鞋:“换上。”

    我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要换这个?”

    “!”艾棋从门口飞奔进来,扬起她手里金色的面具,“颜悦,你看看这个,酷不酷,遮眼、遮脸,留嘴角,这就是现代版的什么琵琶什么面啊!我跟你说,戴上这个,谁看了都心神荡漾!而且你一定要听我的,要化大红色的口红!——贴心的我啊,把化妆包都给你准备好了!”

    瞿肖阳一边叹气一边捂了捂眼睛,我愣愣地看着这个丫头,她左手举着面具,右手举着化妆包,配着脸上的表情,夸张得真叫人不忍直视。我这才反应过来,看来艾棋先前说帮忙什么的都是幌子——“你们两个,到底搞什么鬼?”

    我的反应让艾棋非常不满意,这个演技派把手上的化妆包往桌面一放,花一样的笑容立刻变成一脸的黑线,义正言辞地教育我:“骆颜悦,你看看你的生活,多么枯燥无味,不是在酒店弹钢琴做资料就是闷在家里看金刚葫芦娃,你在兰凯都多少年了,除了去年的酒店年庆,什么派对和聚餐一样都不参加,要不是跟你熟我还以为你丫有自闭症呢!你这样的人生有意思吗,有存在感吗!你对得起党吗,对得起祖国人民吗,对得起帅一脸血的单身男士吗……”

    这语速、这气势、这道理,真是叫人一句也反驳不了……但是:“我什么时候闷在家里看金刚葫芦娃了?”

    艾棋丝毫不理会我的问题,在沙发上正襟危坐,还是小学班主任教训学生的气势,滔滔不绝地教育我这个倒霉孩子:“说了多少次给你介绍男朋友,你就躲躲躲,你要知道,不是我着急,是外婆着急……哎呀我这颗心都操碎了……像我这么好的资源,你都能当空气,你到底是什么做的,你还是不是个女人啊……骆颜悦,你看不上男人,该不是同性恋吧?——你该不是看上我了吧?你就告诉我是不是,我也好跟外婆交待啊,省得她天天拉着我问东问西的……”

    我无奈地看了看瞿肖阳,他朝我笑笑,无谓地耸耸肩,做出一个无辜被逼的表情。看样子今天是逃不掉了,与其在这里当一个犯了错误被教训的小朋友,在艾棋面前,直接投降最明智。我飞快地朝柜子那边冲过去,拿出长裙和鞋子进了里间,关门的时候瞥见他们互相对视、合作愉快的笑容……这两表兄妹向来都互相拆台,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默契……

    我换上“道具”,又被艾棋随意地挽了挽头发,对我评头论足一番以后她才姗姗去迟。我松了一口气,谁知她出了门又折回来,探进半个头对沙发上的瞿肖阳放了一句狠话:“瞿肖阳,我把她交给你了,她待会儿要是不出现我就宰了你!”

    见怪不怪的瞿肖阳很大度地朝艾棋笑了笑,完全忽略她的刀子嘴。

    艾棋走后,瞿肖阳陷入沉思,他很少这样旁若无人地沉思,于是问他:“来参加舞会的人,很特殊?”

    “在谈合作,人已经到了贵宾休息室。时间差不多了,我还有点事,待会见。”他伸出手替我正了正右肩晚礼服上的水晶蝴蝶,“你抖什么,连声音都变了,病了?”

    他不说我还不觉得,这条无袖的长裙穿着确实有点凉,瞿肖阳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小外套递给我,从颜色上看,搭起来一定怪怪的。他笑说:“放心,戴着面具谁也认不出你,到时候脱下来就行,舞会七点开始,现在还早,你先准备一下,今晚要打一场硬仗。”

    “什么硬仗?”刚才那一男一女看上去这么年轻,能难倒身经百战的瞿肖阳?虽然这样说,他也总得提前告诉我,让我做一做心理准备吧,像我这种缺少临场发挥水准的下属,我担心我自己会随时卸甲投降。

    然而,瞿肖阳低头看了看手表:“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到时候见机行事。”

    瞿肖阳走后,我打开艾棋留下的化妆包开始上妆。很久没有参加过这样的活动,心里不免忐忑。类似这样的宴会,曾经是熟悉的。突然又想到唐樱昨晚的电话,隐约觉得好像蕴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兆。

    但八年已如流水一般淌过,什么痕迹都该烟消云散了。

    无论爱恨,都同样劳累。

    等到七点一刻,戴上面具走出休息室,穿过长长的回廊,进入礼堂。礼堂里已经满是参加舞会的人,我环绕了一圈,最后走到钢琴旁边,刚才忘了跟瞿肖阳约地方等,现在这么多人,又都带着面具,更难找他了。

    四顾张望之际,一个穿黑色礼服、戴半脸裂纹白面具的人出现在我面前:“颜小姐。”

    要不是他这样称呼我,我真的认不出他是瞿肖阳,我笑出声来:“我第一次发现,这个称呼原来是有作用的。”

    瞿肖阳和我第一次见面,错把“颜悦”当成我的全名,从那以后就经常常称呼我为“颜小姐”,把我的姓氏忽略得一干二净,他还有他的一套理由:“明明颜悦就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名字,干净利落又好听,不过,幸好你叫骆颜悦,而不是王颜悦孙颜悦。”

    他笑笑,半鞠躬,伸出右手作出邀请跳舞的手势。这么熟悉的画面让我忽然有点愣神,然而瞿肖阳抬头说:“这样的场合,形式还是要走的。”

    我给他打一剂预防针:“跳得不好不要怪我。”

    瞿肖阳的舞跳得不错,但我已经很久不跳舞,有点跟不上。

    “艾棋呢?”看她刚才的悠闲劲,上的应该是早班,现在早就下班了,这种场合她怎么可能会缺席,肯定会偷偷想办法换了衣服溜进来。

    瞿肖阳笑得意味深长:“我这个表妹向来很对得起全中国,这种时候肯定把哪个倒霉的男人骗到手,私奔去了。”

    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撒个谎把我骗来,自己却跑了。

    一曲跳毕,我跟着瞿肖阳来到一围沙发处。一男一女正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就是刚才进贵宾休息室的那两个人。女士勾着男士的手臂,好像想拉他去跳舞,但这个穿白色礼服、戴着半脸纯黑面具的男士,手里握着酒杯,看不出半点要跟她出去跳舞的意思。见我们走到跟前,这位女士很不高兴地把手松开,把脸别到另一边去了。

    握着酒杯的男人见我们走到跟前,站起身来打招呼:“瞿先生。”

    瞿肖阳笑道:“看来辰先生今晚没有跳舞的兴致。”

    他笑了笑:“我向来不喜欢跳舞,希望不会影响你们的兴致。”

    瞿肖阳向我介绍:“这位是辰先生,在欧洲念的大学,对那里很熟悉,你们一定会有共同的话题。”

    我向他打招呼:“辰先生,幸会。”

    他微微一笑,礼节性地略瞥了我一眼,还没说话,坐在他身旁的女士就冷笑着把话抢走:“他一点都不“先生”,你叫他辰羲就行了。”

    我怔了一怔,不假思索地说:“晨曦?太阳升起的第一道微光,好名字。”

    他望向别处的视线忽然移到我身上,黑面具下目光炯炯,让我凛然一惊。他旁边的女士依旧话锋尖锐:“别想错了,这个‘辰羲’可不是你说的那个‘晨曦’,他哪里有那么温暖……”

    这番不满的话让场面有点尴尬,但辰羲丝毫没有理会她的脾气,转而笑问瞿肖阳:“我有经验,钢琴旁边往往有艳遇。你还没向我介绍你的女伴呢。”

    我微微一笑:“辰先生,我姓颜。”

    他颔首沉默了一阵,举起手里的酒杯:“颜小姐,很高兴认识你。”

    我酒量不太好,跟他碰杯过后,只轻轻抿了一口。他一饮而尽。

    坐下以后,辰羲问我:“刚才听瞿先生的意思,颜小姐对欧洲很熟悉,也在欧洲上过学?”

    我回答说:“没有,只是对欧洲感兴趣而已。辰先生在哪个国家念大学?”

    “英国。”他说。

    又有几个人加入进来,我认出其中两个是酒店的高层。他们来了以后,一杯又一杯地喝酒,我连着喝了好几杯,脑子有点眩晕。在身边女士的再三拉扯下,辰羲总算把她领出去跳舞,其他人也陆续离开。瞿肖阳知道我平时不太喝酒,给我换了一杯酒红色的果汁:“不舒服就先回休息室。”

    “你刚才不是说,有一场仗要打?”

    瞿肖阳说:“兰凯的高层都来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战争,虽然他们不一定这样想,不过,我的同道中人还是有的。”

    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兰凯内部的派系斗争很严重,而瞿肖阳没有什么背景,完全是靠着自己的能力坐上今天的位置,这样的人在兰凯为数不多,他们都在瞿肖阳这一边。我踌躇着问他:“肖阳,你有几成把握?”

    “现在还很难说,”他凑近我,低声说,“这个辰羲,是旗盾集团总裁辰沣的儿子,这两年已经在接手旗盾的部分项目,如果能够谈成这次合作,对兰凯的未来,绝不仅仅是一般的意义。不过,我们的筹码不大,我还要再想想办法。”

    最近的瞿肖阳跟以前不太一样,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我还是能察觉到他平静之下的紧张。

    辰羲和他的女伴回来以后,坐下来像尊佛似的一动不动。瞿肖阳起身邀请那位女士去跳舞,他们走后,座位上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辰羲站起身,喝完杯子里剩下的酒,朝我欠了个身,伸出手,我深呼吸一口气,和他一起走进人群里。

    他刚开始还是沉默的,沉默了一阵,忽然沉声问:“颜小姐从小到大,一直都生活在G城,那你一定对这里很熟悉了?”

    我看着面具下他炯炯有神的眼睛,想了一下,刚才我好像并没有说过一直生活在G城:“在这里很多年,还算熟悉。以前也在别的地方生活过。”

    “是吗?哪个地方?”他追问,见我为难地笑了笑,又换了个问题,“平时有些什么爱好?”

    我找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回答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只是待在家里看看书。辰先生在工作之余,应该会有很多爱好吧?”

    他扬起嘴角:“何以见得?”

    我只是随口一说,想不到他这么认真追问:“我……猜的……”

    辰羲笑了:“那你再猜猜,我都有些什么爱好?”

    我犹豫之际,音乐停了下来,我放下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辰羲却笑问:“颜小姐,能不能再跟我跳一曲?”

    我纳闷:“辰先生不是不喜欢跳舞?”

    他的笑意越来越浓,放在我腰间的手也不经意间加了点力气:“那要看是跟谁跳,比如,像颜小姐,我愿意跟你跳到明天。你愿意跟我跳到明天吗?”

    这个人……跳个舞都能调情调得暧昧又露骨,还跳到明天,我真是服了……然而我还是笑着:“舞会在十一点就要结束了。”

    他也还是笑着:“假如你愿意,十一点钟以后,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跳。颜小姐,你说呢?”

    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如果不是因为戴着面具,他一定能看到我笑得有多勉强。我敷衍说:“辰先生,我觉得,我们还会有再见的时候,不必急在一时。”

    他立即接话说:“那就太好了,我很期待再跟你见面。下次见面,你不会再带面具了吧?——我猜,你长得很漂亮。”

    “何以见得?”我反问他,心里却抱怨这音乐怎么还不停,难道跟他的对话要一直这么尴尬下去?

    他若有所思地望了望钢琴所在的方向:“因为,舞会上站在钢琴旁边的女人,一定很漂亮。”

    辰羲话音一落,音乐戛然而止。他说出来的理由一点根据都没有,“站在钢琴旁边的女人一定漂亮”怎么能成立?——尽说瞎话。

    “辰羲,你今天兴致不错啊。”回到那围沙发处,辰羲的女伴眼神凌厉地盯了我好几秒。我担心坏了肖阳的事,他刚说“见机行事”,那我还是离开比较合适。刚想走,兰凯的高层陆续过来,我又跟着喝了几杯酒,总觉得脸上越来越烫,眩晕的感觉也比刚才更强烈,已经没精神去听他们说话,只得跟瞿肖阳说:“我先回休息室。”

    “我送你回去。”他要起身时,我按住他的手,“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离开人潮汹涌的礼堂,我如释重负,不料刚转过一条回廊,就撞见从那边迎面过走来的辰羲,他手里握着那个黑色的面具。我刚才晕着,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他越走越近,与我擦身而过。

    我紧张的情绪刚松弛下来,他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颜小姐”。

    我吃了一惊,停在原地,并没有回头,只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近:“你姓颜,是哪个颜?严肃的严、阎王的阎、语言的言,还是……颜色的颜?”

    “颜色的颜。”再跟他这么聊下去,我真的会晕倒在回廊里。

    “叫什么名字?”他已经站在我身后。

    我定了定神,压住向上翻腾的酒劲,回过头对他浅浅一笑,缓慢吐话:“看来,辰先生,你真的对我很感兴趣。”

    他微微垂头,勉强牵扯出一个笑容:“是吗,你怎么知道?”

    这个笑容让我完全明白了,他刚才是在调戏我,还说要换个地方跳舞跳到明天早上,根本就只是随便说说而已。酒劲顿起,我在眩晕里顺势靠在旁边的墙上,更加灿烂妩媚地朝他笑道,“你没听说过吗,女人的第六感,特——别——灵——”他原本想上前扶我,听了我的话,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我接着对他说,“辰先生,这里人来人往的,太不方便了,我们要不要换个安静的地方慢慢说话?”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许久之后,微微扯着嘴角说:“不必了。”

    “真可惜。那么,你还有别的事要我效劳吗?”我想,艾棋说的大概没错,带着这个面具,化上红色的唇妆,笑起来很风尘。

    “没有。”他的语气很冷,面无表情地说完话,就背向我离开,往礼堂里去了,隐约还听见他轻笑一声,“不是你……”

    我瘫靠在墙上,全身滚烫,沸腾的血液犹如冲开石缝盛放的花朵,又像潮水一样激荡澎湃,压都压不下去……

    扶着墙跌跌撞撞回到休息室,伏着躺在沙发上,想到今晚的舞会,想到昨晚唐樱的电话,开始进入一个漫长的梦镜,梦见很多阔别已久的人,梦见此间年华寂寞不已,梦见一朵孤独的樱花随风而逝,只消一瞬,再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