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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第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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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常洛已经在床上辗转反侧了4个小时。这会儿已经凌晨1点了,距离CFA开考只有8个小时了,可他依旧没能入眠。地上躺着好些只蚊子的尸体,房间充斥着刺鼻的电蚊香片味。沉下心来,隐约还能听见窗外空调主机发出的嗡嗡声,很轻、很轻。

    “才6月份就开空调了,真会烧钱。”金常洛心想。烦躁与紧张像裹在身上的毛毯,凭空长出了触觉和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再不入眠,势必会影响明天的考试发挥,他越想就越害怕,越害怕就越发睡不着觉。恐惧是一条引线,不知在什么时候被点燃了,小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滋滋”地烧下去。

    不比张司源和赵天宪这类种子型选手,金常洛只是个不起眼的考生。如果非要在“过”与“不过”中挑选出一个诚实的答案,他会选择后者。这也是多份模拟试题的测试结果。或许只有充沛的体力再加上有如神助的发挥才能让他侥幸通过明天的考试。

    金常洛起身又去了趟厕所,和此前一样,滴滴拉拉的根本尿不成一条线,看来还是心理作用在捣鬼。回到卧室关了灯,黑乌乌的,但睁眼耐心适应一会儿,周遭的一切依然可以被打量得清清楚楚,要是能把题目也瞧得如此真切该有多好。可是哪怕再给小金一个月的时间,他也没法保证自己就能顺利拿下1级考试。

    有时候我们猜不透别人,有时候则是不了解自己。其实金常洛的备考时间已经不少了。可一道道习题仿佛是一杆杆投射出去的标枪,把他的自信心扎得千疮百孔。更糟糕的是,同样的错误总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出现。究其原因,恐怕还是核心概念没有理解到位。他的理解力和记忆力似乎已经对那些奇奇怪怪的知识点免疫了。

    别人的复习进程是一个螺旋式的上升过程,而他的备考旅程更像是一个原地转圈的闹剧。这不免让人联想到一种动物——拉磨的驴。每个人都会遭遇瓶颈,可是小金瓶颈的位置太低了,卡在瓶肚子那里。

    这世上,有一种努力,叫做无能为力。

    金常洛一下子坐起身来,毛毯随之滑落掉地。他蜷起双腿,手臂抱紧了膝盖,那造型像是一块被女娲遗忘的石头心中突然萌生了一个念想,为此他有些仿徨,也有些羞愧。可是这个念头又是如此根深蒂固,如同癌细胞一样肆意生长。他走下床,来到不远处的写字桌前,打开了台灯。

    准考证、护照、文具一样不少地摆放在桌上。2B铅笔已经削成了粗细合适的宽度,新买的橡皮也拆开了塑封,橡皮的一角还留下了试用过的痕迹——黑黑的碎屑。德州计算器的盖子已经撤掉了,对于正面大大小小的按键的布局,小金早已了然于心,但这并不足以保证他能求解出正确的答案。准考证和护照被单独装在了一个透明文件夹里。这些准备工作他早在7个小时前就打理完毕了,不过都已不重要了。

    与其明天经历6小时的撕磨挣扎,倒不如现在就坦然接受失败,金常洛心想。弃考,至少还能留给自己一点期待,留下那最后一片遮羞布。可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丑媳妇总有见公婆的时候。这次考试可以放弃,那下次呢?况且即便这次不能通过考试,也能储备一些临场经验。他拖着步子走回床前,捡起了地上的毛毯,却重拾不回失去的信心。金常洛陷入了思考,一场关于他人生际遇的思考。

    参加考试是以获取证书为目的的。备考1级都已经好比蜀道登天,2,3级的应试又该如何准备?CFA考生分为学生和在职党两类,小金属于前者。他把考试当作一个事业去拼去赌,拼的是时间,赌的是青春。要么一无所有,要么一往无前。想到这里,放弃的念头再次鞭挞着男孩的神经,无助的思绪蔓延成了硕大的黑洞。

    “可能我真不是考试那块料吧。”金常洛叹了一口气,也吐纳出了埋藏在心里的秘密。承认自己的失败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特别是在像他这般想要打倒一切、干翻世界的年龄。

    他拿起正在充电的手机,打开闹钟设置页面,把原先设定好的5点30改做了9点30。之后再次躺下,拉上了毛毯。这次没过多久,屋子里便响起了鼾声。

    晚安,失败者。晚安,真勇士。

    或许在梦里,他会变成一只蜗牛,还会梦见那首熟悉的曲子,他记得最后一句歌词是这样唱的:

    “任风吹干流过的泪和汗,总有一天我有属于我的天。”

    几个小时后,太阳毫无悬念地照常升起。就在张司源行将出门之际,他接到了周淼的电话。女友中规中矩地提醒了几句,只有最后一条着实让人忍俊不禁。

    “红牛你就别喝了。”

    “为什么?”

    “红牛是利尿的,除非你对自己的括约肌格外自信。”

    挂了电话,又把准考证、文具、计算器检查了一遍,小张方才安心出门。地铁车厢里不少学生模样的乘客都手捧一本CFA复习资料,小张也是其中一员。在临近考点的那一站,这些年轻人鱼贯而出。四号出口处,人流稀稀拉拉地串联成一条并不整齐的队伍。方圆几里的范围内,类似的队伍还有十几支,它们就好似一个庞然大物体内流动的血液,把朝气蓬勃的氧气源源不断地供给那颗蠢蠢欲动的“野心”。

    前方的会展中心是?“血液”汇集的地方。几家知名培训机构的工作人员正向入场的考生发放着免费资料和涂卡铅笔。对于培训机构发放的涂卡铅笔,小张是不敢用的。他身上带了两只削好了的铅笔,那还是他参加英语四级考试的时候专门买的。不过在路经本机构的朱老师的时候,他还是礼貌地接过了文具。

    9点才开考。这会儿刚过7点半,考区B展厅门前就已经人头攒动。以年轻人为主体的考试现场总少不了送考家长的身影。送考是他们的习惯,想要年长者改掉习惯,比让他们的子女考出满分还要不切实际。

    不少考生还在看着各类复习资料,这着实让张司源很是佩服。这会儿他的脑袋已经塞不进任何东西了,哪怕是把知识点调整下储存顺序恐怕也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供挪动了。

    8点一到,B展厅的大门徐徐开启。考场工作人员已在各个入口处严阵以待,只有那些手持CFA准考证的人才能被“放行”。

    整个考场的内室面积约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偌大的空间被划分成了若干个考区,每个考区摆放了几十张课桌,每张桌子可供两名考生共同使用。考区的正后方配备了饮水机以及一次性纸杯。考区的正前方则是签到处,每张签到桌旁,都有3名工作人员负责核实考生身份并检查其携带的物品。这样的大阵势真是不输国内的高考。

    张司源在L考区的签到处递上了自己的准考证、文具、护照、以及计算器。一名年轻的工作人员打开计算器,确认着其内部数据已被清零。另一位岁数稍长的老师在验证了个人信息后,把座位号填在了准考证上。

    为了预防考生事先在座位上抄录作弊,考生在考试当天才会被告知具体座位。小张并没有在考试前一天来踩点,他认为有实力的考生哪怕被丢进原始丛林里答题,也依然能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而那些实力不济的人即便在自家的案桌上作答,结果依然没戏。

    “身上没有电子设备吧?”工作人员开始了例行提问。

    “手机都放外面了,口袋里就一包纸巾和几块巧克力,还有一对耳塞。”

    CFA考试非常人性化,能带进考场的东西要比想象中的多不少。比如考生可以食用糖果以补充体力;可以佩戴泡沫隔音耳塞用来隔绝噪音;可以携带螺丝刀以备更换计算器电池;甚至可以一边做题一边咀嚼口香糖,据说这有助于缓解紧张的情绪。

    可人性化并不意味着松散的考试纪律。CFA所有级别的首门学科都是“道德和职业标准”。该部分论述了各种违规行为,“不诚实”以及“欺诈”赫然在列。毕竟从这些考生里会走出不少基金经理,这些人在未来会掌管数十亿市值的资产。他们当中要是有谁使个坏,造成的损失也是个天文数字。老话儿说的好,流氓不可怕,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CFA考试讲究令行禁止,一旦考生出现疑似违规行为,监考人员会立刻记录,并上呈协会。协会则依据违规情节的严重程度,施以相应的惩戒。取消考试成绩是最为常见的一种。

    正是凭借着高额的注册费、考试费以及会费收入,CFA协会可以租借到开阔的场地,给予工作人员丰厚的报酬。这些监考者其实也是通过了考试的CFA会员,想要花钱“购买”他们的闲暇时间,需要一笔不小的开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江湖规矩放之四海皆准。面对这些监考者,那些试图打擦边球的行为无异于自寻死路。

    “纸巾和耳塞都拿出来看一下。”签到处工作人员继续着指令。

    他接过张司源的物品,又指了指考区最左边的那排,“你的座位是16号,那里倒数第三排。耳塞可以放桌上,纸巾先放座位下面,需要用时举手示意。巧克力也放一块儿吧。”

    整个L考区当前的上座率尚不足一成。张司源是最早一批进入考场的选手。和他同时进入考场的考生,要么气定神闲胸有成竹,要么大大咧咧无所畏惧。小张既非前者,也非后者。他之所以这么早走进考场,就是想再趴着休息一会。头一次参加这么“贵重”的考试,男孩前一晚睡得并不踏实。今早为了避免堵车而搭乘地铁的他已然站了好久,这会儿已是略感疲惫。

    时间将近8点半了——入场结束的时间。错过这个点还未进场的考生只能等到开考后再入场了。各个考区的签到处前排起了长龙。在完成签到,旋即转身的那一刻,一张张陌生的脸庞写满了张望。考生们不仅把张望投向了一排排座椅,也投注给了自己的未来。对于他们而言,考席就是梦想开始的地方。

    一个个身影朝小张走来,从他身边经过,或是在他身前就坐。人群里不仅有学生也有孕妇,不仅有风度翩翩的儒雅君子,也有刺青纹身的光头猛男。每个人走路时都迈出了自己的特点,有的虎虎生风,有的慢条斯理,有的大步流星,有的零星碎步。再轻柔的动作,也会卷起周围的灰尘。每个脚印都会书写出属于自己的故事,挂着厚重的分量。

    不过考生里最惹人眼的,还是那些身材高挑、身着热裤的辣妹们。她们愣是把生硬的过道走出了“维密”T台的感觉,蒋黛沾便是其中的一员。

    “美色”是男人们上进的合理动机,古训里也说了,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大长腿。六月原本就是至刚至阳的时候,所以才有了“六月精阳,七月流火”的说法。齐臀的牛仔裤把撩人的体味儿撒播在燥热的季节里,即便老天不流火,老爷们恐怕也得流个鼻血。

    好在大厅里空调给力冷气十足,好在张司源没有这个福气,他的四周都是和他一样的糙老爷们儿。N考区的蒋黛沾瞧见了小张,可他却没注意到这位化了妆的美女。

    除了签到处,考前最忙的地方就属厕所了。无论是谁,无论意向强弱,即便是图个心理安慰,都要来此一游。考场总共六间厕所,三男三女。每间厕所都有监考人员把守,他们倒是不会粘在考生身后偷窥,但至少能杜绝堂而皇之的舞弊。

    8点30分一到,熟悉的铃声响彻大厅上空,入口处的几扇大门同时关闭。隆重的仪式感让置身其中的张司源仿佛穿越了时空,化身为江南贡院里的天子门生。这样无稽的遐想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耳边的英文广播很快就把他拉回了现实,并且给他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一连串语速并不快的指示,小张大约只能听明白百分之七十。原本指望着广播内容还会以中文形式再播报一遍,可是当最后一个英语单词销声匿迹后,紧接着的只是一串冗长的寂静。事到如今也只能且听且珍惜。

    广播再次响起,监考人员分发考卷。所谓的考卷其实是一本A4纸面大小的密封习题册。根据广播提示,全场考生统一拆封习题册。在撕下第一页的答题卡后还要倒扣试题册,并在答题卡上填写姓名、注册号等个人信息。在这一系列准备工作结束后,他们则须放下手中铅笔,等待二次铃响后方可开始答题。

    几千人同时翻阅试卷,沙沙作响的声音好似泥沙俱下,好似雨打芭蕉,好似蝗灾过境。大伙儿的动作有先有后,远远谈不上整齐划一,于是这响声持续了几十秒钟方才结束。磅礴的声势又激发出了奇妙的心理体验,那感觉就好比一个形如高楼的巨人在慢镜头下以低频速率完成了一个微小的动作,而现场的每个考生都化作了巨人身体里的一个细胞。

    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会有心眼。使心眼的法子不胜枚举,投机取巧便是其中之一。

    坐在张司源旁边的是一个胖子,脸上长满了雀斑。肥大的鼻梁上夹着一个黑框眼镜,镜片的厚度都快赶上酒瓶底了。雀斑男在撕下答题卡后并没有合上习题册,而是偷偷瞄起了正文内容。当身边有监考人员走过时,他便身体前倾用双臂遮盖住试题。他的这些伎俩全被小张看在眼里。

    在中国,科场舞弊,自古有之。只不过现在看来,CFA这个异乡来物也变得入乡随俗了。

    “全球金融第一考?呵呵。”张司源心里冷笑。不过就在这时,一位身着橙色马甲的监考人员在“雀斑男”的考卷上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在规制上,“橙马甲”可要比“绿马甲”权高一级,位高一等。“橙马甲”推了推“雀斑男”的胳膊,示意他摊开双臂。对方自知理亏,并未配合。给脸不要脸的下场是,监考者强行拨开了他的手臂,试卷正文暴露无遗——铁证如山,百口莫辩。几个“绿马甲”随即围了上来,这个位于考场一隅的偏僻角落一下成为整个考区的焦点。

    此时,“雀斑男”展现出了强烈的求生意志,他一个劲地嚷嚷道:“老师,我没看,我都用手臂挡着呢。”

    “没有倒扣试卷,试卷也没有合上,这本身就违规了。”

    “我保证不会再犯了,第一次考,刚才的英文没听清。”

    “我只负责记录上报,如果你对协会处理结果有异议,可以写邮件申诉。”说罢,“绿马甲”走回签到处,书写记录。

    这起“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鲜活案例到此结束,可它却给张司源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当“雀斑男”拿“没听明白英文广播”作为挡箭牌的时候,监考人员依然不为所动。看来他们更注重行为结果,对于事发动机并不严加考证。据说有的考生被邻桌抄袭了试卷,结果两人双双被协会取消了成绩。

    张司源再次为自己蹩脚的英语听力捏了一把冷汗。广播又一次响起时,小张并没有立刻行动。他担心自己因为漏听任何一个与“NOT”相关的单词而出现僭越行为。直到瞧见周围所有人都在埋头答题了,男孩才翻开试卷。他心中默念一句:

    “老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