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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烫着“大波浪”发型的女士走下了公交。她身着工作服,胸前佩戴一枚徽章,手里提溜着一个高档礼盒。女士此行的目的地是公交站台前方1500米处的一家银行。该网点距离大厅门口3米处摆放着一台自助取号机,一旁站着梁公元,那个和张司源长得极像的年轻人。
此时银行里的人并不多,梁公元走向大厅深处的一张桌案。他从案几内侧的隔板里掏出了笔记本电脑。今早行长特意叮嘱过,下午上级支行的领导要来检查工作,桌面必须保持整洁干净。因此笔记本上并没有接插电源线。
原本电脑旁还会放置一个印有证券公司LOGO的席位牌。但就在1小时前,小梁却意外地发现镶木牌板上的四个烫金大字脱落了两个,牌子的一角也断裂开来,很是碍眼。这副自掉身价的“尊容”自然也就拿不出手了。
那些年,智能手机尚未普及,就更别提手机开户了。证券营销的方式比较单一:销售人员通常会去银行网点招揽客户。具体方法无外乎就是向前来存款的男女老幼散发传单,同他们拉扯几句家常后索要联系方式。
银行自然不会白白提供场地,他们图的是托管资金[投资人在证券公司开设证券账户的时候,还要开设资金账户,把用于证券买卖的资金经由第三方银行托管,以规避证券公司挪用资金的风险。]。由于寄人篱下的缘故,证券销售人员难免要帮着大堂经理发发号,维持下大厅秩序,或是替银行的员工跑跑腿干干私活。
除了去银行开展业务,周末的时候,小梁的领导们也会组织员工去公园发展客户:给游玩的小朋友们发放些气球,顺便和他们的父母套套近乎。此外,廉价商场、批发市场、小商品市场、甚至菜市场都是营销新人经常出没的场所。不过这些地方可入不了证券“老鸟”们的法眼。那些出入高尔夫俱乐部、跑马场的高净值客户才是他们钟意的目标。而这些中产阶级的个人信息,恰恰又都装在各个银行行长的口袋里。
那些年,不仅是券商,保险公司同样也会往银行派驻人员。媒体常会报道类似的新闻:一位大爷去银行存款,却莫名其妙地被忽悠买了一份保险保单。直到老人着急用钱才东窗事发。有些做子女的气不过便冲击银行,打砸网点。梁公元单位的牌子就是昨日在他离开银行后被前来“闹事”的群众给破坏的。相比冲击银行柜面这类可能会被判刑的高风险举动,砸砸东西也就不算什么了,何况砸的还是别家公司的牌子。这世道从来就不乏欺软怕硬的角儿。
梁公元打开看盘软件,翻绿的股票比飘红的要多些。早盘分析会上,公司分析师还是保持着他一贯的谨慎言行,推荐的股票也都是清一色的大盘蓝筹股,比如某某银行或是某某石油。这些股票虽然抗跌性比较好,但指望着它们发家致富无异于痴人说梦。投机客的焦点都集中在刚刚成立不久的创业板上,追捧的也都是上百倍市盈率的“游资”股,一夜暴富是人们内心期盼已久却又羞于承认的愿景。
小梁习惯性地朝叫号机方向望了一眼,正好瞧见了那位“大波浪”女士。此人身着的工作西服和梁公元身上的款式相同,她胸前佩戴的徽章也和小梁衣服上的一模一样。
梁公元赶忙起身,朝来人喊了一声:“余姐。”余姐是梁公元的顶头上司。她此行目的有二,一是打点行长,二是?“抽查”梁公元的工作。
证券经纪人这行当,说白了就是旱涝保收。基本工资非常微薄,主要靠客户买卖股票产生的佣金所折算出的提成过活。业务员想要过得富裕,不仅要招揽足够多的客户,还得尽可能促成他们去高频交易。
行业里的“老鸟”本着放长线钓大鱼的宗旨,并不会在行情糟糕时一味鼓励客户买卖股票。相比之下,那些有意辞职的人可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杀鸡取蛋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
小梁的性格比较内向。他既不擅长和人打交道,也不屑于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对于工资,他看得很开。可是公司有制度,小组有指标。每个员工一个月应当完成多少个开户,周会上领导们都说得清清楚楚。对于像梁公元这类没有完成业绩的员工,作为基层干部的余姐还是会提醒两句:
“小梁,在看盘啊?”
“嗯,看看早上投顾们说的股票。”
“没事儿也别老坐着,发一发传单。和别人聊聊,多留几个号码。业务的事情还是要上点心……”
余姐算是一位宅心仁厚的领导。下属每月只要留足够多的手机号就算完成了“考核”。她从来不会以“一个月要开多少个户”的指标来要求他们。至于那些电话号码,她也很少回访核实。毕竟即便发现电话号码确系伪造,如何处理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职场上很多东西都是看破而不说破。
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梁公元在余姐的组里还负责看盘推荐股票,运气好的时候,他还能带着大伙抓住一两个涨停板。总之余姐从来没有因为业务上的事情为难过这个年轻人。不过接下来她说的话多少有些出乎梁公元的预料。
“公司业务不太景气,据说今年员工的年终奖也都没了,可能还要实行末位淘汰制。”
其实营业部副总级别领导的年终奖一个子都没少。没有话语权的销售人员只能看着别人吃肉,自己连喝口汤的资格都没有。一旦待遇差了,员工就容易活动心思。最近从公司辞职的人不少,无论是销售员还是分析师。
梁公元也想跳槽,这也是他参加CFA考试的初衷。或许是因为不断流失员工,公司才故意打出“末位淘汰制”的幌子掩人耳目。小梁想到了这一层,但事实是否如他所料,他的心里也没底。
这时行长从办公室那头走了出来,他一手握着车钥匙,一手提溜着两个盒子。余姐立刻笑脸相迎,“哎呀,朱行长,好久不见。您这是要出去啊?我们公司给大客户准备了一些礼品,也有您的一份。”余姐说着提了提手里的礼盒。
“小余还是这么客气啊。”朱行长瞅了瞅那个礼盒,虽然包装也算考究,但是不比自己手里的精致。
“咱们小梁表现得还行吧?”
“挺好的,低调也谦虚。和我们员工处得都不错。”
行长这么给面子,自然是因为梁公元帮他跑腿了不少私活。说实话,这个年轻人并没有入他的法眼。
梁公元午休时总是坐在电脑前看着一堆英文的东西,至于这些英文是行业报告还是内幕信息,没人关心。不过话说回来,只要梁公元肯帮行里做事,其他的事情也都无关痛痒。
“承蒙您平时对他关照有加,这东西您就收下吧。”余姐说着把礼盒递了上去,再细长的胳膊只要摆出这个造型也能完成巨额的利益输送。
“有心了。我要出门一趟,东西就让小梁先放我办公室去吧。你们慢慢聊。”朱行长说罢就朝门口走去,他的保时捷就停在门外面,光彩夺目,八面威风。
他此次外出也是要给一位大客户送礼。虽说也有诸如余姐一类的角色想要巴结拉拢行长,可他终究也只是食物链中的一环,也得遵循物竞天择的自然法则。
梁公元接过余姐手里的盒子,也接过先前被打断了的话题:
“余姐,业务上的事情我会努力的。”
“听说部门的老总最近也会亲自出动,到周边银行驻点查看底下人办公作业的情况。所以最近勤快点,别给自己找麻烦。”
“我明白了。”
“还有,晨会的时候,你就别捧着那个英文考试的书看了,枪打出头鸟知道不?”
梁公元是个实诚人。不比有些在职党想方设法隐瞒自己的考试计划,他把备考过程展示得大大方方。每天7点不到,销售部的办公室里便聚集了早起的“鸟儿”,梁公元便是其中一个。“鸟儿”们有的吃着汉堡,有的嚼着面包,还有的啃着煎饼果子。小梁却是唯一一个埋头读书的人。
优秀的人总是特立独行的,因此才有了高处不胜寒的寂寞,才有了不合时宜的孤傲。复习备考并不算什么过失,可是对于余姐的提醒,小伙儿并没有要反驳或者辩解的意思:
“行,余姐,我听你的。”
“嗯,那你继续吧,我还要去下一个网点,看看叶琛。”
梁公元把余姐送走后,反身回到叫号机旁,他一边殷勤地给新来的客户取号,一边想着领导刚说的那句话。销售这行,工作时间相对自由,虽说业务员应该每日打卡签到,但是只要能有效开展业务,按量完成业绩,去哪儿上班,或者是否上班,公司高层并不关心。有的老鸟习惯呆在银行里刷刷淘宝,上上天猫,有的则是去银行绕道一圈就消失了踪迹,至于他们之后去了哪里,大伙儿全都心知肚明。
余姐提到的叶琛是小梁在公司里为数不多的可以推心置腹的同事。叶琛的资历和余姐相当,所以即便后者查到小叶不在岗,恐怕也不会和共事多年的老同事撕破脸。但是作为叶琛和梁公元的直接上司,该她做的监督还是得走走过场。从“管理者”的角度出发,她希望叶琛在岗,不管干啥,只要人在,就算给了她面子。场面有了,后路也就有了,很多事情大家就可以心照不宣地默契下去。想到这里,梁公元掏出了手机,默默发送了一条信息:
“余姐去你那儿查岗了”。
收起手机,小梁暗暗自嘲。自从来到体制内的单位,什么正经本事都没学到,倒是被这些“歪门左道”的心思耳濡目染了不少。
大领导们天天高谈阔论,总是喜欢拿极端事件说事儿。最为耳熟能详的一件莫过于总部某某王牌销售员在其骨折住院期间,把整个病区的人都发展成了客户。这种宣扬小概率事件的行径,无异于目睹某人从4楼跳下去毫发无伤,便要求所有人效仿其自杀行为一样。
那个从4楼跳下的人之所以安然无恙,也许是在2楼被树枝给挡了一下。而那个王牌销售员住院期间正值A股“519行情”[?中国股市于1999年5月19日开始的长达两年的大牛市行情]最疯狂的时候,那时人们都排着队抢着去证券营业部开户。对于这些“细枝末节”,领导们向来刻意隐瞒、避之不提。毕竟玩弄愚民政策的前提便是要把控信息不对称的优势。
午饭时间,梁公元端起从隔壁商铺买来的盒饭。电脑屏幕上的看盘软件已经被CFA电子版的教材所取代。边吃饭边看书已经成了一种迫不得已的习惯。像他这样的在职党,学习时间都是“挤”出来的。吃饭、上下班公交、哪怕是如厕这些“碎片时间”都得利用上才行。据说人过了20岁,大脑就会开始退化。梁公元很是羡慕张司源,那个长相与他酷似,但是比他阳光不少的年轻人。
年轻的时候,我们都想着改变世界,岁数大了,却只是希望管好自己。没有含着金汤匙出生,日子只能靠着双手去打拼。大家都想拼命挣钱,把父母和子女照顾的体面一些,就是这么卑微而实际的愿望支撑着一个个考生狠下心来冲进了自己并不擅长的领域。
小梁离开学校已经有些日子了,他不想为了混个文凭去读在职研究生,于是专业证书便成了心仪的敲门砖。想当年,证券销售圈子里知道CFA考试的人并不算多,小梁也是因为翻阅了国外大咖撰稿的“技术分析”经典教材后,才误打误撞地知晓了这个“黄金”证书。有意思的是,CFA协会所倡导的“价值投资”方法其实与“技术分析”格格不入,势同水火。
技术分析关注资产的价、量、趋势,通过判定筹码分布预测主力走势。而价值投资则是分析公司现金流等财务指标,挑选低估值的资产买入持有。
“不管白猫黑猫,只要能逮着耗子那便是好猫”。甭管技术分析还是价值投资,只要能赚到钱,就可为我所用。只是在中国,CFA的衍生价值渐渐变味,人们考证的目的是想拿它去谋求一份称心的职位,而非直接从金融投资品中牟利。这类买椟还珠的故事每天都在金融圈里上演。
考试说白了就是一块砖,年轻人拿着它叩开那扇通往名利场的门。门后面的世界太过诱惑,也太过妖媚。敲门砖被打造得沉甸甸的,能拿得动它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应考者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中午来银行办业务的人很少,周遭也还算安静。梁公元拿出一张白纸演算起了习题。他的字写得不太好看,毕业后这些年,每逢年末之际才会洋洋洒洒地写上一篇个人“年终总结”。字虽然写得歪歪扭扭,可那文笔还算不错。上学的时候他算是一个标准的文青。
尽管小有天赋,可他从没想过去当一个作家或是做一个诗人。兴趣就是兴趣,工作就是工作,两者好似水火不容的矛盾体。靠文字吃饭更像是一件异想天开或是难于启齿的行当。
尽管梁公元文科出生,可他还是选择了CFA这张理科的证书,尽管他的英语不算很好,可他还是挑战了一项含金量颇高的外国考试。所有憧憬和美好都是建立在通过考试拿到证书的假设之上。站在当前的时点,那些如同海市蜃楼般的福利是无法即刻变现的。所以究竟是CFA证书的魅力还是应试者“望梅止渴”的心态让那么多跃跃欲试的飞蛾纷纷以身扑火?